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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孩子闹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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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寄桑霍然回身。

  一个身着青襟棉袍、头戴眉公巾的老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眼中尽是欢喜之色。

  “老师!学生云寄桑见过老师!”云寄桑深施一礼。

  “幼清,多年不见,君尚安乐否?”魏省曾高声问道。

  听到老师叫着自己的字,云寄桑心中一阵温暖,知道老师又在考教自己,便头也不抬地道:“荆棘芊芊,国色凋零,寄桑不敢称安乐。”

  “束缚如穷囚,何以挽颓澜?”

  “守大义,变士风。耻缄默,争嶙峋!”云寄桑毫不犹豫地道。

  “好!好!不愧是幼清!说到为师心里了!”魏省曾拍掌大笑,对于心爱弟子的回答显然极为满意。随即脸色突变,“幼清,你的手……”

  云寄桑淡淡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右衣袖:“沙场征战,难免如此。比起那些千千万万葬身异域的将士,学生已是幸运了。” 随即漫吟道,“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出自《咏史诗》三国·王粲)

  “如此老夫便心安了。”见云寄桑并不以残身为碍,魏省曾微微点了点头。

  “喜福?你们在说啥呢?”明欢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襟。

  显然,刚才他和魏省曾的对话对于这个初习汉文的小女孩儿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云寄桑微微一笑,向自己的老师介绍了明欢的身世。

  “好啊,想不到幼清现在也收起徒弟来了!不错,是个可爱的孩子!”魏省曾展颜道,“跟我到书房里坐坐,里面可有一个惊喜等着你哪!”

  惊喜?

  喜从何来?

  云寄桑心中虽然迷惑,却不敢多问,跟着老师步入书房。

  书房里格局朴素,淡雅宜人。墙上挂着一幅刘松年的溪亭客话图和怀素的草贴。

  花梨木的书案上,摆着盘云老竹笔筒。

  案上,朴雅坚粟的澹墨供春壶水汽袅袅,一只官窑堆花小胆瓶内插着几株水仙,吐透着淡淡的馨香。

  阳光透过柳叶格的明窗,静静地照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此刻正娴雅地坐着,举起手中的青瓷茶盏品茶,见他进来,便是微微一笑。

  一瞬间,云寄桑目中那如雪的白衣、黑鞘古剑,以及腰间那个青色的酒葫芦,便完美无间地与缥缈的茶气、明媚的阳光,以及那淡淡的水仙清香融为一体。

  云寄桑的心脏猛地一跳,抽搐般的心痛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最后,更是几许凄凉与深深的惆怅。

  “卓师姐……”头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干涩。

  自从断臂后,他便再没有给卓安婕发过一封信,刻意与她断绝了音信,却万万想不到二人竟然在此刻重逢。

  “果然是尊师重义的好师弟,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去何处寻你。”卓安婕放下了茶盏,缓缓地站起身来,轻声慢语道。

  云寄桑暗暗心惊,明白这位师姐因为自己的作为而生气了。他自然知道,这位师姐越是和声细语,心中火气便越大。等会儿这大火发将起来,怕是要烧得自己焦头烂额。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老师在场,她能稍微克制一下了。

  偏生此刻魏安走了进来,禀告道:“老爷,有客来访。”

  魏省曾向二人微微一笑:“幼清、卓女侠,你们先聊着。老夫去去就来。”说完竟自走了。

  云寄桑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将明欢拉到面前:“来,明欢,叫卓师姑。”

  “卓喜姑!你好好看的哦!我是明欢哦!你看,明欢好看吗?”明欢伸出胖胖的小手,向卓安婕挥舞着,临了还用圆滚滚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小脸蛋,一脸希冀地望着她。

  卓安婕笑了,走过来蹲下,轻轻抚了抚明欢的秀发:“明欢当然好看了,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来,拿着,师姑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匣子,递了过去。

  明欢接过匣子,摇了摇,里面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忙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十枚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石弹。

  明欢高兴地欢呼了一声,在卓安婕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喜姑,你好好的哟!明欢爱死你嘞!”

  “好明欢,自己去玩吧,师姑有话和你师父说。”卓安婕拍着明欢的头,温柔地道。

  云寄桑看着明欢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书房内一阵寂静,云寄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说吧,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写信了?”卓安婕淡淡地问道。

  云寄桑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臂,没有回答。是啊,让他说什么呢?是述说他的思念、倾慕,还是自卑、绝望?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至少,现在没有。

  “因为你的右臂?”卓安婕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

  云寄桑依旧沉默。

  “在你心中,我竟是这般的人吗?”卓安婕的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苦涩。

  不是,你当然不是。

  可是,如果你知道我失去了右臂,你必定会来到我的身边。就如同……就如同现在一样。

  可是,这样的感情,我不需要。

  这样的你,我不想见到。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那个一贯慵懒、淡定,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悠闲得如同浮云般的别月剑。

  我心中的师姐,不应为着其他人有任何的改变,也包括我在内。

  这样,你便一直在那江湖中,蓝天下,自由自在地游荡,不是很好吗?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云寄桑抬起头,望向卓安婕。

  对方却猛地转过身去,可即便是那一瞬间,云寄桑也已经看到那双秀目中涔涔的泪光。

  师姐……哭了?

  云寄桑的心头一阵茫然。

  自打他遇到卓安婕的那天起,他便从未见到她哭泣过。哪怕那次双腿在山中因为从虎口中救自己而被咬得鲜血淋漓,整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她也没有哭泣过,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次。反倒是自己,哭得一塌糊涂。为此,还被她笑话了好久。

  出师后,历经了多少江湖风雨,看惯了多少人间百态。可别月剑依旧是别月剑,那个喜欢在月光下倚案抱剑、浅酌低唱的女子。

  夜愁添白发,青泪损朱颜。(出自《下第别友人杨玉之》唐·许浑)

  师姐,你这是何苦?云寄桑痴痴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卓安婕吸了一下鼻子,显然有些不习惯现在的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后,卓安婕才转过身来:“云师弟,我问你,你可为自己尽忠报国,浴血沙场,卫我河山,护我万民感到自豪吗?”

  云寄桑一愣道:“那是自然。”

  “那我再问你……”卓安婕步步紧逼道,“你可曾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你的右臂感到后悔吗?”

  云寄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些金戈铁马、血染征袍的日日夜夜,以及那些在壬辰之战中牺牲掉的同袍栩栩如生的容颜。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懊丧的?怕我看不起你?”卓安婕定定地望着他,“还是……怕我同情你?”

  云寄桑心中猛然一震。

  卓安婕心中暗暗叹息: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自己对这个师弟太了解了。他虽然表面一团和气,其实内心却最是好强不过,由不得别人的半分施舍。不论生活中,还是感情上,都是如此。那么自己呢?究竟对他怀着的,是怎样一种感情?

  在师门寄居的三年中,两小无猜,两人之间是冰雪般清澈的姐弟之情。那时的自己,对这个聪明绝顶,却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喜欢哭哭啼啼的师弟,是七分喜爱,三分不屑。

  再次相遇时,他竟然与自己一般高了。那时,自己已经在江湖上游历了五年。生死离别,世态炎凉,又历经了感情上的挫折后,早年的激情和热血早已不再,心中充满了疲惫和失望。无意间却和他在江南的一家酒楼上重逢。当时他正和七大门派的几个年轻弟子纵谈天下大事,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见了自己,惊喜之余,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当时,心中却是一阵喜慰:真好,师弟还是这个样子。

  只是,在她的心目中,他仍旧是那一个需要关照,时不时可以戏弄调侃一下的师弟。

  所以,当她发觉他对她怀有一份莫明的情愫时,她毅然抽身而去。

  再次重逢时,已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

  那一次,这位师弟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尤其是当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时那自信专注的神情,都让她对于这个师弟有了新的认知。原来,那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师弟,竟然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只不过,她仍旧认为他们两个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毕竟,他们整整相差了六年。

  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光。

  于是,她只留下了那个黄色的酒葫芦,以及一葫芦的清水。

  她希望,这清水能够代替两个人心中的情意。

  自那时起,又是四年的分别。

  四年来,两人天各一方,只有托信于鸿雁往来。

  他在信中详尽地记录了军旅生涯的点点滴滴,有恐惧,有迷茫,有感动,有愤怒,有大获全胜的喜悦,也有痛失战友的悲哀。

  一封封朴实真挚的书信,宛如那锲而不舍的一滴滴水,温柔地穿蚀着她的心房。

  不知不觉中,云寄桑的安危已经牵挂在她的心头。

  所以当她失去他的音信时,突然发觉自己心头竟然一片空白。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个师弟已经占据了自己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位置。

  当她得知云寄桑已经失去右臂,变成了一个残疾之人时,心中的痛楚和忧虑让她远赴千里,自温暖的江南赶到这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

  她太了解这个师弟了,甚至他不再给自己写信的动机,也是一清二楚。

  只不过,即使聪慧如她,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云寄桑重振雄心,再变回那个智珠在握、神采飞扬的少年。

  两个人正沉默着,门口已经传来魏安的声音:“桑少爷、卓小姐,老爷请你们到客厅里去见客人。”

  云寄桑这才醒起,老师的寿辰马上就要到了,他交游广阔,免不了会有许多宾客上门。于是他向卓安婕道:“师姐,我们走吧。”

  卓安婕心中暗叹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跟着魏安来到客厅之中,这才发现里面居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喜福,那个人好怪哟!”明欢从一边跑了过来,悄声在云寄桑耳边道。

  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左首下方的男子衣着甚是奇特,红丝束发,紫色的程子衣外又披了一件橘皮红的襕衫,唇上涂着红色的脂膏,脸上擦着白粉,抹了胭脂,不伦不类,显得甚是妖艳。

  这人见到他们进来,便向他们微一点头,随即又木偶般坐在那里。

  见云寄桑有些惊诧的样子,卓安婕便低声道:“那是思州的陈启,你不认得他了吗?”

  “他是陈启?”云寄桑愕然道。他自然认得陈启,当年陈启和他一样,是魏省曾的学生。只是印象中的陈启分明是一个拘束寡言、生性羞涩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古怪模样?

  “这位仁兄现在已是服妖中人了。”卓安婕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意。

  云寄桑随即恍然。他早听说如今江南出现一种叫“服妖”的穿戴趋势,惊世骇俗,想不到竟然在此地见到,而且是在自己的同窗身上。

  “寄桑,你来啦,过来坐。”魏省曾在上座招呼道。

  “这位想必就是崇山公的得意弟子,云寄桑云世兄了,少年俊杰,果然不凡啊!”一个留着三绺长髯、衣着华丽的中年人高声道,“在下梁樨登,见过云少侠。”说着,合上手中的纸扇,站起深施一礼。

  在座众人听说是大破扶桑军的功臣到了,无不动容,均起身施礼。

  “不敢。寄桑年纪轻轻,不过空负虚名,怎当得起各位的大礼。”云寄桑躬身还礼道。

  “有什么当不起的,他们敬的不是你,而是你精忠报国的一片丹心!”坐在主位上的魏省曾显然甚是高兴,替自己的弟子夸耀道。

  “正是如此,崇山公名重儒林,如今门下又有了这样一个文武兼备、名震天下的弟子,又赶上六十大寿,真是双喜临门啊!”梁樨登又赞道,同时手中的纸扇又“哗”的一声打开,轻轻摇动,各种各样的赞美称颂之辞也随之滔滔不绝,琅琅上口,却又绝不肉麻。

  云寄桑见此人一个劲地说好话,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不过老师德高望重,却也当得起他的称赞。

  卓安婕却脸色沉凝,低声道:“这人是两天前到的,递的是京城户部常大人的名刺。只说是魏公的仰慕者,趁着六十大寿之际前来拜访,还送上了一份重礼。”

  “有何不妥吗?”云寄桑低声问道。

  卓安婕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人是内外兼修的一个绝顶高手,而且他那几个仆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人,自然可疑。”

  我的确已经看不出来了……云寄桑心中一片苦涩,在最后的露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五感俱损,六灵暗识的功力全失,五感的灵敏度已经变得连普通人都不如了。只是此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尊敬的师姐知晓。于是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白发的老者站了起来:“梁先生说得不错!当今儒林,能让王某心服口服的,只有魏老哥一个,其他的那些,全都不过是些腐儒、穷儒、食古不化之辈。能继阳明先生之大统者,非魏老哥莫属。”

  他的话说得诚心诚意,只是一口一个“魏老哥”的江湖口吻,却未免令人感觉古怪。

  卓安婕微笑道:“这是府城振武镖局的王振武王老爷子,你老师的酒友,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物。”

  王振武?

  云寄桑心中莞尔。

  他还记得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到老师酒窖里喝酒的老人,那的确是个爽直重义的老者。难怪这么多年来,老师竟然能和身为江湖中人的他结成莫逆之交。这也是因为魏省曾向来眼高襟豁、能度外人。因为向往阳明先生的事迹,所以他府上往来宾客身份甚杂,不仅有士大夫、山人、词客,更有衲子、羽流,甚至义民、江湖高手,皆是其座上客,且为其心折。

  只是,明明是来拜寿的,为何他竟然还背着那把成名的九环大刀呢?

  “王老爷子说得不错,若论老师的道德文章,当世再无第二人可以比肩,所谓袁宏道,潘之恒不过如是,徐光启、王思任等辈更是空负虚名,试问,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年轻人,面目颇为英俊,满脸红光,留着八字胡,穿着鹦哥绿的搭护,外面罩着瑞麟绸的直身,冬毡帽上镶着一颗明珠,食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猫眼儿戒指。整个人雍容华丽。

  不知这人是谁,老师座上的宾客中怎会有这样的人?云寄桑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猜猜看,他是谁?”卓安婕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云寄桑心中一动,小时她每次逗弄自己时,便是这般的眼神了。

  “我从未见过此人,怎么猜得到?”他摇了摇头道。

  “想不起来吗?他可是你当年心中的榜样啊!那次在醉琼楼上,你还对他赞不绝口,许之为未来的国之栋梁呢!”

  “他是朱长明!”云寄桑大吃一惊,当年那个满腹才华、忧国忧民的翩翩青年才俊怎的变成了如此模样?

  “想不到吧!”卓安婕叹道,“当年他屡试不第,一怒之下索性做了商人。这么多年来生意是做得风生水起,只是人也变得厉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书生了。”

  “是啊,人是会变的。”云寄桑喃喃地道,心中一片怅然。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卓安婕坚定地道。眼前浮现的,却是儿时的云寄桑帮着一只受伤的小鸟重返天空后那灿烂的笑容。

  “喜福,那个人是哪个?”久未发言的明欢突然指着角落里的一人道。

  云寄桑抬头望去,却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面容清癯,留着长髯,一身沉香色的湖罗衫,头上戴着九华巾,双目微闭,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虽然他一言不发,整个人却透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难怪明欢会注意到他。

  云寄桑不认得此人,不由得向卓安婕望去。

  卓安婕摇了摇头:“我只知此人叫唐磐,是你老师的文友。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他也是武林中人吗?”云寄桑问道。

  “我不知道。”卓安婕大有深意地望着唐磐,“若是此人也身负武功的话,必定是个绝世高手。”

  云寄桑心中微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恰在此时,唐磐睁开了双眼。

  云寄桑与他的目光一触,心中便骤然一缩:此人的眼睛怎么和那铜铃上鬼脸的眼睛如此相似?

  这时,一个低眉顺眼、身着青布曳撒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进客厅门口便弯腰道:“老爷,正一道派的鱼真人已经到了。”声音低沉,吐字却异常清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哦,快请!”魏省曾惊喜地道。

  那人便又深施一礼出去了。

  云寄桑皱眉道:“我记得老师是不信道的啊,怎么……”

  “那是以前的事了……”卓安婕轻叹一声,“自从他的长子去世后,他便迷上了鬼神之说。这女道士鱼辰机便是他花重金请来斋醮的,据说是颇有法力,能沟通鬼神呢。”

  “继儒兄去世了?!”云寄桑大吃一惊。魏省曾的长子魏继儒性情端方敦厚,和他一向交好,两人一别多年,想不到竟然闻此噩耗,不由得黯然神伤。

  “听说是病死的。从那以后,这三年来,你老师便闭门谢客,直至他这次大寿。”卓安婕淡淡地道。

  说话间,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手持拂尘的女道士已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女道童。

  云寄桑侧目瞧去,只见她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容颜清丽,神色端庄,脚下云鞋步履翩然,颇有出尘之态。

  鱼辰机先向在座的各人轻轻作个单手揖,轻声吟道:“太元之先,自然之气,冲虚宁远,莫知其极。”声音清澈动听,令人心神舒爽。

  “鱼真人,好久不见了。此次老夫寿诞,能得真人仙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福缘不潜啊!”魏省曾笑呵呵地说。

  “居士过奖了。”鱼辰机玉容清冷,将拂尘轻轻向臂上一搭,无喜无忧地道。

  云寄桑的心神则全都放在了那个拂尘上,越看越是眼熟,只是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别看了,那是峨眉山上清观雨成真人的成名兵刃千意拂,这个鱼辰机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啊。”卓安婕传音道。

  云寄桑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师适逢六十大寿,座上却鱼龙混杂,加上镇外的那具恐怖的尸体以及那诡异的铜铃,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

  看着这几位高谈阔论的宾客,他竟有种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感觉。

  梁樨登几次和他搭话,都被他淡淡地应付了过去。至于卓安婕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女剑客,因为声名太著,反倒没人敢上前打扰。

  一时间,鱼辰机倒成了宾客中的主角。众人纷纷挖空了心思,讨好这位美丽的女羽士。

  不一会儿,先前那个青衣的中年男子又进来,依旧头也不抬地躬身道:“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在此用膳吧!上酒宴吧!”魏省曾道。

  那人更深地弯了弯腰,向外退去。

  “这位想必是贵府的管家吧,果然是沉稳干练,不愧是崇山公府上之人啊。”梁樨登高声赞道。

  “你是说世贞啊,他的确是个人才……”魏省曾点了点头道,“可惜就是性子孤僻了些,不愿与外人多话,否则老夫还真有意推荐他出任公职,到外历练一番呢。”

  “哦,不知这位世贞贵姓?”梁樨登又望着那人追问道。

  “免贵,姓杨。”那人仍旧用他特有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答道。说完,向众人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头都未曾抬起。

  不多时,酒菜便已置毕。

  云寄桑心中的不安却又重了几分:老师府上怎的尽是些古怪的人物?只希望寿辰这段日子不要出什么事才好。突然想起王延思对他说过的话,便向卓安婕道:“师姐,你可曾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

  突然间,一阵狂风吹过,将厅上的门窗吹得噼啪作响,厚厚的门帘也被高高吹起,片片雪花卷入厅堂。与此同时,厅外竟然响起一片的铃声。

  那铃声尖锐、凄厉、绝望,直如孤鸿绝子,巫山梦断,痛碎肝肠。

  明欢吓得捂起了耳朵,缩在了云寄桑的怀里。

  铃声中——

  唐磐猛然睁开了微闭着的双眼。

  朱长明神色古怪地沏着杯中的清茶。

  王振武轻轻地敲打着九环大刀的刀把。

  梁樨登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打开又合拢。

  鱼辰机手中的拂尘随着铃声微微地摇摆。

  陈启的嘴角微微地扬起,像哭,又像笑。

  ……

  席间众人各异的神态一一落入云寄桑眼中……恐惧、畏缩、惊讶、平静、怀疑……四周灯火明灭不定,映得席上众人面孔忽明忽暗,一时间,厅内竟阴森如鬼域。

  明暗不定的灯光中,一个女子身影似真似幻地在云寄桑眼前闪现。

  漆黑的长发、溢血的七窍、灰白的脸庞、诡异的笑容……

  云寄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左手紧紧抓住了桌案……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卓安婕在一边低低地吟着这几句话,然后又摇头道,“我来平安镇这几日,只从小儿处听到这几句偈语,似乎镇内之人都晓得‘鬼缠铃’这三个字,却无人愿意提及。想必这其中大有缘故,此外,你老师席上宾客这些日子来怪异之处甚多,其中怕也免不了多少和这三个字有关。师弟,你怎么了?”她突然察觉到云寄桑的异样,诧异地问。

  云寄桑闭合双眼,低声道:“没什么……”定了定神后,再睁开眼,那鬼影却已不见。

  云寄桑心中一阵烦躁,自己的心神自从到了这平安镇后便开始不断出现异常。

  这种诡异的气氛他并非没有感受过,那是他再也不愿想起的一段诡异、残忍、痛苦的经历,那便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

  难道说,在老师的府上,又将有惨案发生吗?偏偏这个时候自己的六灵暗识却功力全失,否则倒可以防患于未然。

  卓安婕显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安慰他道:“也许是我多想也未可知。”

  云寄桑摇了摇头,拿起了筷子。

  他右臂新断,左手尚未习惯,夹一个肉丸时夹了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勉强将丸子夹起,却一不小心掉在案上,显得颇为狼狈。

  卓安婕看在眼中,一阵心酸,有心为他夹菜,却知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何况,厅内这么多人看着,这般亲昵之举,也着实做不出来。

  这时,明欢却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个丸子,送到云寄桑的嘴边:“喜福,来,吃吃哦!”

  云寄桑尴尬地看了卓安婕一眼,无奈地张开了嘴,将明欢喂的丸子吞下。

  在座之人看到这一幕,无不莞尔。

  卓安婕却心中一震,暗忖:自己这是怎么了?大道为真,唯我依心。自己所修的剑道原本就是师法自然,率性而行,为何现在竟这么在意起他人的目光来。世俗愚见,又怎抵得过赤子真心?

  想到这里,她粲然一笑,也夹了一块鸡肉,轻轻放在云寄桑碗里。

  云寄桑愕然向卓安婕望去,却见这美丽的师姐玉容宁静,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又给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凝望杯中酒道:“梨花席上客,莲中一品仙。莫负千樽酒,相思老少年。”说罢一捋秀发,将酒一饮而尽。

  云寄桑看着玉靥微红,却神情洒脱的师姐,心内一阵温暖。

  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仍旧是那个无限倾慕卓安婕的纯真少年,总是受着师姐的照顾和嘲讽……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举杯向卓安婕道:“来,师姐,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云寄桑扶着半醉的老师小心翼翼地走着。

  方才的酒宴让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胜酒力,如今已经脚步踉跄,言不及义了。

  “幼清,来,再陪老师饮上三杯……此乃杯中宝,还胜黄金屋……继儒,来啊,陪爹继续喝……”老人喃喃地道。

  听老师如此惦念早逝的长子,云寄桑不由得一阵难过。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人间一大惨事。

  阴冷的北风呼哨而过,卷起片片的雪花,地上树枝的影子妖异地摇摆着,仿佛无数纤细的黑色脚踝在雪中舞蹈。

  青石小路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云寄桑本能地紧了紧衣领,放缓了脚步。

  等等,那是什么?

  云寄桑突然停步。

  朦胧的月光下,一个低矮的黑色影子正在庭院的花丛中穿行。

  “什么人在那里?”云寄桑沉声问道。

  黑影没有回答,依旧缓慢地、迟钝地移动着。

  云寄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阴影一点点地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

  现下他内伤未愈,功力丧失大半,遇到危险便是自保也是问题,更别说护住年迈体弱、身无武功的魏省曾了。

  转眼间那黑影已经慢慢地到了他面前十丈处。

  云寄桑提气凝神,聚集功力,然后吐气扬声道:“叱!”这是他师门的独门绝学“齿间雷”,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效。即使是一流高手,若不运功护耳而遇此神功,也会头晕目眩、心神俱散。

  虽然云寄桑此时功力不足以退敌,但一来可以以此试探对方功力深浅,二来卓安婕离此不远,若然听到,必会赶来。

  他的念头转得极快,心思不可谓不细,只是那黑影对他的“齿间雷”似乎全无反应,依旧那样慢慢地向他移动着。

  怎么会?

  难道此人竟是个绝顶高手不成?

  云寄桑暗自疑惑。

  至于鬼神之说,他倒是未放在心上。受他师父公申衡影响,他自幼便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鬼神。

  乌云散去,月光渐渐清晰,面前的黑影也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恐怖丑陋至极的面容,披散的头发长及膝盖,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双眼瞎了一只,另一只独眼怪异地从脸上凸出,斜斜的嘴巴抿成了一条长长的细缝。那种惊悚感在刹那间直入云寄桑的体内最深处,饶是他久经沙场,心中也是一颤。

  怪人走到他的身前,缓缓地向他伸出双手。月光下,那双手白得颇为诡异。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退后了一步,警惕地望着那个怪人。

  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站在了那里。

  “你是何人?深夜在此,意欲何为?”云寄桑沉声问。

  那人僵立在那里,并不回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何人?”云寄桑的左手轻轻一抖,一滴“罗刹泪”已经滑入掌心。

  这是他的恩师公申衡特意赐给他防身的师门至宝,乃深海寒玉所制,其质透明,小巧宛如红豆,在他内力的催发下足可洞金穿石,且无影无形,最是凌厉不过。

  见那人仍不出声,云寄桑的中指弯曲,拇指将那滴罗刹泪轻轻扣住,只待这怪人再上前一步,便发出御敌。

  就在此刻,一个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那是我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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