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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很快失望了。
       原来是几个红男绿女的夜猫子,在广场边上停下车,打打闹闹地涌入,想在广场上照几张雪景。周大世辨听出了声音,心里沮丧透顶,知道不是声援的队伍。他不想败下阵来。说过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再掬回来呢?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锁链,横在当间,将一群咩咩咩的牲口拒之门外。显然,他的措施是正确的。因为,他看见了几只羊抬起了肥硕的屁股,拉下一坨坨的粪球,在雪地上格外惊心触目,味道也烂。平娃也嗅见了那种干草消化后的气息,半是清香,半是发馊,又夹杂了一股生豆子的霉烂味。在凛凛的罡风中,他蹙了蹙眉,像吸了一口鸦片,倏忽醒转了。
       周大世瞧见挡羊娃的眼睛里暗了下去,暗如两粒煤球。
       ——附近的几个夜行人没心思观战。他们草草地照完相,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路过那半壁广场时,一个女孩儿还跳上桌子,摆了个造型,闪光灯一扑。后来,他们更放肆开了,豁开雪堆,一人挖了一捧,团成雪球,在广场上追逐打击。眨眼的工夫,人迹杳然。周大世的试卷终于花了,花得不成样子。平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灰败地说:“我不是羊,是人!”
       “你刚才还说你是羊。”
       “我属羊!”
       “看看,看看。你也红嘴白牙的,当面反水。”
       “我只懂羊的话么。”
       周大世终于盯住了他的错误,一手指着牛先灯,一手冲着平娃的鼻尖,问说:“你说你懂羊的话,那你告诉我,这头牲口刚才说什么了?”
       “他说了,他说×你妈!”
       截铁断金地言毕,平娃忽地欺了上去,一把薅住了周大世的脖领子,晃了几晃。周大世也不是吃素的,很轻巧地卸下他的手,闪在一旁。平娃生疑,错着眼珠子,不相信一个瘸子竟这么泥鳅,滑脱脱的。他又张开双手,虎口如钳子一般地箍住了周大世的颈项,往下打压。周大世脊梁里别的一根标枪弯下了,弯成了一张弓,险险地往后仰下,几乎快要折断了。恰巧,平娃的胸前露出了大破绽,一览无余地交给了对手。劣势中的周大世,将臂弯抬起,一记胳膊肘砸在平娃心口上,撂翻了他。
       “个瘸逼,你敢对老子下杀手。”
       平娃摊在地上,鼻脸埋在雪窝里,半天没缓过劲来。不用问,他在几十个伴当们眼前栽了面子,人也活活丢大啦。想爬起来,一侧的胯骨使不上劲,扯坠着,不像是自己身上的肉。心想:娘的,不是骨头裂了,就是筋给扭了。趴在雪地上,他忽而发现雪其实是热的,腾起一丝半缕的地气来,袅袅地被风吹远。他养蓄了一根烟的工夫,暗中攒足了力气,准备将瘸子一击毙倒。
       当他再跳将起来,夺身朝周大世冲去时,他突然被一阵蓝光咬住,猛地电倒在地,浑身抽搐,瘫痪成一团。他木然地张开四肢,仰看着夜空里的飞雪,表情垮了下来。
       周大世挪了过来,耸立在平娃的头上,邪邪地笑了笑。
       “瘸子,你好手段。”
       “少年人,别太张狂,冷静冷静吧。”
       “瘸子,你把我咋了?”
       平娃嗫嚅地问。一股失败的情绪让他死不瞑目,非要追讨个结论,才好服气。周大世也很开放,从袖筒里摸出一支粗大的手电筒,掉了个个儿,揿下开关。平娃看得很清,一寸长的蓝光蛇形地烁闪着,毕剥跳动,还刺刺刺地尖叫,犹如长了两排牙齿在嚼金吞石。他不认识这个神秘武器,挣了挣,好歹跌跌绊绊地坐起来,甩了甩脑壳。但脑浆稠成了一块咸菜,不辨东西。右臂上有一阵疼,他捋开一看,看见两条紫色的蚯蚓文在皮肤下,带来一片片火烧火燎的灼热感。
       “本事大,你开枪毙了我吧。”
       “少年人,你吃亏得教训,别再那么轻狂暴躁了。看清楚喽,三百伏,能把一头牛给电翻的。”
       蓝光闪过,又藏进了周大世的袖管里,脚踪皆无。
       说完,周大世趔起一条残腿,旁若无人地回撤了。平娃盯着他的脚印,依旧一个深一个浅,肩胛也高低不一地耸着,一副得胜者的架势,不再掩饰缺陷了,明摆着是示威之势。他提了几口真气,却提不上来,卡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地搅扰不止,四肢抽搐乏力。
       身畔的群羊们静默一片,连呼吸声都死寂。但一声咩叫后,秀秀从群羊里挤了出来,带着满脸的愧色,站在平娃跟前。他和秀秀对视了一分多钟,望见她的眼眸里有一种悲悯怜爱的物质——是一汪浅浅的水泽,风息,树静,花香,玻璃样的天空深处似有飞鸟掠过,大地上升起了一阵梵乐,唱颂着吉祥,流连不息。
       北山基地上的羊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轮一换,卖一轮再购进一整圈,约摸在一百只左右。挑这一轮羊只时,平娃跟着老板去了一趟甘南草原。在安多地区香火最甚的一座喇嘛教寺院前,平娃一眼就选中了秀秀。不过那时,秀秀还只是一个小羔子,刚断了奶水。现在,秀秀已然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肚子里还怀了娃娃,更知道惜疼人了。平娃抽了抽鼻涕,心里一酸,一把搂紧了秀秀的脖子,埋下头去,悄悄掉下了三两滴眼泪。
       “秀秀,只你好,只你懂得安慰人哟。”
       又念叨说:“其他的白眼狼们,在看我笑话呢。只你一个人过来,把我的心给熨帖了一下。我没别的办法。实话说吧,我打不过那个瘸子。”
       “他有手段,我真打不过他。”
       秀秀听明白了,却没搭腔,忽地将头伸过来,卷起舌头,一下一下舔食起平娃的脸。平娃以为她在跟自己亲近呢,顿了几顿,支起头,像往常那样任其撒娇耍嗔。稍一迟疑,猛地闻见了一股血腥气,漫漶在颊面附近。秀秀的舌面上也沾满了鲜血,原来在替他擦拭。他忙伸手一揩,见是满把的鲜血,湿漉漉的,神魂一下子慌掉了。他捏了捏鼻腔,发现血流如注,势如喷泉,淌在了下巴和前襟上。平娃骇然无比,抓起一大捧雪,扣在脸上,又胡涂乱抹了一阵子。他的形象花了,要不是舞台上下来的钟馗,那一定是背母进山的李逵。
       一冷静,他想通了后果前因。
       他爬行了几步,拧过牛先灯的长耳,在耳缝里嘀咕几句。末了,平娃当着全体伴当们的面,提了一口真气,像李云龙那样说话:“牛先灯,你刚才被那个瘸子美美电翻了,我也被电打倒了。其实,他这个瘸驴头顶西瓜,脚踩棒槌——走的是一个‘玄’字。是仇不报,枉为男人,你还愣着干吗?”
       令如山倒,牛先灯后脚蹬踏,肩胛一抖擞,仿佛一枚离弦之箭,朝着周大世的背影索命而去。他想再接再厉跟上,自己进行第二次冲锋,但抬了抬屁股,重若磨盘。
       ——想象中,牛先灯的脑壳一顶,周大世该当飞起来,空中打个旋,再重重地跌落于地,摔个鼻青脸肿、黑白分明的。一切都未遂愿。牛先灯抵近时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将周大世一头顶翻在瓷砖地上,只摔了个小跟头。
       李云龙也说过,打小鬼子,吃一口,算一口,总比干耗着强。
       见周大世摔在硬邦邦的瓷砖地上,半天也没动静,平娃改变了态度,拍了几巴掌,哟哟哟地叫唤开来。群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戏。大家会心地笑了,蹄子们哗哗一乱。
     
       老板问说:“咋搞的,还在广场上混达?”
       “没怎么,刚把瘸子撂翻在地,抢出一条路来。”平娃寻思着,拣重点回说,“你让我来软的,我就喊他爷爷,塑匠给佛磕了头,可这个拦路鬼生冷不吃,根本不理这一套,也不稀罕钞票,逼上梁山,没办法的事。”
       “动刀子了?”
       “拳头!狗东西趴在地上,一刻钟了都没起来。”
       “娘的!你咋能这么莽撞呢?”老板是个老江湖,闻听事态不妙,警惕起来,“咱们挡羊进城,干的是游击队员的活,躲了城管、工商、动植物检验检疫的大盖帽们,也得躲开穿老虎皮的警察呀。淡淡长流水,酽酽不到头。你这一打不要紧,偏偏打了残疾人。人家一报案,警察往后封锁住街道,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
       “孙猴子升了弼马温——他不知高低。你放心,我的拳头有尺码,也会欺软怕硬。要是公家人,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动他的。”
       “个碎鬼!现在你抢上道儿了,还不赶快拦上羊往西城里跑。都快两点多了,楼兰餐厅又在催我,人家厨师们干干的候了大半夜,把锅架在炉子上,煤都败了几茬,正等着宰牲洗肉往锅里煮呢。”
       平娃清楚他的焦虑,嗫嚅说:“掌柜的,我这里伤病员太多,赶不走。”
       “赶不走?”
       “掌柜的,顶风出牧,顺风归牧,这是有讲究的,万万乱不得。现在逆了北风往西跑,天寒地冻,一路上摔下了不少的伴当,不是腿折断,就是脑壳摔晕,险些炸了群,跑得一个不剩哦。幸亏我使了手段,刚刚才将他们收拾过来。伤病员太多,地滑,风大,只得慢慢磨了。”
       “交不了货,你自个儿去,让楼兰大卸八件解了你,煮一锅手抓肉吃。”平娃嘻嘻然,涎脸说:“我又不是童子鸡,让人下酒吃菜当骨头啃的。我的肉臊,有一股狐臭气,城里人见了就跑,恶心还来不及哦。掌柜的,刚说笑话呢,你别动怒。你一怒,我就夹不住尿了。”
       “拢着点儿,别给炸了群,脚上利索些。”
       快挂电话时,平娃忙喊住了老板,认真央求说:“哦,羊只里有一个女伴当,是我从甘南的寺院前领来的,一岁八个月大了,眉心里有一朵花,绝对是这一轮里的模特长相,白雪雪的,漂亮极了,跟一幅画张子似的。揪心的是,人家正怀着娃娃,肚子鼓鼓的。我寻思说,是不是放她一马,让我原拦回山上去,等她过两个月下了崽,再去挨楼兰的刀子也不迟哦。”
       “你个碎鬼,勉强凑够了楼兰定的数,你又节外生枝。”
       老板回绝道。
       平娃吼天吼地开来,像在给群羊宣谕说:“那我就不敢打保票了,掌柜的。一群羊都护着秀秀,明里暗里的拦挡她。谁不爱美女呀,羊也不例外么。大家都知道她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两条命。让她去楼兰,其他的伴当们一密谋造反,哗地炸了群,雪这么大,我去哪里才能拾回来呀?迟一天,早一天,她秀秀都是楼兰餐厅的人,命系在刀子上,掌柜的你又不损失什么。对不对?”群羊默然,并不明白他在争执什么。
       “秀秀谁呀?”
       “刚说的女伴当。”
       “你的刀子是豆腐捏的么?”
       “不是。”
       “对呀!你不是菩萨,也不是佛陀,你是个挡羊的生意人。谁敢密谋炸群,你就把领头的揪出来,当街给攮上一刀子,半价交给楼兰算了。我就不信,一群畜生还能把人拿捏上。听到没?”老板火了。
       “秀秀呢?”
       他不依不饶地问。
       “他妈的,干脆算球了。你现在就把这头母的拉出来,杀一儆百,摁在羊群里给当场宰了,看看谁敢不怵,哪个不服?谁还在里头兴风作浪,密谋叛乱?这一轮不按点送到楼兰,我把你平娃当了手抓肉蘸蒜。”
       平白无故,老板当即下了一道剿杀令,是让平娃大大吃了一惊。接电话时,另一根胳膊还搂着秀秀,乖顺地卧在他怀里,一声不吱,表情苦成了一个小媳妇。平娃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想象着老板咬牙切齿的咆哮劲,一层酸楚浮了上来,漾荡在内里。装了小灵通,他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直怪刚才太多嘴,偏偏拿秀秀说事情。
       心想:老板终究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旱路上的财神,水路上的浪神。他眼里的羊不是羊,不是一个个生灵人,只是一沓沓新崭崭的红钞票,是一个个散发着羊脂气,让他折腾日弄的小婊子。他咋能摸见羊只们的心思,听懂伴当们的愁肠呢。再者,他或许就是阎王爷御下的刀斧手,前世转生来的一个促狭妖、短命鬼,衔了一嘴的恨,在这一轮的阳世上来祸害的货。
       自己又是个啥?
       老话说,师傅不高,教下的徒弟哈腰。说通透了,跟着老板入了城,吃香喝辣,穿衣戴帽,抱着电视看,拎着电话喊,人模狗样的,自己却只不过是一个送灵人,活活地将羊只们哄送进去,再看见伴当们被开膛破肚,刮骨砸髓,血水横流,皮毛垒成了山。一副副牡丹花般的尕肉肉丢进锅里,变成一碟子一盘子的手抓肉,新鲜得像刚落下的一层雪,塞进狼一样的嘴里,油一样地化掉,沤成一堆粪,飘出一声屁,喂肥了省城的阳世人。
       但是在祁连山下游牧时,却不是这样子。那时,出一次牧,一般要十天半月,全村的老小都站在门口,将家里的羊只撵出来,款款交在他手里,像把家里的人口托付给他,送他们上路,郑重无比。他是村里的第一号羊把式,拦着家家户户的上百个羊只,却从不害命。村里人不是没有馋病,也不是不想吃肉,但家里的羊只意味着一年到头的花销,是娃娃们的书本费,是浇地的水,是撒下的化肥,是治病的药材,是架屋的椽子,是腊月里的新衣新袄,是娶亲嫁女的搅头,是超生后的罚款,是抬埋老人的棺材钱……他没害过一次羊的命,不是不敢,而是真舍不得。他知道,羊也不会害他的命。
       有一次,秦老四家的一只羔子被鹰叼死了,来不及吃,鹰被赶跑了。他扛着尸身回家,爹老子二话不说,将自家的一只三齿岁的成年羊只赔了过去,息了纷争。娘老子剁碎了死羔子肉,连夜煮了一锅羊肉泡馍。他端着碗蹴在廊檐下,刚吃了几口,却愁肠地哇哇吐了起来,连胆汁都吐净了。那以后,羊肉他绝少问津。偶尔闻见村里头煮肉的气息(很稀罕的事),他会远远地避开,要关一路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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