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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那天其实约好了去领证的。许玲玲在斯大林大街没等到小吴,快到中午她看见天边有好几片乌云在追着一片白云跑,她赶紧上了十九路。从车站走回家还是淋了点雨,头发湿了让她不高兴,走到一楼半她看见家里的门是开着的,小吴不知道约在斯大林大街的吗?
     
       她侧头溜一眼,不是小吴,她爸和两个朋友在外屋说话。他们只抽烟,不喝茶,弄得哪哪都是烟。她关上外屋门,爸爸有客人,按规矩该去厨房烧水泡茶。她把水接满,打开煤气。她想一会儿要不要跟他说说小吴呢,让她等了一上午。可是她下月初六就要和小吴结婚了,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爸爸一定会这么说,他会说,我老了,管不动了。
     
       我们没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她爸的声音从外屋传过来。那两个男的都没说话,他们应该不是她爸的朋友,不然年纪也太小了点。有一个挺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不过她在汽车厂住了二十一年,见谁都似曾相识。水烧好了,盖子被水汽顶起来。她拎着水壶走到门口。她爸还在说话呢,我们还没领证,我们没责任。
     
       许玲玲推开门,两个年轻人马上站起来望着她,眼熟的那个又弯腰把手头的烟掐了,手蹭着裤子看她。玲玲右手拿着托盘,几个茶杯在上面乱撞。那个人把手扬起来,却说不出话。玲玲想起在哪见过他了,他们都是小吴的同志。她闪过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左手,白气从壶嘴一阵阵地冒。她咽了口唾沫,含着泪迎着他们的眼神。她早该猜到的,早在那片最干净的云被那么多那么脏乌云围追堵截的时候,她就应该预感到,小吴出事了。
     
       第一个电话是上午九点一刻。有个女人打过来,问她在哪个城市。莫名其妙,赵萍萍枕着手机想问,你谁呀,算干吗的呀?可是她太困了,她怕说太多话就睡不着了。她说北京,接着翻身面墙继续睡。手机还在脑袋下面。
     
       后面那个电话肯定没到中午,这回是个男的,说话还有点结巴,说是什么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她也没听清是哪家公司,非要她去一趟。赵萍萍闭着眼睛说没空。那边不停地坚持,还说了不少废话,全是结巴的,差点让她再次入睡。她打断这个人,问他是不是佳明派过来的。他结巴了半天,说是。
     
       “那干吗去公司?你请我吃中午饭吧。”她将手机放床头,双手去揉耳垂,两只都痒。七小时前她喝了很多酒,没摘耳环就睡了。她双臂支起头部,隔好几米对着手机说:“新光天地四楼,一茶一坐。”她没开扬声器,听不着算了,她正好一个人去吃。
     
       她一点多到的,还不慌不忙地把前三层逛一遍。那个人就坐在餐厅的禁烟区候着。他那打扮,怎么说呢?太正式了,写字楼下班的全是这套衬衫西服,并且不算贵,一千多块钱的品质。赵萍萍盯了会儿他袖口的扣子,ZARA的,碰上打折几百就够。换佳明会说这是做保险的穿法。他只会把男人划三类,艺术家、艺人和做保险的。他认为做保险的在最底层,这些人找不到自我,也没自我。
     
       餐桌不大,六十厘米见方,赵萍萍坐到他对面。他双手奉上名片,对,这些都是没自我的表现。她接过来,她喜欢看名片的背面,英文那面。以她的英语水平刚好能连猜带认地把名片看懂。他没英文名字,是拼音,三个字——Xiu Zhibo,起码她知道他姓修,总不会是“朽”吧?下面是公司,以前能看出来,但这回的单词她不认识几个,连LTD都没找着。右边那标识很熟,老见着。她翻到汉字的一面,对修智博笑了。中国平安,他还真是做保险的。
     
       “你也是佳明的朋友?”
     
       “不算是,你点份什么吧?”见面听他讲话比电话里顺多了。他半起身递菜单,身下一杯水被他碰的溢出一大半。她没接菜单,双臂环抱看他出丑。修智博举着菜单楞了两秒,才识趣地坐回去。
     
       赵萍萍离开椅背,向他倾着身子说:“你点什么,我double就好了。”
     
       但似乎这也让他难堪了,他也许已经等了她一小时,桌上只有一杯清水。他没打算在这吃,只想安排萍萍一餐。萍萍扭头冲着墙壁忍不住好笑,她看着铺满一面墙的餐厅文化史说:“佳明没给你一笔你可以随便控制的开销吗?”
     
       “什么?”他翻菜单,低头应着。招手叫来服务员,交代她点好的每一份。然后托下无框眼镜,问萍萍:“什么开销?”
     
       “他这次聪明了呀。”萍萍笑着说,“你之前他已经派过来三个人了,佳明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让他们陪好我。你知道他们拿他的钱做什么?用这钱泡我!跟我约会!我就顺着他们来。所以他这次就没有给你汇钱,是吧?”
     
       他双目无神,没听明白,至少是没明白的样子。赵萍萍对他眨眼睛:“说说吧,你负责什么任务?”
     
       “任务?”
     
       “是啊,前面的都有啊,什么理由都有。概括起来就是我再考虑考虑,挽救我们俩。弄得我们俩一分开,2012就到了似的。”
     
       他欲言又止,穿过她的肩膀往远处看,仿佛她身后来个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他问:“**没给你打电话吗?”
     
       “还安排**了?”她回头看,没人向这边走。“哪呢?”
     
       萍萍还在回着头,修智博看着她脑后的发髻说:“我们说的这个人,昨天晚上死了。”
     
       她转回来看他眼睛,试图找到破绽证明他在骗他。她说:“这次够狠的,必杀招了吧?怎么样?我答应他,然后他就复活了?”
     
       “复活不了。”
     
       “干吗说得这么真?你知道吗,你的前任跟我说,他在上海被车撞折了腿,让我去看看他。结果我多问两句,他就禁不住乐了;另一个人说他得了癌症,我问他什么癌,结果他慌慌张张,编了个心脏癌。”
     
       “我不清楚你和他到底是什么状况,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他之前也没有车祸,也没得癌症,他是昨天死的。我只是个业务员,中国平安。上海那边上午先确认你在北京,通知我跟你接洽一下。我以为**已经通知你了。”
     
       她有点不舒服,感觉衣服全都粘在肚子上。她站起来把衣摆拽到胯部,盖住裙子上面。已经是立冬的时日,再过一个月下雪了她也只穿这么多。没准今年例外,要多穿点。坐下来她拨了一次电话,那边关机,女的中文说一遍,男的用英文讲一遍,听到“power off”,她放下电话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他身上的手机。上海那边说,你在他通讯录的第一个,啊老婆,我们还不知道你名字。”
     
       “为什么是啊老婆?”
     
       他说:“我以前也这么干,把重要的人加个啊,就是A,这样第一页就是。”
     
       她得靠手掌托着脸,才不会令头坠下去,问:“那有别的老婆吗?A老婆B老婆C老婆?”
     
       “没有,只有你一个。”
     
       “你跟他说,别闹了,我答应他就是了,我不想再这么玩了。”
     
       “他真的死了。昨晚十点钟,有人在超市门口用刀捅了他,八刀,最后一刀刺破了腹股沟的动脉,血全喷出来了,当场死亡。连急救都不需要,直接做的现场。”
     
       “八刀?”她咽下口水,但还是不断从舌底生出口水,在她嘴里打转。此时下咽都那么费劲。她抓起皮包在里面翻了一通,问修智博:“有烟吗?”
     
       他摇摇头。萍萍有继续翻,右手使劲划拉,狠不得把头藏到包里再不出来。最后她绝望了,哭着对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没烟?”她伸手抹了下双眼,挎上包起身说:“我去买一包。”
     
       B1层的超市才有烟,修智博坐在一茶一坐看她出去。他能料到她会在每一个缓慢下行的扶梯上痛哭流涕。新光天地明亮的灯光和赵萍萍止不住的眼泪,却是那么不协调的一景。服务员端来一份清炒芥兰,一份鸡煲,跟在后面的又摆上一杯抹茶和一杯龙井。他看着煲里翻滚的红油,什么都没想。那些红油逐渐安静的时候,他收到了萍萍的信息,没有标点,五个字:“我不回来了”。
     
       电视剧都是骗人的,许玲玲再也不想看了。那里总会有个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对守候家属长舒一口气,说,他命大,如果打击部位再往左一寸,可能就没命了。不然就是另一种演法,走出来的大夫连口罩都没摘,也不说话,只是摇头,死寂的氛围过后,外面的家人哭成一团。然而真实的大夫却不一样,他说了好多。他说要是再往左一点,小吴就没命了,要是再往右一寸,小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现在呢?他花了好长时间跟老许解释,什么叫做植物人。他说,至于哪年哪月醒来说不准,可能小吴睡二十年都醒不了,也可能明天一早他就睡饱了,还跟你们一起喝豆腐脑呢。
     
       没法判断老许听明白没有,大夫还站着,他却坐下来,双掌揉着脸,想了一会儿,捂着脸对大夫说,其实他不可能明天就醒来,是吧?
     
       大夫把白帽子取下,帽檐早就被汗水浸湿了。他低头一折两折把帽子揣进白大褂,仿佛这些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许玲玲,说,暂时不会苏醒,要下辈子吧,就算十年二十年他真醒了,那时候全身肌肉萎缩,也是个废人。
     
       他如果这么一直睡着,许玲玲扭头望病房的大门问,那他就不会变老了,对吗?
     
       她爸瞪她一眼,她说错话了吗?她咬着嘴唇好让自己别哭。老许重新站起来,和大夫面对面地讲,该怎么办?
     
       你们肯定清楚,小吴是个孤儿,没父母,没兄弟姐妹,所以,你们说了算。
     
       我们说了不算,他是工伤!你去跟他们处长商量,我们跟他没关系,我闺女跟他也没关系。
     
       许玲玲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忽然间,喘气一抽一抽的,胃跟被火燎了似的难受。她问厕所在哪,冲过去扶着墙壁对水池吐。出来时老许正拿着她外套等她。许玲玲想去看看小吴,老许把她拉出了医院。
     
       职工医院离家不到五里地,他俩有一辆永久车,刚下过雨,微风袭人。老李说走过这段上坡再骑车载她。许玲玲点点头默许,但是没忍住,一时甩出去好几滴泪水。她推车故意落在爸爸身后,这样她可以悄悄地肆意哭泣。那么多眼泪,多少还是有点细声。老许装作听不到,没回头看她。他知道此时劝她什么都没用,等这几个月挺过去,她会领悟到,她还能有新的幸福。
     
       东风大街每两分钟才驶过一台汽车。路旁的杨柳要比楼房还多,雨后成群的知了汹涌鸣叫。阳光从点着叶尖穿过蜻蜓的翅膀,照进每一处角落。也许从跟小吴处对象到筹备婚礼,就是一出为时十三个月的小插曲,老许自我安慰,玲玲才二十一岁,大把的青春,什么都来得及。两个小伙子逆行从他身边骑过去,老许就要发火骂人的时候,后面传来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没人撞到玲玲,她自己跑到柳树下对着树根呕吐。老许退两步把永久扶起来,玲玲的头还在顶着树皮。她吐一下午了,肚子里早没食可吐。老许苦着脸看她受罪。好半天玲玲直起身子大口喘气。他把手绢递给她擦擦口水和眼泪,掏出水瓶让她多喝点。
     
       玲玲仰脖喝水的一瞬又看到了那片最干净的云彩,那些乌云全都不见了,可它还在。她有点小感动,对它凝望许久,视线好容易从天空移开时,她看见他爸都要哭出来了。老许接过水瓶,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啥时候的事呀,玲玲?
     
       自己的女儿,三个多月了,老许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要是她妈妈还活着就好了,这种事母亲准能第一个知道。可是在老许的记忆里,她妈似乎就没活过,死那么多年了。
     
       他跟玲玲商量堕 胎,那不是商量,简直就是在商量口气下做的决定。他说最迟到礼拜天,他会联系一个好 大夫把这事干得干净利索。玲玲瞪大着眼睛直摇头,印象里是她第一次对父亲反抗。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到最后许玲玲拿着菜刀抵住自己,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本来今天要做新娘子的,她依然瞪大眼睛说,之后瘫在地上哭也哭不动了。
     
       后来老许就不提这茬,夜里睡不着觉,他骑车去了职工 医院。借助一点点月光他在小吴的床前坐了半小时。他以前对这孩子印象很好,踏实本分,女儿可以托付给他。现在却愈发恨他,仿佛小吴故意要被车间的钢 床砸到,以逃避一个未婚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临走时他掏出剪子对着输液管比划了半天未能下手,然后他略感蒙羞地推车回家。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玲玲。
     
       房间没开灯,一个黑影坐在外屋等着他。老许将剪子放在茶几上,摸着黑靠在床下和玲玲面对面。好多话他白天说过,那时候两人情绪都太激动,老许觉得有必要再讲一遍。他说,你把你爸看扁了,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没女婿有外孙,我从来就不担心这些,我是担心你。
     
       玲玲没还嘴,这样真好。
     
       他继续讲,你没工作,可能以后能有机会上班,但绝对不够你养孩子的。我五十九了,这孩子十岁的时候我就七十了,该死了。路是你们娘俩的,你照顾不了他。老许想如果再动情点,她会更受用,想着想着他还真哭了出来,那种干哭的声音响在屋子里。明天就跟我去医院吧,他说,一完事谁也不知道,你还能找个好人家,做个好新娘。
     
       他不说了,也不哭了,就静静地等女儿决定。他讲道理的时候玲玲都没插过嘴,讲完玲玲也不说话。他也不催她,起身铺床。玲玲接过枕头抱住看他忙左忙右。挂钟响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爸,这是我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个东西是我的,求求你,别把它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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