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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维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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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明欢出了什么事,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失去了这个亲爱的孩子,自己是否还有勇气面对身心内负担着的沉重伤痛?

  原来,不是自己在战场上拯救了这个孩子。

  原来,是这个孩子在战场上拯救了自己。

  “喜福,你喜欢欢儿末?”那稚嫩的童音在自己的耳边回响着,欢快明朗,仿佛一道照亮深渊的午后阳光。

  明欢……

  云寄桑在自己心中默默呼唤这个可爱的名字。

  门开了,迎向他的,是卓安婕略带疲惫的玉容。

  “师姐,明欢她……”云寄桑脸色苍白,双拳紧握,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放心吧,她没事的。”卓安婕尽量轻松地笑着说。

  她非常清楚此刻这个师弟的心情,当年自己练轻功从崖上摔伤后,他也以这样的表情,在自己屋外哭哭啼啼地守了一夜。

  云寄桑听了她的话,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等到他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明欢时,心又提了起来,忙为明欢把脉。

  好在明欢脉象沉而不乱,的确没有什么大碍,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转身问卓安婕。

  “师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也怪我,方才小睡了片刻,想不到这丫头竟偷偷一个人溜了出去。”卓安婕自责道,“刚才是杨管家将她送过来的,听说她和魏夫人在后花园遇到了鬼缠铃,好在她们命大,闭起双眼躲在树丛后,竟然逃过了一劫。”

  “鬼缠铃竟然会在白天出现?”云寄桑自言自语道。

  “倒是称得上白日见鬼了。可惜我不在场,否则倒是真要会会这神秘莫测的鬼缠铃。”卓安婕淡然道。

  “师姐切莫大意……”云寄桑神色凝重地道,“我看遇到鬼缠铃的死者死状怪异,显然是死于非常手段。对付这样的凶手,武功未必管用。在我没有摸清鬼缠铃的真相之前,师姐千万不要插手。”

  卓安婕自然知道这个师弟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全,便随口答道:“知道啦,那就拜托云神捕赶紧将凶手缉拿归案吧!这些日子住在这鬼里鬼气的镇子上,真是烦心,等你老师寿宴一过,我们就去江南吧。”

  江南……柳绿莺飞,小桥流水的江南,那里,应该是个温暖的天地吧……只是魏府如今阴云密布,危机重重,老师年事已高,自己又如何放得下?

  云寄桑的心中充满了犹豫。

  卓安婕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叹:这个师弟心中实在是太多牵挂了。难怪他天分奇佳,武功却始终难以大成。不过,在自己的心中,这也正是他可爱之处。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喜福……”昏迷中的明欢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娇小的身体扭动起来,似乎想从一个噩梦中挣扎出来。

  云寄桑忙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明欢,师父在这里,就在你的身边。”

  似乎听到了他的回应,明欢停止了挣扎,小小的脸上也开始变得恬静。

  云寄桑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小脸,为她将被子掖好。

  “喜福,鬼屋……小心……”明欢又喃喃地道。

  云寄桑皱了皱眉,问卓安婕道:“师娘在哪里?”

  卓安婕没好气地道:“你念念不忘的那个美貌师娘正在铿然居那里接受询问,王捕头他们都在那边,只是她似乎也受惊不小,一时怕也说不清什么。”

  云寄桑想了想道:“我得过去一趟,明欢就麻烦师姐了。”

  卓安婕点头道:“你去吧,不过记得早去早回,我怕这孩子醒来见不到你会难过。”

  云寄桑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明欢一眼,转身去了。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天空、大地乃至周围的一切,都在这纷乱的雪花中静默了起来,只有北风还在不甘地到处游走,咆哮着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云寄桑冒雪来到铿然居的时候,远远地便望到那沉默的管家杨世贞守在房门口,白雪青衣,身姿笔直得如同院子里那棵挺拔高耸的梧桐。

  见他来了,杨世贞微一点头,向一边让开。

  云寄桑跺了跺脚,一挑门帘,大片的雪花立即随他涌进了屋子。

  他连忙转身将帘子放下,抖了抖身上的积雪,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谢清芳头戴一抹素白的珠子箍,抚着胸口斜靠在桌边,脸色苍白,显然受惊不小,魏省曾正她身边低声安慰着。这位大儒似乎刚刚起身,一身靛青的落花流水员外袍有些凌乱,脸色也有些憔悴。

  王振武披着枣红的大氅,拄着他的九环大刀和王延思低声地讨论着什么。

  鱼辰机依旧一身素白的道袍,正怀抱拂尘,浅浅地嘬着茶,一副从容的样子。

  唐磐则一身灰色的文士服,面沉如水地坐在一边,手里把玩着那支雕着浮屠纹的玉箫,似乎心有所思。

  这些人神态各异地团团围坐着,生动得如同一幅梨园群生像。

  看着他们,云寄桑暗暗皱了皱眉,这些人看起来甚是和睦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让他总是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屋子里虽然炭火烧得正旺,然而却无法令他产生一丝的温暖。

  云寄桑来到魏省曾身边,低声道:“老师,学生来了……”

  魏省曾抬起略显憔悴的面孔,看到是他,略显茫然的眼神又重新清晰起来:“是幼清啊,你来得正好。看看,我这魏府……当年先皇赐匾‘德厚文昌’,天下士子传诗共贺,排宴十日,那是何等荣耀?可现在呢?这堂堂的魏府却成了九幽地狱,妖魔出没、鬼怪横行!鬼缠铃,鬼缠铃,嘿嘿,这鬼缠来缠去,竟然都缠到家里来了!这鬼物害了长明还不算,竟然又差点害了你师娘!今日为师不过小睡了片刻,你师娘就出了这样的事,好在她没出事,不然为师我……你不知道,这些年你师娘为了我有多辛苦!青天不开眼,白日鬼猖狂!这鬼缠铃还真是肆无忌惮了,它以为我这魏府是什么地方?我魏亚子当初在朝廷上书直柬,数斗权阉,血雨腥风中谈笑自若,连掉脑袋都不怕,难道会被这些小小的妖魔鬼魅吓住?嘿嘿,这也太小瞧老夫了!你帮帮老师,把这个什么鬼缠铃给揪出来!老夫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些混账在我魏亚子门前装神弄鬼!”说着,他变得激动起来,声音高亢,须发皆扬,颇有当年小天子而任天下的豪气。

  云寄桑心中一惊,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老师用自己的小字“亚子”了,每次用它时,定是他气愤欲狂之际,心忧之下忙劝慰道:“老师少安毋躁,学生定将此事查得明明白白,还魏府一个安宁。”又转向谢清芳问道,“师娘,你可否再将今日之事再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谢清芳微一犹豫,点了点头,缓缓道:“今天我去药房取药,无意中看到明欢一个人在一处废屋玩耍,怕她出事,就想带她回来。谁知刚走不远,就遇到了那鬼物……”说着,脸上露出惊悸之色。

  “你如何确认那就是鬼缠铃呢?”王延思怀疑地问。

  “不会错的,这几年很多人都曾经听到过那鬼缠铃在镇中穿行。那铃声真的非常特别,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所以只要听过,就绝不会认错。”谢清芳心有余悸地回答。

  “你们看到它的模样了吗?”云寄桑沉声问。

  谢清芳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传说只要看到那鬼物的样子,就必死无疑。所以当时我只是抱着明欢躲在树丛后,根本不敢睁眼看它。”

  “哦?那真是可惜了。魏夫人可知那鬼缠铃在那里都做了些什么?”王延思望着谢清芳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怀疑。这也难怪,朱长明昨夜刚刚被鬼缠铃害死,而谢清芳和明欢遇到鬼缠铃却平安无事,的确令人生疑。

  “我真的不清楚,当时我只是感觉着那鬼物在树丛的另一侧停住了,心里吓得要命,只能拼命对自己说:不睁眼就没事的。后来就听到一声奇怪的铃响,我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那鬼物已经不见了。”谢清芳略显委屈地辩解道。

  鬼缠铃在魏府内白日出现有何目的?

  它在后花园碰到谢清芳是巧合吗?

  后花园的那座废屋又隐藏着什么?

  谢清芳在说谎吗?还是鬼缠铃原本就不打算加害她……

  云寄桑沉思了片刻,又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清芳想了想:“大概……离现在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那时自己刚到唐磐处,想着,他侧目看了唐磐一眼,恰好唐磐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一触,不由各自避开。

  “不知各位半个时辰前都在做些什么?”王延思突兀地问。

  魏省曾先道:“老夫方才在房内读《左传》,读到成公卷时太过困倦,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一直到夫人进来将我唤醒,这才知道出事了。真是惭愧……”说着,他摇了摇头,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我一个时辰前和捕头去了鱼真人处后,就到魏府外的李记酒馆里喝了点酒。半个时辰前又到唐先生那里小坐了片刻。”云寄桑接着说道。

  他等了片刻,却不想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心中不由得暗生疑虑:为何这几人都不说自己的去向?莫非他们都有难言之隐不成?

  却听王延思问道:“王老镖头,你方才一直和我一起讨论案情,便不必多说了,其余诸位,还请分说个明白。”

  云寄桑心中一动,隐隐地想到些什么,一个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微微地闪现了一瞬,又沉入了纷乱的记忆中。

  “本人适才与云少侠说了些陈年旧事,此后一直在书房静思,未曾出门。”唐磐坦言道。

  “云少侠?”王延思望向云寄桑。

  云寄桑点头道:“不错,片刻前我和唐先生的确在一起,只是我在那里只逗留了不过一盏茶工夫,此前唐先生的去向在下却是不知。”

  唐磐面色一变,冷冷地望着他。

  云寄桑却不以为意,他一向随意,对此人那种故作深沉的做派向来没什么好感。

  “唐先生,还请明示。”王延思追问道,眼神凌厉得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苍鹰。

  唐磐犹豫了一下道:“唐某此前看雪景正好,便出门赏雪,在园中逗留了片刻。”

  “唐先生真是好兴致啊!”王延思漠然道。

  唐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鱼真人,不知芳驾……”王延思又转向鱼辰机。

  鱼辰机先是大有深意地望了唐磐一眼,随即轻声道:“贫道和唐居士一样,也是看雪景正好,一时兴起,在外边赏玩了片刻。”

  话音未落,梁樨登却摇着扇子,翩然走了进来。

  王延思笑道:“梁先生来得正好,方才鬼缠铃现身,这里的诸位刚刚说到自己的去向,不知梁先生方才又在做些什么?莫非是在院子里赏雪景吗?”

  梁樨登微微一愣,一副讶然的样子道:“王捕头却是如何得知的?梁某方才看雪下得甚是有趣,便出去到处走走,以得其乐。怎么,有何不妥之处吗?”

  王延思脸上怒气一现即逝,随即大笑道:“有趣有趣,王某平生办案无数,这般有趣的案子却还是头一次遇到。感情诸位都是喜好赏雪的有心人,王某受教了!”

  屋内的诸人形色各异,连谢清芳的唇边都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只有魏省曾神色茫然,似乎仍未明白为何众人偏偏此刻全去赏雪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响动,魏省曾忙问:“谁在外面?”

  “老师,是学生来给老师请安。”外面传来陈启低低的声音。

  “是子通啊,进来吧。”魏省曾欣慰地道。

  “是。”陈启应了一声,躬身蹭了进来,抬眼扫了众人一眼,突然神色大变,低下头去。

  “陈老弟来得正好,王某方才问道各位半个时辰前的去向,现在只余下老弟一人未说,如今还请明示。”

  陈启讷讷说不出话来。

  “怎么,莫非陈老弟方才看雪下得太好,出去到荒郊野外赏了雪景不成?”

  陈启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忙道:“不成,我……我方才只是到后花园附近走走,仅此而已。”

  “哦?”王延思冷笑道,“后花园附近,那不是魏夫人遇到鬼缠铃的所在吗?陈老弟可曾看到些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陈启脸色大变,慌乱地道:“没有,我没看到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王延思上前一步,逼问道。

  陈启拼命点头道:“真的没有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说完,便向魏省曾施了一礼,匆忙转身离去了。

  云寄桑正想追出,却听谢清芳诧异地道:“陈子通也在吗?我当时却没看到他,只是……”

  “只是什么?”王延思忙问。

  云寄桑也停住了脚步。

  谢清芳微一犹豫:“那鬼物离开后,我在后花园只碰到了杨管家,是他叫醒我,也是他帮忙把明欢送到卓女侠那里的,却并没有看到子通。”

  王延思听了便喊了一声:“杨管家,请你进来,在下有事相询。”

  门外没有回答。

  正当云寄桑想出去叫人时,杨世贞挑门帘走了进来,束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边。

  王延思的目光在谢清芳和杨世贞之间转了转,问道:“杨管家,刚才魏夫人说在后花园时是你唤醒她的,是这样吗?”

  杨世贞点头道:“正是,小人当时是在后花园附近,只是小人赶去时,那鬼缠铃已经离开了。小人见夫人和崔小姐都受了惊,也没敢追出去,是以并未见过那鬼缠铃。”

  “不知杨管家那时去后花园做什么?”云寄桑轻描淡写地问道。

  “禀云少爷,府里人少,后花园一向是归小人照料的。那里虽然没什么东西,可小人每隔三五天都会去园里巡视一番的。”

  “那杨管家当时还见到过其他人吗?”王延思在一边又问。

  杨世贞想了想道:“我来到后花园时,只在附近见到那哑仆在打扫,其他人倒是未曾得见。”

  王延思眼中锐光一闪:“哑仆?嘿嘿,只可惜他是个哑巴,怕也问不出什么。既然如此,王某也不便多问了。诸位,鬼物既现,怕魏府中又不得安宁了,今晚各位还需小心在意才是。”说完,他抬头向门外望去。

  门口的雕梁上,一个小小的铃铛正乘着风,邪异而愉悦地摇摆着。

  “如此说来,陈子通想必看到了些什么?”听罢了云寄桑的复述,卓安婕修长的食指轻扣着梨木书案,推论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轻轻放开了明欢的小手:“看当时的情形,他显然在惧怕着什么。若是当众询问,他未必肯讲。看来我要尽早到陈子通那里去一趟了,迟恐生变。”

  “也好。”卓安婕点了点头,“明欢看来一时还醒不了。这里就交给我吧,你自己也要小心在意。”

  “那我去了。”云寄桑摸了摸尚在昏迷中的明欢的小脸,便想起身离去。

  “等等!”卓安婕忽然叫住了他。

  “师姐还有事吗?”云寄桑停下来。

  卓安婕拿起灯笼点上,再递到他的手中,然后又为他整了整衣领,歪头看了看他,这才展颜一笑:“好了,去吧。”

  云寄桑在她为自己整理衣领时身体有些僵硬,心头仿佛有只火热的蛹儿痒痒地蠕动,一忽儿又化成飞蝶,那片火焰把整个五脏六腑烧了个滚热。强抑住心头的火焰,他向她飞快地点了点头,匆忙向陈启的住处赶去。

  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昏暗的天色中,被大雪覆盖着的魏府显得凄清而荒凉,唯有几只归巢的麻雀叽叽叫着,给这空荡荡的宅院增添了几丝生气。

  那郁郁的松林间,云寄桑隐约看到那丑陋的哑仆正蹒跚地打扫着道路上的积雪,他身后不远处,徐嫂正提着灯笼,为他照明,口中还喃喃地说着什么。

  云寄桑轻叹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离得还远,就看到陈启的房中灯光明亮,窗上还有人影憧憧,心中不由得一松。

  待推门进去,却不禁愕然,原来屋内的人却不是陈启,而是捕头王延思。

  见他进来,王延思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云少侠,看来我们俩都想到了一处,只可惜我们来迟了一步,你那个诸葛学弟自己不知去了何处,却在这里给我们这两个司马懿摆了一出空城计。”

  云寄桑心中不由得一紧,若是陈启真的在后花园看到了什么,只怕凶手未必肯放过他。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加焦急,只是魏府这么大,一时却不知到何处寻找,若是离开后陈启刚好回来,反倒不妙。

  王延思突然道:“我看不如这样,云少侠且在这里少待,我到处找找。若是找到了,便领他来这里如何?”

  云寄桑想了想道:“只能这样了,如此便多劳王捕头了。”

  王延思也不多说,抱拳离开。

  云寄桑一个人焦虑地在屋内兜着圈子,期盼这位昔日同窗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却仍不见王延思返回,疲惫忧虑之下,云寄桑终于忍不住起身推门,来到院子里。

  夜色分外的浓重,冷月鬼祟地隐伏着,只露出一抹青白的余晖。

  院子里栽着许多百年老树,那些粗大的枝丫此刻在黑暗中赤裸裸地摇动着,在风中发出阵阵的怪啸,仿佛一群又高又瘦的魈魅,正欢嚣着赶去参加一场死亡的飨宴。

  风中,若有似无的铃声传来。

  忽而,似乎感觉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苍冷的寒气沿着脊柱蔓延着,僵冷着他的身心。

  是幻觉吧?

  云寄桑打了个寒战,突然呆住了。

  眼角的余光中,一双惨白的女子手臂从后面轻柔地围了上来,缓缓揽住他的脖颈。

  云寄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一滴冷汗沿着眼角缓缓滑落。

  女子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缠绵沙哑的声音梦呓似的向他耳语着:“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逃不掉……我的……我的……逃不掉……”

  他认得这个声音。

  伊腾博昭,那个和他斗智斗力多年,最终被他设计杀掉的扶桑大忍,一个鬼魅般美丽多智的女子。

  是的,一个死人的声音在呼唤着他,一个女鬼在等待他投入她的怀抱。

  幻觉!

  全都是幻觉!

  幻觉!

  幻觉!

  云寄桑闭上双眼,双拳紧紧攥着,拼命定下自己的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风吹散了那缥缈的声音,女子的手臂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大汗淋漓地睁开了双眼。

  朦胧的夜色中,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一个人向这边走着,隔着很远那人便高声问:“是云少侠吗?”听声音竟是那商人梁樨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看到一盏灯笼在他手中发出昏黄的光芒。

  “正是在下,梁兄怎么到了这里?”云寄桑疑惑地问。

  “方才王捕头找人被我看到了,知道他在找陈老弟,便过来瞧瞧,看他回没回来。”黑暗中,梁樨登热心地道。

  “梁兄客气了。不知王捕头现在到了哪里?”云寄桑问。

  梁樨登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一阵剧烈摇摆,照得他身上那件褐色绸衫上的奇异花纹若隐若现:“这就不清楚了,看他最后去的方向,倒似乎是后花园附近。”

  “多谢梁兄了,要不,你也请进来吧,我们一起等陈兄。”云寄桑邀请道。

  “不了,有云少侠在,梁某便放心了,一切都会顺利的。”梁樨登意味深长地说完,也不停留,就这样提着灯笼走开了。

  远远的,云寄桑发现又有一盏红色的灯笼慢慢行来,和梁樨登走的恰恰是一条路。两个灯笼在半路交汇,停留了片刻,又各自分开,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那人是谁?和梁樨登说了些什么?

  云寄桑疑惑着,那盏灯笼却并不停留,在半路拐了一个弯,径自向东面去了。

  便在这时,初更的梆子响了。

  清脆的梆子声在黑夜中回荡着,空茫而冷彻。

  月光下,王振武身背大刀,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拎着一个小巧的酒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中走着。

  林中的数只夜鸟被他的脚步声惊醒,大声叫着飞散了。王振武停下身来,回头望了它们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不远的地方,正是明欢今天去过的那座荒芜的院子。

  灯笼那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一丈方圆的路面,王振武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右手轻轻按在大刀的刀柄上。

  终于,那座院子呈现在他的面前。

  王振武望着石屋,神色时而悲伤,时而悔恨:“是这里了……和当年小梅说过的一样……”

  他轻轻拨弄了那个大铜锁一下,看了看四周无人,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轻轻向铜锁探去。

  就在这时,一阵锐风呼啸着向他后脑击来!

  王振武将头一偏,一团雪花啪地在石门上炸开,沉重的石门竟然被这一击撞得微微晃动了一下,可见这个雪团力量之大。

  “什么人?”王振武沉声喝道,大刀“锵”的一声出鞘。

  没有回答,又是一个雪团自对面的林中呼啸而来,直奔他的面门!虽然只是雪团,但观其来势,若被击中的话定然会被打晕!

  王振武大刀一竖,那个雪团打在大刀侧面,将九环大刀打得嗡嗡作响。大刀响声未歇,“咻咻”声中,两个雪团厉啸着飞来,一个被王振武挡住,另一个划了一道弧线,竟然将王振武的灯笼一下打灭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王振武立即伏下身,警惕地望向前方的黑暗树林。

  对面静悄悄的,一时间再没有雪团向他袭来。

  王振武咬了咬牙,缓缓向后退出了院子,身子一纵,消失在黑暗中。

  对面的林中,一双黑色的靴子从松树后转出,静立片刻后,又退入林中。

  小小的木屋中,水汽缭绕。

  一只巨大的花梨木桶摆在木屋中间,边上摆着一只取暖用的鸭嘴铜炭炉,散发着炽热的高温。

  陈启赤身裸体,缩在硕大的木桶内,瑟瑟发抖。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白天里那个时刻——

  大雪中,他茫然地走着,走着。

  不知何时,他来到一片荒坟前。

  每座坟墓都披着白雪,一眼望去,仿佛一片散发着死气的白色丘陵。

  他在这些坟墓间穿行着,恍惚中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化身为一个鬼魂,在多年的游荡后,终于回到自己的家园。

  突然,他停下脚步,佝偻着躲在了一座坟墓后,紧张地向远处望。

  在那里,一座孤坟已经被挖开,黑黄色的泥土在洁白的雪中显得格外刺目。

  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坟边,冷冷地注视着坟坑中的棺椁。

  那个人,在做什么?

  那座坟,被挖开了吗?

  曾经的秘密,被揭穿了吗?

  自己看到了吗?还是一个梦?

  是的,是梦。

  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

  为什么在梦里自己还是那样懦弱?

  他憎恨这懦弱,而懦弱也嘲笑着他。

  那人突然向他这边望来,他急忙隐藏到树后,大声地喘息着。

  片刻的寂静后,坟坑中传来一声轻笑,怪异的笑声,像风在哭泣。

  笑声断断续续地持续着,越来越响,最后化为一声凄厉如鬼哭的尖啸。

  诡异的身影从坟墓中飘出,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他发现自己正颤抖着站了出来,一步步向坟边走去。

  他感觉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代表了过去,为了报复将一切全部毁灭的枯尸。

  而那尸体即将复活。

  不要过去!他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狂喊。什么都不要看!

  可自己还是一步步向前走着,仿佛疲惫的旅人执著地走向自己的归宿。

  终于,站到了坟边,慢慢地探头向下望去。

  坟中,是一具巨大的棺椁,厚重的棺盖已经掀开,触目惊心地暴露着时光曾经隐藏的一切。

  自己看到了什么?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自己笑着,朱长明在自己的身边,他也在笑着,可那笑容分明是冷笑。

  继儒兄呢?他和她在一起。

  自己渐渐落到了他们的后边……

  等等,走在前面的是朱长明和继儒兄,那她呢?

  他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遍地的尸体,她提着剑站在那里,大笑着,可自己却听不到笑声……

  他突然觉得什么人似乎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巨大的恐惧却让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中,一只苍白至没有血色的手正从他的头后无声地向前伸出。

  那只手提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尽头,那铃上的鬼面向他露出诡异的笑。

  他奇异地发觉自己竟然变成了那个铃铛,就那样在空中摇摆地看着自己恐怖而绝望的脸庞。

  “叮——”

  “啊——”陈启清醒了过来,惊恐地大吼了一声,“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要来缠我……走开!继儒兄,我来看你了,来看你了。可是,你在哪里?那个女人也跟来了……她是鬼,是鬼,是鬼……她走到哪里,鬼就会来缠上你……长明……长明他死了……长明他死了啊……”他口中喃喃地说着些含糊的词句,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他停了下来,低声地哭泣起来。

  窗外的风声很低,似乎在倾诉什么。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动静。扭头望去,雪白的窗棂上,月光如织,树木的疏影落在上面,微微摇曳。

  他摇了摇头,放松下来,逃避般地将头没入热水中。一口气憋了好久,他才将气泡一个个的吐出,在水中望着它们上浮,破碎。

  忽然,似乎有什么在水面外一闪而过。

  陈启猛地将身体从水中弹出,带起大片水花。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在他的身后,一个黑影正兀立于雪白的窗纸上。

  卓安婕一个人守着明欢,心中却并不平静。以她的武功智慧,并不将所谓的鬼缠铃放在心上。她担心的,倒是云寄桑和明欢的安全。以她的目光,当然看得出自己的师弟受了非常重的内伤,短时间内断无痊愈的可能。只是此次凶案偏偏又是在他的老师家中,他又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师徒两人一小一伤,如何护得周全倒是让她颇为皱眉。

  原本洒然不群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一点负担,一丝忧虑。

  这,便是心中有了牵挂的滋味吗?却也不坏……

  寂静中,一曲苍凉的箫声在魏府院中冉冉响起,低沉婉转的曲调将凄清的夜色调配得更加暗淡。

  卓安婕静静地听着,一边自斟自饮,颇为自在。

  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什么人?”卓安婕停了下来,低声问。

  “是我。”外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是魏夫人啊,请进。”卓安婕将门打开,将披着金边墨狐裘的谢清芳迎了进来。

  “我来看看明欢,顺便向幼清请教一些事情。”谢清芳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脸上的笑容也颇为勉强。一边说,一边解下裘衣,露出里面墨绿五丝缎长裙。灯光下,盈盈如一株初放的墨菊。

  “师弟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魏夫人且稍坐片刻。”卓安婕客气地道。

  “哦。”谢清芳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来找师弟做什么?卓安婕心中嘀咕。莫非她看上了我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想来个红拂夜奔?想着自己也觉得荒谬,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谢清芳叹了口气道:“卓女侠,我真的羡慕你。遨游江湖,自由自在,可以完全不用理会他人的目光。”

  “哪有那么轻巧?人言可畏,人心更是可以杀人。遨游江湖,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卓安婕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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