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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两个月就藏不住了,老许带玲玲离开汽车厂,去市里住。老许解释说,生完孩子我们就回来,没人知道你都有过什么事。玲玲没再逆着他,每天关在新家看电视。她早不看电视剧了,那些都是骗人的。她看动物世界,里面讲狮子要经过两三千次的交配才能受孕。她瞪大眼睛看这些森林之王,她为什么一次就怀宝宝了?这也许就是人类有几十亿,而狮子才几千只的原因吧。
     
       她喜欢袋鼠那一集,算上重播她看了三次。袋鼠宝宝睡在妈妈的肚子里,睡饱了就露个小脑袋看看外面。这种镜头一出现她就觉得身体的血液都在兴奋地跳动。她眯着眼睛看它们一蹦一蹦的,恨不得跟着节奏拍手。
     
       我不想把孩子生出来,有天晚饭的时候她对爸爸说。那时候已经六个月了,老许放下筷子,倾着头审视玲玲。我想一直怀着它,谁也抢不走。
     
       老许没理她,任她自说自话,有点怪想法要比产前焦虑强多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操心,托人送礼他虚构了一个年满二十四岁的儿子,前两年去深圳打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二百块钱,就在今年夏天,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香港人撞死了。他对不同部门讲着同一个故事,声情并茂,讲多了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他说,他儿子还留下一个怀孕的女人,就快生了,他想要这个孩子,他想这个孩子的户口上到许家。他越说越真切,有回一抬头还真看见儿子领着媳妇、孙子回来过年。儿子叫什么他早想好了,至于孙子或是孙女的名字,他还没有定。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姓许。他们许家从父女两人一下子变成大户人家了。
     
       星期六要在职工医院例行检查,老许带着玲玲回了汽车厂。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不希望被哪个熟人认出来。一楼挂了号他们去三楼等待,排到玲玲时老许让后面的人先去。他还做了别的打算,为此还带了两条红塔山。他打算下午王大夫上班时递过去,他想偷偷给玲玲做次B超。
     
       到中午父女俩坐在医院长椅上一人一个土豆丝卷饼。玲玲也没抱怨,事实上她比她爸更好奇这个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王大夫到两点才开始上班,老许退休的同志推荐的他。同志说,这个大夫好说话,喜欢抽烟,你进去说是刘老师的朋友,他就明白你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知道刘老师是何方神圣。
     
       两点一刻老许陪女儿进去,把两条烟放大夫桌上,还不敢马上推过去,就像刚买来自己抽的。王大夫简单询问几句,抓起听诊器检查玲玲的心跳,玲玲孩子的心跳。
     
       老许左手被玲玲双手握着,右手藏在烟后往大夫那边轻推,低声说,我是刘老师介绍来的。王大夫没理他,皱着眉听心跳,有个新问题困住了他。他摘下听诊器,戴上老花镜,边写边说,去做个B超。老许连连点头,拉玲玲出去。
     
       王大夫喊住他,红塔山忘拿了。
     
       他戒烟了吗?老许皱着眉,想了一下午也想不通。四点多钟王大夫指着片子跟老许说,这是脑袋。老许似懂非懂地跟着答应。王大夫接着指,这也是个脑袋。
     
       两个脑袋?玲玲问。她又联想到了袋鼠宝宝,两只脑袋从口袋里伸出来看世界。
     
       王大夫眼睛没离屏幕,摸了会儿白大褂没找到烟,打开老许的一条抽出一包,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剩下的又推给老许,自言自语说,龙凤胎啊。
     
       赵萍萍很想跟修智博解释,她生孩子不是为了险金,她在北京有房有车穿名牌,比大多数二十二岁的女孩阔绰多了。佳明怎么说她的,她不缺钱,但缺一个前途。她听进去了,就因为太对了,她想到这句就来气。然而她能怎么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换三年前还可以去酒吧唱歌,估计这两年烟抽多了,嗓子也废了。
     
       她有想过从最底层做起,一月一两千的薪水做某人的助理。有回她很低调地去家广告公司应聘,所谓低调就是去市场买一堆杂牌衣服套身上,竖起头发戴个没镜框的眼镜去面试。女主管对她印象不错,许诺不出意外的话,周一就可以来公司,从实习做起。连装代演地谦逊让她差点就成功了。就一个疏忽,她是最后一个面试的,谈话结束和这个宣传主管一起出了公司。在侧面了解到主管打算坐地铁去知春路谈一个客户后,她提出送主管过去。晚高峰堵在路上让两个女孩都有点不自在。她还记得主管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车窗前的太阳镜打量,一束夕阳那么不巧地穿过北三环,照在镜片上,把烫金的GOOCI晃得刺眼睛。那次之后她再也主动送谁回家了。
     
       如果再有机会,她真想摇着主管的肩膀跟她讲,我给你做助理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一个前途。如果再有机会?这不可能,过去就过去了,若是真能改变什么,她希望回到一年前,一心一意地和佳明在一起。从没有哪个人的失去让她如此悲伤。
     
       趁肚子还没起来,她要报个学习班,随便学点东西,没准学明白了就是大好前途。选来选去却报了个胎教班,相比于英语速成、会计培训,及主妇厨艺,这个不是又好玩又实用吗?
     
       上课时间是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七点半,一次课要两个小时,她算了一下,平均每节三百多的学费。来上课的都有家人陪伴,妈妈或是老公。只有她是一个人,提着包站在门口茫然无措。胎教老师要关门时对她笑笑,问:“你姐姐还没到吗?”
     
       她头转一圈张望,低头看看,哦,现在胎教的确太早了。
     
       这个挺有意思的,原来胎教班不是教大人的,老师授课的教育对象是这些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们。头一小节放音乐,莫扎特和肖邦,接下来是诗歌会,老师先朗诵了几首诗,要求每个妈妈回家选首最喜欢的诗,下次上课大声读出来,给你的孩子听,也要让别人的孩子听。
     
       赵萍萍几乎是半张着嘴听老学员的诗歌,不仅仅是有兴趣,她开始热爱从那些妈妈嘴里跳出的文字,她完全被那些文字的旋律迷住了。她觉得自己前二十年过得好肤浅,不是说给宝宝学的吗,她听起来却那么新鲜。
     
       十点前她在第三极书店挑了本最厚的诗集,《中外诗歌鉴赏》。回到家里她食指压着诗行一字一字地读到凌晨三点多。关灯之后她细细回忆,选了裴多菲的一首诗作为朗诵曲目。她刚知道这就是写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那个人。她又打开灯把那首诗抄了下来,诗里讲,女孩是冰冷冬日,男孩是炙热夏天,如果她肯上前一步,他又后退一步,他们就能在温润宜人的春季相爱了。
     
       她举起抄好的诗句对着夜色读出来,读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多了些哭腔,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更大声更勇敢,她越来越觉得这不仅仅是给宝宝读的,佳明也在天堂的那个街角倾听着她。
     
       两个孩子,这不是压力乘以二的算法,如果养不起,那孩子们全完了。他们退掉市里的房子,省下租金回到汽车厂。老许把白发染回黑色,做了一个牌子去天桥下面蹲点,重新干回力工的老本行,往五楼六楼搬砖搬家具。他都退休十年了,他没敢跟任何人讲,他已经六十岁了。
     
       每一天他都要把账算清楚,今天赚了多少钱,还差多少才够养两个孩子。攒足的计划遥遥无期,可生产的日子是定好的,就在那里,最多还剩仨礼拜。他琢磨能卖的东西,首先是那十六册集邮本,他玩了快五十年,一册册放到自行车后座,他推到邮局门口,数九寒天他浑身哆嗦地站了三个下午。他以为这些是生命里最值钱的东西,全部卖光才一千出头。最后一本他死掐手里不松开。他哀求说,长春还是伪满首都的时候就有这本了,多少再加点吧。
     
       失去邮票的头一夜他有点恍惚,天一亮他就破罐破摔地要把所有东西都卖掉。整套家具多少钱?三十?拿走吧。手表多少钱?十五?十六我就卖!玲玲看着她爸发疯也不敢阻拦。她最受不了的是,老许要把她最钟爱的电视也卖掉。她咬着嘴唇一脸委屈。老许说等咱家有钱了,孩子们出息了,再买个彩色的。
     
       没有了电视,玲玲只能对着窗外的大雪发呆。她看见他爸抱着东西消失在白色的尽头,不一会儿那里就回来一个空着手的黑点。老许把自行车也卖了,每天就是走。
     
       家徒四壁,除了发愣只能睡觉,每天玲玲都要睡上一个子午觉才醒来,有时候午饭后还能睡上一觉。有天午觉她被老许惊醒,老许正吃力地从她手腕上把玉镯拽下来。玲玲睁眼就要往外跑,手被爸爸死死扣住,这把她逼急了,冲着老许使劲吼,这是妈妈给我的!
     
       你见你妈妈吗?那你就别要孩子!老许比她更大一个分贝,这把女儿吓着了。玉镯被撸下来,玲玲一抽一抽地哭,她说,你不是我爸爸,你就是认钱,你会把我孩子也卖掉,我绝对不会生下来,你没机会把他们抢走!
     
       玲玲说到做到,算好三个星期临产,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早一个星期老许就不再去天桥等活儿,在家陪着她,可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十天又不来,就仿佛哪俩孩子在子宫里走迷路了,找不到出口似的。
     
       有时候老许会问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异常。每到这时玲玲就瞪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警告,永远别想打这两个孩子主意。玲玲发现了新的娱乐,家里的弹簧床还可以蹦着玩。老许劝不住,好说歹说让玲玲答应只往正上方蹦,别往床边跳。
     
       老许的新乐趣是养花,土是在花坛里挖的,花盆和苗都是跟别人讨的,比集邮好多了,而且老许因此关心每天的阳光了。
     
       快过年了玲玲也没动静,蹦床技术却愈发娴熟。老许看她挺着肚子一上一下,比跳在自己心上还难受。每回跳床玲玲都念念有词哼哼唧唧,腊月二十六的声音特别大。老许的眼神跟着她上上下下。他辨识了好半天,确定玲玲毛裤上的黑道道不是脏东西,是被浸湿了。他声音发抖,一着急嗓子又哑了,对着玲玲喊,你快下来,你羊水破了!
     
       赵萍萍跟修智博讲,教诗歌的老师姓李,非常喜欢她这个学生,觉得她有很强的诗歌领悟力。修智博听完哈哈大笑,说可能因为你是她唯一一个生出来了的学生吧,见过世面,她其他的学生还在人家肚子里呢。赵萍萍不高兴,像修智博这种人一旦跟你混熟了,就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的话一下子否定了两个人,一是李老师怀才不遇,可见才能一般;二是讲赵萍萍并不是真聪明。赵萍萍撅着嘴,猛踩一脚刹车,对修智博扬着下巴说:“去去去,自觉坐后排去!”
     
       那天修智博是陪她听胎教课,第一次有人陪她听诗歌。她真是喜欢诗歌,也喜欢李老师。每次课后她都会跟李老师去金鼎轩喝碗鱼片粥,再把她送回家。萍萍什么都跟她说,她讲了怀孕是怎么回事,讲了佳明是什么样的男孩,讲了当初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因为佳明知道她以前的一切,她当时没觉得,只是不隐瞒,后来明白肯定不能嫁给对她前史知道太多的男人。因此她又讲了自己的过去,来解释她为什么没有那种经济压力。
     
       李老师托着腮听她说完,这跟萍萍的倾听姿势一样。她喜欢李老师对这些的反应,不羡慕,也不反感,通常别人的这两种态度都令她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李老师说,“你下一个男人还是要问,你哪来的钱?”
     
       “还会有下一个吗?”她脱口而出。她无法想象某天一个长相天马行空的男人会替代佳明的脸,印在她心里。
     
       “总会有的,你会生出有爱别人的欲望,盼望那个人也爱你。”
     
       赵萍萍喝了一口奶茶,没说话,她回想当初对佳明从认识到爱的那个过程,甜蜜而苦涩的旅途,还会再复制一次吗,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种资格呢?
     
       “你要学点什么。”李老师建议,“它不仅仅能让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名正言顺,还可以让你慢慢发现,自己其实很重要。”
     
       就是最后一句,彻底把赵萍萍拽走了。那天在楼下车里她迟迟没有上楼,她把自己的二十二年全过了一遍,佳明说对一半,她是缺前途,但更缺少对自己的尊重,只有她真的学会了很多知识,她才能像尊重那些人一样尊重自己。
     
       她报了北师大的成人自考,她询问过李老师,像她这么对诗歌感兴趣,可以先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开学的头一夜没睡好,“啊!贵!”在笼子里叫个不停,踩着那个圆环像电扇一样的速度在转。后来没声音了,她打开灯面对笼子,捂着脸失声哭出来。“啊!贵!”
     
       中午她开车去了平安大厦,十九层C座,名片上这么写的。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角落里吃盒饭的修智博。“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老师分到这种位置。”她过去靠在他办公桌上,说,“你下午有事吗?”
     
       “有,我只要上班,就全是事儿。”
     
       “你上次说,我只要把佳明的孩子生出来,能分着多少钱?”
     
       修智博愣了一下,开抽屉翻出文档,在计算器上算了一遍,说:“照现在的行情,有三百多万。其实险金没多少,据说他的画,越来越值钱了。”
     
       “要那么多?”
     
       赵萍萍直接走了出去。修智博看着她背影从门口拐出去。她的包还在这儿,那她就是抽烟去了。他抓紧时间把饭菜往嘴里扒拉。他可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吃盒饭还能吃得这么香。
     
       没两分钟赵萍萍回来了,见他刚才还一盒的饭忽然没了,她会心地笑了:“你没吃饱吧。你下午请个假,陪我办件事。事办好了,你要什么我请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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