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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托尼奥·克律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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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艺术家到底是什么呢?在这个问题上,人们普遍的懒于思索和天生的好逸恶劳表现得最顽固。当那些有价值的人被某项艺术作品感动的时候,他们会谦恭地说这种东西就是‘天才’。因为根据这些人的理解,美丽和崇高的结果必然有个美丽和崇高的原因,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种正在被讨论的‘天才’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物,完全建立在险恶的基础之上。大家都知道艺术家敏感,容易受伤,而有着正常的自信心的普通人通常不会这样。你瞧,丽莎维塔,在内心深处,我一直珍藏着所有的艺术家贵族——翻译成专业术语就是知识分子——的轻蔑和猜疑,住在波罗的海的正直的祖先们一定会感觉这些人是闯入他们家中的江湖骗子。你听一听下面的一段事情。我认识一位银行家,他是个灰白头发的商人,却有着写小说的才能。在闲暇时间,他利用这种才能创作出一些一流的作品。尽管——我说‘尽管’——他有这样极好的天赋,但并不能说他的行为端正,完全无可非议;相反,他曾因为一些充分的理由被判刑入狱。是的,就是在监狱里,他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才能,而且在监狱里获得的经验,成为他所有创作的主题。你可能会干脆得出这样的结论:要成为一名诗人,就必须在和监狱一样的地方住上一段时期。可是你又不得不怀疑,他这段在牢狱里的经历,同他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根源和本质之间的关系,恐怕还不及同他入狱的原由之间的关系来得深远。一个写小说的银行家,恐怕很少见,是吧?然而,一个没有犯过罪、无可非议的规规矩矩的银行家,从事小说的创作——这可从来没有过。是的,你笑了,不过我可是比较认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比艺术家跟自己人性方面的矛盾,更折磨人了。以最典型的、最有魅力的作家最不可思议的作品为例,比如像《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这样深奥、含蓄、暧昧的作品,看看它对拥有完全正常情感的健康年轻人所产生的影响。你所看到的是振奋、鼓舞、热情、率真的喜悦,或许还激起自己从事艺术创作的愿望。这些可怜的艺术爱好者!我们艺术家的内心,却与他凭自己‘火热的心’以及‘真诚的热情’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我曾看见妇女和青年簇拥着一些艺术家赞叹欢呼……我认识这些艺术家……艺术家生活的根源、外在表现和条件——我还没有一次一次地观察它们,多么遗憾呀!”
     
       “观察,托尼奥·克律格,我可以问一下吗,只是‘观察’?”
     
       他一声不吭,皱起了两道斜眉毛,轻轻地吹口哨。
     
       “请把你的杯子递给我,托尼奥,茶很淡。再抽根香烟吧。现在,你应该明白了,看待事物并不一定非得像你那样去看。”
     
       “这是霍雷肖的回答,亲爱的丽莎维塔!‘像这样观察事物,那就未免过分精确了。’”
     
       “我的意思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观察事物也同样精确,托尼奥·克律格。我只不过是个画画的蠢女人,如果我还能说点什么来反驳你,为你自己职业向你辩白几句,那我肯定说不出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会提醒你一些你早已明白的道理,那就是:文学有清涤和治疗的作用,知识和口才能制服冲动的欲望,文学能引导人类理解、宽恕和友爱,语言能恢复人的力量,文学艺术向来是人类精神最崇高的体现,诗人是发展最完善的人,是圣人。这样考虑事物,这样看待他们还不够吗?”
     
       “你可以这样说,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你当然有权力这么说。
     
       特别是涉及到俄罗斯文学,你的诗人的作品,因为它们确实值得尊敬,与你所谈论的较高层次的文学很接近。不过,我并没有忽视你的辩驳,我今天一直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看看我,丽莎维塔,我看起来并没有太高兴,是吧?有点衰老、疲倦、痛苦,对吗?嗯,再回到‘知识’这个问题上吧,你有没有想象过,一生传统保守、宽厚温柔、善良可亲、感情有点脆弱的人,只是因为具有天生的洞察力,而受尽折磨,最终毁灭了?坚决不让世界上的愁苦征服自己;一面去阅读、留意、获悉、归纳事物甚至最令人痛心的事物,一面却在对可怕创作的精神超越的卓越感悟中,保持内心的平静愉快——啊,谢谢你!尽管表达本身是一种乐趣,事物的发展每每会使你觉得受不了。懂得一切就会原谅一切吗?我不知道。有一种什么东西,我把它叫做知识的厌恶,丽莎维塔,就是当你看穿了某一个事物,就会觉得厌倦得快要死了,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情绪。那个丹麦人哈姆雷特就是这样,他是个典型的文学家。他知道被称做知识意味着什么。为了看清事物,即便通过眼泪去认识、留意、观察事物——当你手臂还在拥抱,嘴唇正在相遇,被感情弄得晕头转向时,你却不得不微笑着把所有观察的东西都放下——这是无耻的,丽莎维塔,这是不妥当,也是令人愤怒的——但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方面呢,当然,这一方面也同样不可爱,就是对一切真理抱有厌倦、冷漠和嘲弄的态度。事实上,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群体比像这样令人无法忍受的文学界的人更麻木不仁和沉闷绝望了。对于他们来说,一切知识都是陈旧和乏味的。征服和占有某一个真理时,你会感到青春的喜悦,一旦把它说出来后,人们却会对你这平凡的见解嗤之以鼻。啊,是的,文学是令人厌倦的工作,丽莎维塔!请你相信我,在人类社会中,一个有所保留、心存怀疑的人,即便他只是真的傲慢自大或者缺乏勇气,也会被人看做愚蠢无知。‘知识’只不过如此。至于‘语言’呢,与其说它是一种“补偿力量”,还不如说它能把情感放在冰上,使之冷却。
     
       公正的说,一个作家能够通过把情感转化成文学而快速地从表面摆脱情感,你不认为这种情况很令人寒心吗?如果你心潮澎湃,如果你沉迷于甜蜜或者兴奋的情绪中——没有什么比这简单!你去找一位文学家吧,他马上就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他会对你的情况加以分析、归纳、分类、表达,跟你讨论,克服它,使你能一劳永逸地永远摆脱它——甚至不用你付一点儿报酬。你就可以一身轻松、冷静、清醒地回到家里。你还会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这么强烈地被感动。你将会为这
     
       个愚蠢、冷漠的骗子辩护吗?按照这个信条,一桩事只要说出来,就可以完成和解决掉。倘若整个世界都能解释出来,世界也就得救了,终结了,完成任务了……很好呀,但我可不是虚无主义者——”
     
       “你不是一个——”丽莎维塔说……她正好举起一匙茶往嘴里送,看着他,一下子愣住了。
     
       “嗨,嗨,怎么了,丽莎维塔?我说过,在活生生的感情方面,我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你瞧,文学家根本不理解生活在被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随之被‘解决’以后,还得照样继续下去。不管成为文学能够使它得到多少补偿,生活中依然有各种罪恶——因为在思维的眼光里,一切行为都是罪恶——”
     
       “我就要说到主题上了,丽莎维塔。听着:我热爱生活——这是我的自白。我告诉你,请你理解我——我从来还没有向别人承认过这点。
     
       人们说——甚至还写成文章发表——说我憎恨生活、害怕生活、鄙视生活或者厌恶生活。我愿意听人们这样说甚至还为此得意扬扬,但实际上这不是事实,我爱生活!你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丽莎维塔。不要考虑凯撒波尔几亚或者任何一种把他作为旗手的糊涂哲学,你的凯撒波尔几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不理解他,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把怪异和邪恶当做理想。不,‘生活’作为精神和艺术的永恒的对立面,不是以野蛮的伟大或者无情的美丽所构成的幻像呈现给我们,我们这些与此隔离开来的不同的人也不会把它看得像我们一样与众不同;相反地,我们所渴望的王国正是正常、值得尊敬的、亲切的生活:那平凡得诱惑人的生活!亲爱的,像这样的人算不上是个艺术家:如果他最后的、最深切的热情是幼稚、怪异和邪恶的,如果他从来不向往天真、简单和生机勃勃的事物,不渴望一点儿友谊、献身精神、常见的普通人的幸福——那痛苦的、隐藏的渴望,丽莎维塔,不渴望平凡的祝福……”
     
       “真正的人类的朋友,相信我,如果我能在人群中交个朋友,我会骄傲万分、幸福无比。但到目前为止,我所交的朋友只是一些拥有太多
     
       知识的妖孽、小鬼和麻木不仁的幽灵——也就是说,都是些文人。”
     
       “我可能会走上讲坛,面对满场来听我演讲的人们。四处环顾的时候,我会发觉我正偷偷地在讲堂里搜寻,始终在想,这些来听我讲话、为我欢呼、对我感激涕零,认为我的艺术与他们的理想相结合的都是什么人……可是,我找不到我所寻找的,丽莎维塔。我找到的只是一群信徒,也就是说,像是古老的公社、早期基督徒的集会:这些人笨拙的形体里隐藏着优美的灵魂;他们总是在远处跌跤,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把诗歌看成是对生活的一种温和的反抗。从来都是穷人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只有他们,而不是别人,蓝眼睛的人,丽莎维塔——不需要思想……”
     
       “毕竟,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时才想到它,难道不是违背情理吗?一面热爱生活,一面却费尽心机,设法把生活拖到自己这边来,让它变得精致、忧郁,为那整个病态的文学贵族服务,这真是自相矛盾。在这个世界上,艺术的王国正在扩大,而健康、天真的领域却日趋缩小,因此应该细心保护剩下的领域,不要引诱那些愿意看附有快速照片的马术书的人去吟诗。”
     
       “归根结底,有什么比艺术把生活引向歧途看起来更可怜呢?我们艺术家最瞧不起业余文学爱好者,他们过着现实的生活,却总是想获得机会成为艺术家。我向你保证,我这么说来自个人的体会。我曾经参加一个规矩人家的联欢会,大家吃喝聊天,非常投机:我会又高兴又感激,因为暂时能跟这些天真、规矩的人打成一片。突然间——我正在考虑一些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一位军官站起身来,他是个英俊健壮的尉官。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做出跟他穿的制服不相称的事来,竟然坦率地要求允许他朗读自己写的几首诗。在座的人略显不安,笑着让他读诗。于是,他掏出一直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纸条,开始朗诵起来——这是一些有关爱情和音乐的诗歌,感受颇深,但是效果很差。但我告诉你:一位尉官!一位通晓世故的人!他确是没有必要……嗯,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大家都拉长了脸,一言不发,只有几声敷衍的掌声,所有的人都有点尴
     
       尬不安。我内心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负疚——我觉得应该对这个鲁莽的年轻人给联欢会带来的骚扰承担一部分责任。果然,作为这行中的一员,我也遭受了一些讥讽和冷淡的眼光。但接着,我觉察到一些别的情绪:刚才我还对这个人拥有最诚恳的敬意,现在他却在我眼中的地位突然降落下来。一股怜悯的情绪攫住我。我和另外一两个勇敢的好心人一样,走过去,对他说。‘恭贺你,尉官先生!’我说,‘你拥有非常好的才能!
     
       真是太动人了!’我差一点儿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可是,对待一位尉官的态度,难道应该是‘怜悯’吗?那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尴尬地站在那儿,后悔不该错误地认为,无须付出生活的代价就可以从艺术的月桂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不,那我还是喜欢我的同行,那位犯罪的银行家——不过,你不觉得我今天有点哈姆雷特式的饶舌吗,丽莎维塔?”
     
       “你讲完了,托尼奥·克律格?”
     
       “没有,可是我无法再讲更多了。”
     
       “也够啦——你期待一个回答吗?”
     
       “你有一个吗?”
     
       “我想有的——我已经从头到尾仔细地听你讲了,托尼奥,现在我会就你今天下午所说的所有事情以及困扰你的问题给出一个回答。现在,答案很简单,就像你坐在那里一样简单,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
     
       “我是吗?”他有点沮丧地说。
     
       “是的,这下子可击中了你的痛处,所以,我要把判决减轻一些,你是个走上歧路的中产阶级,托尼奥·克律格,一个迷途的中产阶级。”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他果断地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和手杖。
     
       “谢谢你,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我解脱了。”
     
       快到秋天的时候,托尼奥·克律格对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说道:
     
       “嗯,丽莎维塔,我想我要离开这里,我需要换换空气,离开这儿,到外面看看去。”
     
       “好,好,好,老天爷!你又要到意大利去了?”
     
       “噢,别提意大利了,丽莎维塔!我对意大利不感兴趣,简直有点厌恶。很早以前我曾以为我的归宿在那儿:艺术,是吧?天鹅绒似的蔚蓝天空、烈酒和情欲的甜蜜。一句话,现在我不要这些了——谢天谢地,我放弃了,那套玩意儿使我心神不安。我也受不了那些异常活跃的人和他们猛兽般的黑色眼睛。在他们的眼中,罗马人没有灵魂。不,我要去丹麦旅游一下。”
     
       “去丹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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