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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着父亲羸弱的样子,惜疼不已,像凝视自己的儿子一般。
       一念至此,他便觉得自己真太娇气,不算个爷们儿,心眼也太小,钻不过一根针眼去。父亲的病都好了,给了他底气,给了他一块根据地,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呢。他裂开腿,左右开弓,埋头扫起地上的雪。雪也会欺软怕硬,在他的威势下乖乖归拢,堆起了几座小丘。
       他想,等一下科长回来,一见这份成绩单,准保会放他的羊,撵他回家。
       真的,半座干干净净的广场,泛出瓷砖特有的冷光。虽说还在下,但都是残兵败将、牛鬼蛇神,不值得手中的铁扫帚一试。他踱了几趟,审视了几番劳动成果,又往西去的方向打望了几眼。
       就算吃一头整牛,科长他们也该来换班了吧。边思想,他边走到另一半广场上去,掏出家什,浇了一泡热尿。尿绳缭绕,将厚厚的雪地滋出一幅神秘的花纹图案来。他猛打了几个激灵,仔细瞅了瞅握着的物件,不由得想起了妻子。好多天了,妻子在家里独自操持着另半壁江山。
       清扫完毕的广场上,稀稀拉拉地码了几十张桌椅,左看列成了一条线,右看栽成了一片林,齐齐整整。右桌角上的名签也等级有序,董事长、书记、总经理、工会主席、部门经理等等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桌椅是下午时摆放好的,保险公司租了明日全天的场地,要大张旗鼓地搞宣传活动,向群众派送一些春节的对联和礼品。没成想,天气预报里的小雪,反倒下成了一场红红火火的雪灾,差不多淹了广场。但无人指示要取消,活动照样要搞下去。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值守着,一点也不敢松懈。
       想象中,明天雪止息,冬阳高照,全城的群众涌进广场,欢声笑语,人声鼎沸,脚上都洁净无比,连一点烂泥也不沾。为此,他有一种十足的骄傲感。内心浓酽到顶点时,他却忽略了另一种危险正悄悄迫近,让他的这一个值守之夜,有了另一层非凡的意义。
       刚直起腰,准备歇缓时,便看见一支破破烂烂的队伍,自广场对岸奔袭过来。他眼角一挑,便明白来者不善。
       不用说,他咂摸出了火药味,嗅见了一股挑衅的气息。手一紧,攥住了那把铁锨,横在胸前。他先前击退过一次侵犯,掏出兜里的防身武器,给头羊来了一下子,群羊才惶惶撤返。这次不妙,头羊换成了人,一个粗糙的青皮少年。
       咣——大楼上的报时钟响了。仿佛一把天斧,将一块巨铜一劈两半,声播遐迩,震得天空一抖瑟。雪像木匠铺里的刨花,纷纷扬扬。凌晨一点整。
       隔了五六米,平娃站定,盯住了周大世。
       “你还算不算人?”
       铁锨一亮,一是吓唬,二为撑住身体。他太珍惜刚才答完的那份试卷了,绝不允许旁人乱涂乱画,毁了他大半夜的努力。周大世避开问话,叱道:
       “滚出去!去别的街上走,此路不通。”
       “你守着阳世的道,我走的阴间的路,我们两不耽搁。闪开!”
       “小子,你已经犯规了。告诉你,一跨过那条隔离绳,你就犯规了。我随时能把你撵出去,把你轰进山上,让你也去吃草。”周大世看见了平娃手里的腰刀,却不惊惧。他也是从少年人过来的,那些莽撞轻薄气,似曾相识。
       “咋的,老子跨进来了。”
       周大世胳膊一挥,对着广场上的布置说:“呵呵,那都是国家财产,谁也不敢咋的。有本事你过来抢,试试看。”
       “谁抢?”平娃愣住了。
       一站在广场内部,平娃险些晕眩过去,抬手遮挡着。
       光线比雪粒更锋利,刺入眼底,有一股发胀的酸痛感,如皮肤沾上了戈壁滩上荆柳条的毛刺。停了一阵子,再打量,平娃终于看见了漂漂泊泊的光源——广场四角的方向上,橘红色的灯光落下来,将心脏地带照得亮若白昼。
       这是平娃第一次来广场。
       其实,他以前来过一趟,但那是坐在老板的越野吉普上认路,不算数。当时,越野车来回颠簸了一下午,将省城的街道认了个全乎,连偏僻的鸡道、狗道、猫道都走了一遍。好在平娃的方位感强。这得益于天赋,不能解释。
       平娃蹊跷地发觉,其实夜里的广场就是一座巨大的玻璃鱼缸,比老板养在基地的那一缸夸张了许多——有假山,街边枯树是鱼草,雪花纷扬仿佛一尾尾金鱼,还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衬托着,如梦似幻。
       头一次见到金鱼时,他诧异极了,从没见识过如此优美鲜艳的小动物。老板伸手抓了一条宽尾巴的,叫水牡丹,送给他。平娃稀罕地养在罐头瓶子里,时时换水,喂馍馍渣。不出三天,鱼就胀死了,害得他心疼了好一段时日。
       但现在,一座奇异的玻璃鱼缸里,出现了瘸子这只老鼠,想坏了这锅汤。他没理由不生气,死盯住了瘸子,想盯垮对方。
       视野里除了雪花,唯有一张丑陋的脸。
       听见瘸子在对岸嘿嘿冷笑,他没接招,他握紧保安腰刀,定睛铆住了目标。羊只们索索而至,像一群起义兵,众星拱月地拢着首领,屏住呼吸。仿佛大战将至,箭在弦上,双方的首领在对峙。平娃得了群羊的拥护,底气更足了,他瞄了瞄对方的腿,想找出弱点来。心里想,你敢伤我的伴当,我就敢卸下你的另一条好腿来,当拐棍使。但周大世势扎得很稳,立马横槊,不露点滴破绽。怔了怔,平娃叫阵说: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行!算你小子有胆。”周大世指着另一壁广场,斩钉截铁地说,“瞧清楚哦,那可都是国家财产,我奉命在这里照着。有本事,你来偷来抢,用刀子在我身上扎出窟窿眼,放倒我,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思想一下,平娃辩解说:“桌子是国家财产,你不是。我又不想抢桌子。”
       “对,我不是国家财产。可我正要找一个上家,打发我后半辈子呢。大不了,你成全我做一个烈士,让我家属吃抚恤金,那我还得谢谢你呢。”
       平娃苦涩地说:
       “你真玩不起!瘸子。”
       “哼哼!没人跟你半夜三更地玩,没义务,也没心情。好心奉劝你一句,赶紧绕别的路走,爱哪儿是哪儿,叫我眼不见为净。我正烦着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我是一个残疾人就好欺辱,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其实,我只想路过一下,就一趟。”
       周大世明白挡羊娃认出了自己的缺陷,欺软怕硬。他想,人一强势,神鬼皆怕。说不定,科长他们已吃喝完了,正剔着牙花子往广场上赶哪。一想起前来增援的部队,他立刻将自己削成了一根针,尖锐无比。
       “话说两遍比屎臭!”
       “就过一趟,我保证。等我过了广场,按时将羊只们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剩下我一人时,就算让我跳黄河,我也打死不来这里了。”
       “别费唾沫了,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嗬,八成广场是你家里的?”
       “不是!”
       “对了哇。那你霸着一整个广场做什么?”
       周大世启蒙说:“我公司交了租金,要在广场上举办活动。我值班,我就得尽一份责任,不能叫一群牲口胡乱跑进来,在这里捣乱闹腾。再说了,广场是人民群众活动的场所,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由着你的性子放牧。小心点儿,小子,警察和城管队一来,没收牲口不说,还要罚你的款,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由你嚼舌头胡说呢。难道,广场不是走的了?”
       “对头!广场是为老百姓修的,不是为牲口搭的羊圈,更不是动物园和马戏团的。”
       “嘻嘻,那就是你的,叫一个瘸子在这里表演?”
       “别逼我!我随时可以挂110,喊警察来。”他摸出了手机,炫耀地闪了闪,似乎公安局就藏在机器里,一声令下就会全部出动。屏显亮了,电池格里空白,有几天没充电了。充电器落在了家里。
       “老哥!”
       平娃嘴一软。
       “嘿嘿,别奉承我,我不是你老哥。”
       “是这!”平娃难辛地低下头,像啃肉骨头时,一不小心咬烂了舌头,咸涩难忍。他掏出皱兮兮的一张钞票,远远递过去,讨好说:“这是五十元钱,有多没少地都给你,买一条活命的路,让我赶紧过去吧。”
       “五万元我倒没见过,五十元我兜里可有。”
       “你究竟想咋样么?”
       ——雪花纷飞,在罡风中荡起一层层涟漪,仿佛几匹丝绸在腾空翻卷,使人抽冷。抹了一把脸上和头顶的雪粒,刀刃闪过,劈了一下空气。平娃见他生冷不吃,一股犟劲腾地跳上来,涨满了五脏六腑。
       不过他灵机一现,想慢慢激怒瘸子,先让他乱了方寸,好再行事。心想:要不是牛先灯那个货流鼻血,拖了大家的后腿,大不了,我领着一群羊只撒马跑过广场,你瘸子莫非能变成个孙悟空,能长出八条腿两扇翅来,撵上我不成?刚才,他吃了周大世的一闷棍,一句“抢国家财产”使他百口莫辩,如堕云雾当中。此刻,他脑海里慢慢澄澈起来,吸取了一点点教训。
       脚畔的群羊们咩咩地喊起,给他助阵帮腔,声势一时压倒了瘸子,敌寡我众,优势明显。更有甚者,四姑娘、金家崖的、大屁股、小甘南和双眼皮等等伴当们,一帮子人挤上前来,嘴巴拱着他的脊背,舔着他的皮袄。最令他惊喜的是,一扭头,远远望见牛先灯一瘸一拐,蹒跚地靠了上来。秀秀心疼地偎在一旁,悉心照料着头羊。
       他惜疼地咧嘴一笑。秀秀的眉心里有一撮黑毛,梅花样地绽开,漩在上头,仿佛别了一枚功勋章。这一伙羊只里,他最疼爱秀秀,对她另眼有加。现在想来,功没枉费的,一到关键时候,秀秀还总向着自己。他猜,假如不是秀秀在一旁催促,牛先灯那条死狗准保还在瞌睡装死,绝不会及时赶来会合的。没了后顾之忧,他平娃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博一下了。
       “老哥,你故意给我看病呢,在伴当们面前让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大夫,也犯不着。”
       “是这!老哥你给我一个半钟头,我把羊只拦到西城,交给羊肉餐厅后,我准保一个人再来负荆请罪,你修理我也不迟,好好给我看一下病。能成?”
       “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干吗非从广场走不可?”
       平娃收了匕首,别在腰带上,跨前几步,双拳一抱,作揖说:“老哥,咱们一无近仇,二无远恨,还是和为贵。我真想借条路走走,做个糊口的买卖,没旁的意思。喊你一声哥,高抬贵手,讲和算了。”
       “生受不起。”
       这一刻,周大世的心差点儿软下,只想挥挥手,说走吧,别拿我当十字路口的红灯。他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用平娃的话说,乃是身疾心烈。单位上的同事们都清楚这一点,往往避开他,即使领导给他小鞋穿,那也是哄送着穿上的,他浑然不觉。瞧见挡羊娃矮下身段,赔罪似的作揖,他再不礼让,对自己也交代不了。孰料,此时偏偏身后传来了一两声刹车,尖啸长鸣,像一块金属在夜空里划过,戳破了天。他耳朵辨了辨,像帕萨特,又像桑塔纳,但因为漫天漫地的罡风飞雪,声音有些失真。他宁愿相信,科长他们回来了。
       再观察挡羊娃一侧的情形后,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宁叫我负你,也断断不能叫你扬长而过。平娃的脚下,群羊嘈杂喧闹,沸反盈天,已是乱作了一团。周大世想,上百只杂沓的蹄子,一踩进去,非将那一块干干净净的广场画花不可。
       牛先灯踅过来,冲着平娃报到。平娃拿架子,睬也不睬,下巴点了点,示意他赶紧站在前头,全体列队出发。平头羊只们一一归顺,首尾衔接,又摆出了轻骑兵的队形。但希望迅即破灭了,周大世瘸着腿过来,断然拦下。
       “给我个面子,你去绕一程吧。”
       “老哥,你这话太逼人。当着一群伴当们的面,你我已经和解了,刚才的怨气粗话一风吹净。这么快反悔,你也让我枣核子解板——八面子没材料。往后,我在伴当们里头没了威信,还咋混光阴?”
       “一群牲口,让你说得这么神神道道的,太瘆人。”
       “不是牲口,是人!”
       “瞎话!你见过长四条腿,趴在地上吃草的人么?”
       “我就是!”
       “嘿嘿,你顶多穿了件羊皮袄,当我认不出么?”
       平娃认认真真说:“不骗你,我属羊,我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羯羊,吃的是拌料,混的是光阴,长了一副肉身子。”
       “灯光这么亮,你还说夜里的话?”
       “不是瞎话。我真的是羊。”
       平娃再三告诫自己说,瘸子软硬不吃,千万不能再发火,只好拿自己不当人,哄他一哄,让他善心缘起,慈悲大发。果真,周大世松懈下来,扔掉铁锨,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平娃,哈哈哈地朗笑开来。他笑得太生动了,以至于双腿打软,趔趄了几下子。边笑,边评点说:
       “见过好玩的,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比姜昆和郭德刚还幽默。”
       “你就当我是一只羊么。我懂他们的话。”
       有了笑,平娃霎时觉得气氛好转多了。他一时性起,捏住鼻子,咩咩咩地叫了数声,图对方喜兴。岂料,周大世的笑猛地刹住车,冰脸冷色,不屑地上下看他一遭。
       “你是羊就更算了。”
       “老哥,你金口玉言的,怎么反水呀?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只花几分钟,安全带他们过去,也不再劳你的神,浪费你的光阴。我一个下苦人……”
       “喂,我只跟人说话,不和羊打交道。”
       周大世的态度强硬起来,脊梁戳得像一杆标枪,居高临下地对付着。因为,罡风送来一阵脚步响,身后也有窃窃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他思想,科长他们酒足饭饱了,打着饱嗝,正在批改他的试卷。很久了,他在单位都没上交过如此完美的试卷,甚至还掉过队。这次,科长一准会另眼相看,赏几句赞美,打发他赶紧回家。念想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去望,饱满地坚守在岗位上,与一个喋喋不休的挡羊娃死缠硬磨,誓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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