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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托尼奥·克律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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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他们无所事事,数着火车车厢的节数作消遣,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裹着皮大衣的人招手,然后在林登广场汉森家别墅前停了下来。汉斯站在花园门的栏杆底部继续讲着,让门吱吱响是多么好玩。之后,他们就告别了。
     
       “我现在得进去了。”他说,“再见,托尼奥,下次我一定陪你回家。”
     
       “再见,汉斯。”托尼奥说,“真是一次有趣的散步。”
     
       他们伸出手,手上都湿乎乎的,沾满了花园门上的铁锈。当汉斯瞥见托尼奥的眼睛时,他想起了自己的所言所行,迷人的脸上露出了忏悔的表情。
     
       “我有空时也会看《唐·卡洛斯》,”他匆忙地说,“国王在宫里的那一段一定很精彩!”然后他把书包夹在腋下,穿过前面的花园跑了进去。消失之前,他再次转过身,点了点头。
     
       托尼奥·克律格像插上翅膀一样离开了。风从他背后吹来,可是,并不是只有风才让他这么轻快地前行。
     
       汉斯要读《唐·卡洛斯》,他们就要有一些可以谈论的东西了,不管是伊梅塔尔,还是任何别人,都插不上嘴!他们彼此是多么了解啊!
     
       或许,谁知道呢?——有一天,他可能还能让汉斯也写诗呢!不,不,他不会这样要求!汉斯不应该变得像托尼奥,他应该保持原来的样子:
     
       还是那样开朗、那样坚强,还是像原来那样,受到众人喜爱,尤其为托尼奥所喜爱。可是,让他读读《唐·卡洛斯》并不会有什么坏处……托尼奥穿过低矮的古老城门,沿着港口走了一段,然后爬上陡峭、潮湿、多风、两旁矗立着尖屋顶、通向他父母家的街道。此时,他的心砰砰跳着:心中充满了渴望,还有一点儿嫉妒;有点蔑视,还有一片纯洁的祝福。
     
       英厄堡·霍尔姆,金发碧眼的小英厄堡,霍尔姆医生的女儿,住在有大尖顶的高大、古老的哥特式喷泉对面的市集广场——而她就是托尼奥·克律格十六岁时爱上的姑娘。
     
       这件事情发生得是多么奇怪啊!他见过她千百次,可是有天晚上,
     
       他再次看见了她,看见她满面光彩地和女友调皮地谈笑着,并不时把头向后耸一下;看见她举起胳膊,用少女的手抚平后脑勺的头发,弄得薄薄的衣袖从胳膊肘滑了下来——这双手并不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听见她用某种语调说了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中带着温柔的回响。
     
       这时,一股喜悦充满了他的心,这种喜悦远比他很久以前看到汉斯·汉森时所感到的喜悦强烈得多,当时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呢。
     
       那天晚上,他满眼都是她的倩影:那条粗粗的金色发辫,那双细长含笑的蓝眼睛,那在鼻梁上的淡淡的雀斑。他睡不着,因为老是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小声模仿她说平常话时的语调,感到一阵颤抖传遍了全身。经验告诉他,这就是爱情。他清楚地知道,爱情一定会给他带来许多痛苦、折磨和悲伤;它肯定会打破他的平静安宁,让他的内心充溢着音乐般的旋律,而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因为他将不会再有片刻的空闲或者安静去思考事物,得出永久的概念。尽管这样,他还是快乐地接受了这个爱情,并投入了全部身心,倾尽全力去珍爱它。因为他知道,爱情能使人变得生机勃勃、丰富多彩,而他渴望充满生机、丰富多彩的生命,才不愿意平静地思考事物,寻求什么永久的概念。
     
       托尼奥·克律格爱上快乐的英厄堡·霍尔姆的事情,发生在领事胡斯特德夫人家的客厅里。那天晚上,为了每周举行的舞蹈课,客厅里的家具都被搬掉了。这是私人授课,只有最上流家庭的子女才有资格参加。
     
       课程轮流在每家组织教授,特别从汉堡请了一位舞蹈老师克那克先生授课,每周上一次课。
     
       老师叫弗朗梭·克那克,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我荣幸地向您做一下自我介绍,”他会说,“我叫克那克……这句话不应该在鞠躬的时候说,应该在鞠完躬站直以后才说,声音要低,但要清楚。当然,我们不需要每天都用法语来介绍自己;不过如果能准确无误地用法语介绍的话,那么用德语说的时候就更不会说错了。”黑色丝绸礼服在他那肥胖的臀部上,多么得体呀!又软又挺的裤脚管一直垂到高档皮舞鞋上,
     
       舞鞋上打着漂亮的缎子蝴蝶结。一对棕色的眼睛向四周环顾,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美”感到倦然的快乐神气。
     
       他这种过分自信和美好形象压得别人都透不过气来。他光彩夺目地走向女主人,鞠个躬,静候她向他伸出手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走路,极富弹性,迂回摇摆却又让人觉得庄严郑重。完成这些后,他小声表示感激,轻快地向后退几步,左脚转个弯,右脚尖向后一撤,摇摆屁股移动开来。
     
       当你离开同伴时,你必须向后退出门外;搬椅子时,不应该在地板上推或者握住一条椅子腿拉,应该握住椅背轻轻地拎过来,悄无声息地放下;站着时,不应该把两手交叠放在肚皮上,也不要用舌头舔嘴角四周。
     
       如果你那样做,克那克先生就会模仿那个样子让你看,相信你这一辈子都会厌恶这种特别的姿态。行为举止方面是这样。至于跳舞呢,克那克先生在这方面的造诣就更加高深了。客厅被搬空后,天花板中间的树枝形灯架上的煤气灯和壁炉上的蜡烛都点燃了,地板上也打上了滑石粉,学生们都不吱声,排成半个圆圈。但在隔壁的房间里,门帘后面,母亲们和姑母姨母们坐在丝绒椅子上,举起长柄眼镜,仔细观察克那克先生,看他用手指提起礼服的衣边,跨着轻快的脚步,行曲膝礼,表演马祖卡舞的步伐。要是他想要使观众看得目瞪口呆,便突然意想不到地跳起来,两条腿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在空中旋转,仿佛用脚弹奏一组颤音,然后缓慢下落,即便如此,仍使他五脏六腑受到震撼,最后落到地上。
     
       “真是个难以言喻的猴子!”托尼奥·克律格暗自想道。但他也看见快乐的英厄堡常带着出神的微笑注视着克那克先生的一举一动。由于这个缘故——而且也不仅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不禁对这种能动灵活运用五官四肢的本领感到由衷的钦佩。克那克先生的眼神多么安详、多么镇定啊!这对眼睛从来也不直视到事物复杂和悲惨的深处;它们只知道自己是棕色、美丽的眼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但这也正是他举止高傲的原因。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像他那样走路。但大家都爱他,所以这个人就会让人感到可爱。托尼奥懂得,为什么英厄堡,可爱的金发英厄堡用那种眼光看克那克先生,难道永远不会有一个姑娘用那种眼光看他吗?
     
       噢,会有的,而且已经有了。比如玛德莲娜·维米尔,律师维米尔的女儿。她长着个温柔的小嘴儿,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亮,露出既严肃又敬慕的眼光。她在跳舞时经常摔倒;但轮到女方挑选舞伴时,她是上前找他跳舞。她知道他在写诗,还曾两次请求欣赏一下他的诗。她经常低着头坐在远处,不时抬头凝视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他爱的是英厄堡,快乐的金发碧眼的英厄堡。而她肯定看不起他,因为他竟然写什么诗……他盯着她看,看她那充满戏弄嘲笑的细长的蓝眼睛,内心燃起一股嫉妒的渴望。想到被她拒之门外,想到永远被她当成陌生人,他感到胸中燃起了痛苦的火焰,又像是压上了千斤重担。
     
       “第一对前进!”克那克先生说,简直无法形容他说得这几个鼻音是多么美妙。练习四对方舞了,让托尼奥·克律格相当吃惊的是,自己竟跟英厄堡·霍尔姆分在一组。他尽量避开她,却老是出现在她的旁边;他尽量不去看她,但眼光却老是围着她转。现在,她过来了,搀着红头发的斐迪南·马泰伊森的手过来了。她把辫子甩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在托尼奥的对面站住了。钢琴伴奏海因泽曼先生把骨瘦如柴的双手往琴键上一按,克那克先生挥动胳膊,四对方舞开始了。
     
       她在他眼前来回移动着,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会儿缓慢走,一会儿快速旋转摇摆。从她的头发上,也许是从那洁白的薄外衣上,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他的眼光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悲伤了。“我爱你,亲爱的,甜蜜的英厄堡!”他暗自说,看到英厄堡专心而又愉快地跳舞,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感到内心极度痛苦,并把全部的痛苦都灌注在这几个字里。他突然想起施托姆写的精美绝伦的诗句:“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沉湎在爱情中的时候,他却必须跳舞,这是最为痛苦和压抑的折磨啊!
     
       这时开始跳下一节舞了。“第一对前进!”克那克先生说,“鞠躬!”女士们的四对方舞步!转手!他吞掉了“des”中不发音的“e”,没有人能形容得出他发音多么优美、自然。
     
       “第二对前进!”这回轮到托尼奥·克律格和他的女伴了。“鞠躬!”
     
       托尼奥鞠了一躬。“女士四对方舞步!”托尼奥·克律格低着头,眼神沮丧,把手放在四位女伴的手上,放在英厄堡·霍尔姆的手上,跳起四对方舞步来。
     
       这时,四周传来了窃笑声和哈哈大笑声。克那克先生按照惯例做出一个芭蕾舞姿势,借以表达惊讶恐惧的意思。“天哪!天哪!”他叫道,“停!停!克律格竟混在女士们中间了!退回去,克律格先生,回来,呸!除了你,大家都懂了。快点!出来!回去!”他掏出一条黄色的丝手绢,把托尼奥·克律格拍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于是大家哄堂大笑,女孩们、男孩们,还有门帘背后的太太们都笑了。
     
       克那克先生把这意外的小插曲弄得那么滑稽,让大家觉得像看戏一样有趣。只有钢琴边上的海因泽曼先生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一副漠不关心的公事公办的神气,等候继续弹奏的信号。他对克那克先生的把戏早就习以为常了。
     
       接着,四对方舞继续进行,后来到了休息时间。女仆拿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盛有酒味果子冻的玻璃杯叮当做响,厨师紧跟其后,手里是一盘葡萄干蛋糕。可是托尼奥·克律格溜了出去,悄悄走到外面的走廊上,两手背在身后,站在了一扇放下窗帘的窗户跟前。他并没想到,百叶窗不透明,站在那儿,假装向窗外探望,是多么可笑。
     
       因为他正在窥察自己的内心,那里有那么多的悲痛和渴望。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儿?为什么他不坐在自己屋里的窗旁一边读施托姆的《茵梦湖》,一边举目眺望薄暮下的花园,倾听老胡桃树低沉的呜咽?那才是他的地方!让别人去跳舞吧,跳得活泼熟练又充满快乐……但是不,不,毕竟他还是属于这儿,在这儿,他感到自己就在英厄堡身边,虽然他只能孤独地站在远处,费力地在屋里那片嘈杂的嗡嗡声、谈笑声中辨别她的声音;噢,可爱的英厄堡,金发碧眼的英厄堡啊!只有不读《茵梦湖》,也从不打算写出什么跟《茵梦湖》一样的东西的人,才能这样可爱和快乐;而这正是悲剧!
     
       她应该出来呀!她一定察觉到他离开了,一定感觉到他多么痛苦!即便仅仅是出于怜悯,她也应该悄悄地跟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回到我们这儿来,啊,不要悲伤——我爱你,托尼奥。”他留神倾听着背后,焦虑地等待着,但这种事情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也曾像别人那样嘲笑他吗?是的,她嘲笑过,虽然他情愿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否认这一点儿。但是他只是因为在她身旁神魂颠倒才跟着跳了“女士们的四对方舞步”呀。假使这样——那算是什么呀?不久以前,不是有家杂志接受了他的一首诗吗?只可惜这家杂志在发表他的作品以前就破产了。总有一天他会成名,他所写的作品也将全部出版,那时倒看看,这些会不会打动英厄堡·霍尔姆的心。不,肯定不会打动她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这些肯定会打动那个常在跳舞时摔倒的玛德莲娜·维米尔的心。可是永远不会打动英厄堡·霍尔姆,不会打动快乐的蓝眼睛的英厄堡。所以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儿,托尼奥·克律格的心痛得收缩起来。当你觉得内心有股美妙、忧郁的奇怪力量在涌动时,而同时你也知道你衷心倾慕的那个人对这种力量无动于衷时,你会感到多么痛苦呀!可是,尽管他寂寞、孤独地站在那里,绝望地望着百叶窗,假装能看透里面的情形时,他仍然感到很幸福。因为那时他的心仍然活着,充满希望;他的心仍然为你,为英厄堡·霍尔姆热诚而悲痛地跳动着;他的灵魂以幸福的自欺欺人拥抱那个天真活泼、平凡渺小的金发人。
     
       当他孤独地站在角落里,站在音乐、花香和杯盘的叮当声中,专心从遥远的欢腾和喧哗中辨别出银铃般的声音时,他经常会两颊通红。尽管站在那儿为你忍受着痛苦——仍然觉得很幸福。想到只能和那个跳舞时经常摔倒的玛德莲娜·维米尔畅谈,他经常内心愤愤不平。她了解他,
     
       总是在合适的时间大笑或者变得严肃;而金发的英厄堡呢,从来没有让他坐在身边,看上去是那么遥远和陌生,因为他们俩没有共同语言。可是——他仍然很幸福。因为幸福,他告诉自己,不在于被人爱——那只是一种对空虚的令人厌恶的满足。幸福在于爱,也许也在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跟你所爱的对象接触一下。他把这个想法铭记在心里,反复思量其内在含义,从灵魂深处去体会它。
     
       “忠诚!”托尼奥·克律格想,“是的,只要我活着,我会对你忠诚,我爱你,英厄堡!”他真心实意地说。然而,一个疑虑的微小声音在他耳边嘀咕说:“他已经把汉斯·汉森忘得干干净净了,尽管每天都能看见他!”可恨又可怜的事实是,这个平静的、微小的、满怀恶意的声音说得对:时光如水,当托尼奥·克律格不像以前愿意为可爱的英厄堡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时候,这样的日子终于来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欲望和力量,要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世界上创造出一系列不平凡的事业。
     
       他小心谨慎地在祭坛的周围徘徊,祭坛上燃烧着他纯洁、忠贞的爱情火焰。他在火焰跟前跪下去,想方设法照料着它,珍爱着它,因为他渴望着忠诚。可是过不了多久,火焰仍然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灭掉了。
     
       托尼奥·克律格在冷却的祭坛前面逗留了许久,内心充满了遗憾和沮丧,因为世界上竟不可能有忠诚。然后他耸了耸肩,走了。
     
       他就这样沿着他注定要走的路走下去,有点懒散,东一步、西一步,吹着口哨,歪着头注视着未来的世界。如果说他走错了路,那是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如果有人问他到底打算在这个世界上做个什么样的人,他会给出各种各样的答案,因为他习惯说(甚至他已经写了下来),他有这种能力,可以走上千百条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同时他自己也知道,对他来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早在他离开故乡的狭窄街道以前,那些把他羁绊在故乡的缰索,早已慢慢松开了。古老的克律格家族逐渐衰败了,一些人也相当然地认为,
     
       托尼奥·克律格本人的存在和其生活方式也是这个家庭衰败的一个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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