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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托尼奥·克律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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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了。获得自由的学生们,穿过铺着石板的院子,冲出铁栅门,急匆匆散开,奔向四面八方。年纪大点的学生神气活现地把书包高高举在左肩上,右手在风中挥动着,向家里冲去。年纪小点的学生则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冰雪烂泥在脚下四处飞溅,海象皮书包里的学习文具哗啦哗啦作响。不过,如果遇到戴着奥林帽、蓄着神仙胡子、踱着方步回家的老师,所有的学生都会连忙脱下帽子行礼,毕恭毕敬地低头目送老师离开……“啊!你终于来了!汉斯。”一看到朋友从大门走出来,已经在街上等了很久的托尼奥·克律格微笑着迎上前去。他的朋友正和一些同学聊着天,看上去要同他们一起离去……“怎么了?”他看了看托尼奥说,“啊,对啦!那么我们还是去散散步吧。”
     
       托尼奥的眼神马上暗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难道汉斯忘了吗?难道只有他记得他们约定今天中午一起散步了吗?自从约好后,他就一直快乐地期盼着这件事情!
     
       “噢,再见,伙计们!”汉斯·汉森对同学们说,“我还要和克律格去散步呢。”——于是,两个人向左转,其他孩子都朝右边走去。
     
       放学后,汉斯和托尼奥有的是时间去散步,因为他们两家都到四点
     
       钟才吃饭。他们的父亲都是颇有名望的商人,还担任着公职,在城里地位颇为显赫。汉斯家里好几代以来在河边经营庞大的木材场。在那里,巨大的锯木机每天都运转着,嘶嘶地锯着木材。托尼奥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大街小巷上天天可以看到印着他家公司大黑字商标的粮食袋子,而他家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大别墅,是全城最豪华的住宅。一路上,这两个朋友不得不经常摘下帽子向许多熟人行礼。有些人甚至不等两个十四岁的孩子先开口,就主动和他俩打招呼。
     
       两人都把书包挂在肩上,都穿得暖和、漂亮:汉斯穿一件水手短茄克,海军服的蓝色阔领翻了出来,盖在肩膀上和背上;托尼奥则穿一件有束带的灰色外套。汉斯戴一顶飘着黑丝带的丹麦水手帽,露出了一束稻草色的头发。他长相俊美、身材匀称、肩宽臀窄,一对灰蓝色的眼睛相距较远,但却十分敏锐。在托尼奥的圆皮帽下面,则是一张深色的、精雕细琢的南方面孔。他有着黑色的眼睛,精致的眉毛,只是眼睑太厚,老是一副做梦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胆小。托尼奥走起路来漫不经心、左顾右盼、摇摇晃晃,而汉斯·汉森却不一样,穿着黑袜的长腿总是活力十足,走起路来弹性十足,极富节奏感。
     
       托尼奥觉得受了伤,倾斜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嘴唇像吹口哨似地撮在一起,歪着头向远处眺望,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习惯的姿势和表情。
     
       汉斯突然挽住托尼奥的胳膊,从侧面打量着他——他非常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接下来的几步路,托尼奥虽然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但心已经软下来了。
     
       “你知道,我并没有忘记,托尼奥,”汉斯低头看着人行道说,“我只不过觉得,今天天气潮湿,风沙又大,恐怕不能散步了。我倒不在乎,不过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但我错了,没想到你还在高兴地等着我……”
     
       听了这话,托尼奥所有的痛苦都不见了踪影,快活得简直要跳起来。
     
       “好吧,让我们到围墙上走走吧!”托尼奥声音颤抖地说,“到米尔沃尔和霍尔斯藤瓦尔去吧,我一直送你回家。汉斯,然后我一个人回去,不过没关系,下次你可以陪我。”
     
       实际上,他并不太相信汉斯的话,而且也非常清楚汉斯对这次散步远没有自己重视。不过他也看得出,汉斯为他自己的怠慢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谅解,而托尼奥肯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和解。
     
       事实上,托尼奥深爱着汉斯·汉森,为此,他的内心倍受折磨。
     
       谁爱得更深,谁就会在两人的相处中处于劣势,不得不遭受折磨。在他十四岁的心灵里,生活已经给了他这个艰难而简单的教训。他的性格偏偏又是这样,他非常敏感地获得了这些经验,并把它作为本质的东西记载下来甚至以某种方式从中获得乐趣。当然,他并不从这些经验中获取行动的指南,也不从中吸取任何实际的好处。他总是这样:他认为这类经验教训远比在学校里要他学的知识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因此,在学校哥特式的穹顶下的教室里上课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感受和探索这种直觉,并对此进行深入思考。这种思想活动给他带来了快乐,跟他拿着小提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练习时的满足感很相像(他会拉小提琴)。
     
       他弹奏着曲调,并跟花园里老胡桃树荫下跳跃飞舞的喷泉的淙淙声和鸣,形成他所知道的最柔美的音调。
     
       喷泉、老胡桃树、小提琴和遥远的北海——假期里用来消磨时光的喃喃声,这些都是他所热恋的事物,他用它们来包围自己的精神,在它们中间,他内心的生命才得以延续。所有这些事物在书写诗歌时都是动人的素材,也相当频繁地在托尼奥偶尔所写的诗歌里得到反映。
     
       事实是,他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录这些东西,由于自己的大意,这件事不小心被人知道了,结果遭到了老师们和伙伴们的奚落,为此他内心受到了很大伤害。领事克律格的儿子既觉得他们有点大惊小怪、愚蠢之极,又因此看不起他的同学和老师。他那敏锐的观察力看穿了他们的弱点,他认为他们缺乏教养,难于接近。可是,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诗歌创作是荒唐和不合时宜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也赞同写诗是一种无聊行为的观点,可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去写诗。
     
       由于他在家里常浪费时间,在课堂上思维迟钝、无精打采,老师总是给他糟糕的成绩,他带回家的也一直是相当不好的评语,这让他的父亲既心烦又生气。他的父亲是一位个子高大、衣着讲究的绅士,有一双深沉忧郁的蓝眼睛,总是在纽扣洞里别一朵野花。他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名叫康修罗。她跟城里的其他女士们完全不同,因为她是父亲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的。她对于托尼奥的成绩好坏完全不当回事。
     
       托尼奥深爱着弹奏出美妙的钢琴曲和曼陀林曲的热情的黑发母亲。
     
       令他高兴的是,他在男人中所处的不确定地位并没有使她感到烦恼。可是同时,他又觉得父亲的愤怒倒是更值得重视和敬重,尽管父亲责备他,但实际上却对他了如指掌。反过来,他觉得母亲无所谓的态度有点过于随便。有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这样的想法:“真的,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无法改变自己:粗心、任性,专想一些别人不想的事情。所以,他们应该责备我、惩罚我,而不是用亲吻和音乐把所有事情都蒙混过去。我们毕竟不是乘绿马车四处游荡的吉卜赛人,而是规规矩矩、值得尊重的人家,领事克律格的家。”他还经常想:“为什么我这样与众不同,跟一切事物都有抵触?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同老师们搞好关系,在别的孩子当中像个陌生人一样?瞧瞧那些好学生,那些规矩的多数人——他们不觉得教师们可笑,他们不写诗,他们所想的正是别人所想的,因此可以大胆地说出来。知道每个人都有和他们同样的立场,他们一定感到自己非常正常、非常舒服!这样肯定非常美好!但我出什么问题了,这一切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
     
       关于自己和对自己跟生活之间的关系的这些看法,在托尼奥对汉斯·汉森的爱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爱汉斯,首先是因为他英俊潇洒,其次却是因为汉斯在各方面都跟自己完全不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汉斯·汉森是个优秀的学生,又是个完全快乐的家伙,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
     
       比如他在骑马和游泳方面都有完美表现,受到众人的瞩目,老师也对他
     
       疼爱有加,直呼他汉斯,从各方面照顾他。其他的学生都向他献殷勤甚至连一些成年人也会在街上拉住他,抚摸着丹麦水手帽下的蓬散的金发说:“啊,你在这里呀!汉斯·汉森,多么漂亮的金发!还是全班最优秀的学生吧?代我转达对你父母的问候,真是个好小伙子!”
     
       这就是汉斯·汉森。自从认识汉斯以来,托尼奥·克律格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内心燃烧着深沉和嫉妒的渴望。“谁有像你这样碧蓝的眼睛,谁能像你一样跟全世界都能和睦友好地相处?你总是花时间做正经事儿。你做好功课后,要么学骑马,要么做一些木匠活儿。即便放了假,在海边时,你也是整天划船、航行和游泳;而我却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躺在沙滩上沉思,望着那时刻在神秘变幻的海面出神。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睛能那么明亮的原因,要是像你一样……”
     
       但他并没有尝试着变得像汉斯·汉森,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做。可是他殷切地、痛苦地期盼着,就像他现在这样,汉斯就应该爱上他。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追求汉斯:这是一种深沉、缠绵、一心一意的爱情,略带着忧郁,而这种忧郁比人们可能从他带有异国情调的脸上所能看到的所有突然激发的热情都更深沉、更折磨人。
     
       他的追求并不是徒劳无功,汉斯很敬佩托尼奥善于表达复杂、深奥思想的卓越能力,而且也体会到托尼奥对自己异乎寻常地强烈和温柔的真实情感,并对此心存感激。他的这种回应给托尼奥带来很多快乐,可是,也带来不少嫉妒的痛苦,以及清醒地认识到无法在两人之间建立精神联系的所带来的悲痛。奇怪的是,托尼奥尽管羡慕汉斯·汉森的为人为事,但却总是想方设法把汉斯拉向自己一边;当然,在这方面,他最多只能暂时收到成效,而且,也只是表面的成效而已。
     
       “我刚看了一部精彩绝伦的作品……”他说道。他们一面走,一面吃着一袋水果糖,那是他们刚才在米尔沃尔街的伊维尔糖果店里花十芬尼买来的。“汉斯,你一定要读读这本书,是席勒的《唐·卡洛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借给你……”
     
       “啊,不用了。”汉斯·汉森说,“不必了,托尼奥,这不合我的口味,我还是喜欢看有关马的书籍,告诉你,里面有许多非常精彩的插图。
     
       你来我家时,我拿给你看看。全是马在运动中的瞬间摄影,你可以看到马在疾跑、慢跑和跳跃时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的,各种姿势应有尽有。
     
       平时你根本看不到,因为它们的速度太快了。”
     
       “各种姿势应有尽有?”托尼奥礼貌地问,“是的,那肯定特别好。
     
       可是,《唐·卡洛斯》可能比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好。那里面有几段写得美极了,会让你跳起来……好像要爆发一样……”
     
       “爆发?”汉斯·汉森问,“什么样的爆发?”
     
       “比方说,有一段讲到国王哭了,由于侯爵背叛了他……但侯爵这样做,只是出于对王子的爱,你知道,他情愿为王子牺牲自己。国王哭了的这个消息从宫里传到前室。‘哭了?国王哭了?’所有的大臣都非常难过。像这么强硬、严厉的国王居然哭了,真让人内心不忍。但很容易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哭。我对他的怜悯超过对王子和侯爵的怜悯,他一直孤独,没有人爱,本来他以为找到了一个爱他的人,而这人却背叛了他……”
     
       汉斯汉森从侧面打量着托尼奥的面孔,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突然,他又挽住托尼奥的胳膊,问道:
     
       “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
     
       托尼奥继续说起来。
     
       “噢,是这样的,”他说道,“你看,所有寄到布拉邦特和佛兰德的信件……”
     
       “欧文·伊梅塔尔过来啦?”汉斯说。
     
       托尼奥停了下来,此时,他只希望地面裂开,把伊梅塔尔吞掉!“他为什么要来打搅我们!只盼望着他不要一直跟我们走,老是谈论骑术学校。”因为伊梅塔尔也在上骑术课。他是银行经理的儿子,就住在城门外这地方。他已经回家把书包放下了,现在正穿过林荫路朝他们走来。
     
       他生着一双罗圈腿,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好,伊梅塔尔,”汉斯说,“我正和克律格散会儿步……”
     
       “我必须到城里办点事,”伊梅塔尔说,“但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路,你们手里拿的是水果糖吧,给我来两块,谢谢。明天我们又要上课了,汉斯。”他指的是骑术课。
     
       “骑马多么好啊!”汉斯说,“我就要得到一副皮绑腿,因为我最近考试得了第一名……”
     
       “我想你大概没有学骑马吧,克律格?”伊梅塔尔问,他的两眼几乎眯成了两条若隐若现的小缝。
     
       “没有……”托尼奥不太确定地回答。
     
       “你应该问一下你的父亲,”汉斯·汉森说,“这样你也可以上骑术课了,克律格”。
     
       “是……”托尼奥急切地说,但听上去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喉头突然哽住了,因为汉斯刚才竟喊他的姓“克律格”。汉斯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儿,于是连忙解释道:“我喊你克律格,是因为你的名字太古怪了,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我可受不了。托尼奥——这到底是个什么名字?
     
       当然,我知道这一点儿也不是你的错!”
     
       “嗯,他们给你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听起来颇有外国风味,而且显得很特别……”伊梅塔尔接着说,很明显是为了说明他同意这个说法。
     
       托尼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他振作起来,说道:“是的,这是个愚蠢的名字——上帝知道,我宁愿叫海因里希或者威廉。因为我母亲有个兄弟叫安托尼奥,我是根据他的名字命名的。你知道,他来自乡下……”
     
       说到这儿,托尼奥不再说话了,让他们俩去谈论马匹和马具。汉斯挽着伊梅塔尔的胳膊,津津有味地说着,估计《唐·卡洛斯》从来没有激起他的热情……托尼奥不时感到鼻孔里一阵阵发痒,恨不得大哭一场,
     
       但他还努力克制着那动不动就颤抖起来的下巴。
     
       汉斯无法忍受他的名字——那该怎么办呢?他叫汉斯,伊梅塔尔叫欧文,两个名字都很好,听起来很合理,也很熟悉,不会引起任何人反感。
     
       “托尼奥”这个名字却有点陌生,有些特别。是的,他在各方面都有些特别,不管他愿不愿这样。他总是孤独的,规矩和通常事务与他无关。
     
       虽然他不是住在绿马车上的吉卜赛人,而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克律格家族的后裔……为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便叫他托尼奥;一旦来了别人,就感到他的名字可耻呢?刚才他和他站在一起,跟他亲密友好。“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汉斯挽住他的胳膊问。可是,伊梅塔尔来了以后,汉斯马上松了一口气,迅速丢开了他甚至无缘无故地责怪他的古怪名字。看透这一切,多么令人痛心啊……他知道,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汉森总还算有点喜欢他;可是来了第三者,他就觉得面子上下不来甚至不惜冒犯这个朋友。于是,他又变得孤独起来。他想起了菲利浦国王,国王哭了……“天呀,我必须得走了。”欧文·伊梅塔尔说,“再见,谢谢你们的水果糖!”他跳上路旁的长凳,撒开罗圈腿,沿着长凳跑下去,然后跳下来,迈着小步急忙走了。
     
       “我喜欢伊梅塔尔!”汉斯强调说。他有一种被宠坏的、自以为是的恶习,喜欢表白自己的爱憎,仿佛优雅地给人授予这样或那样的称号一样……他继续谈论刚才停下的关于骑术课的话题。这时,离他家也不远了,走过去不需要多少时间。他们两人拉紧帽子,低头迎着强劲潮湿的风走去,风在叶子已经落光的树梢间呼啸,弄得树枝噼啪作响。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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