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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先灯谁呀?”
       “哦,你不认识他。他是我一个伴当,一个平头百姓。”平娃坦率地回说。
       老板不理他的无赖话,只说:“娘的,楼兰餐厅惹不起的。”
       “惹不起?吃屎的能拿住拉屎的吗?”
       “兔崽子,你成心在恶心我。楼兰餐厅是省城最大的羊肉店,每天卖出去上百斤的手抓羊肉,还供不应求哪。我盘了好几年,才盘成了供货商,从没出过一次差池。楼兰老板还兼着几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这码头上跺一脚,南北两山都会矮下去一寸,真惹不起。三年学个庄稼人,十年学不成个买卖人。你不懂,听我的话,赶紧想办法冲破封锁线,把货运上去。”
       平娃问:“前一礼拜,我不是给他送过一百只吗?”
       “嗨,黄河里扔石头,多少是个够呀。那帮子人,胃口大着哩。下午人来电话,让我赶紧再送一百只,说是他们公司明天要办新春联欢会,招待手抓羊肉。我把基地里的所有羊只都交你手上了,还这么磨蹭。”
       “哼,他肚子疼了才找茅厕。”
       “闲话休说,赶紧动身吧。刚才又挂来电话了,一趟趟地催。人楼兰餐厅的厨师们晚上都没下班,等得心急了。现在快后半夜了,厨师们还要连夜屠宰剥皮,等着下锅呢。千万不敢耽误了人家明天中午的宴会。平娃你个小碎鬼,人家是你我手里捧的吃饭的碗哟,得罪不起的。”老板的口气很软。
       平娃记得,上一次老板的口气发软,是他在北山里放枪时,误将一个拾蘑菇的老女人击倒。伤不很严重,顶多是半截胳膊被炸断了。事主家人找上门来,六七个儿子扬言要砸了基地,吓得老板扑腾跪下求饶,后来拿出八千多块,才算摆平了那件事。否则,老板早就吃了官司,判入大狱的。
       吃谁的饭,看谁的脸,他顺从地听了话:“那好!现在我原地休整一下,喘喘气,非要跟那个瘸鬼熬煎一下不可。他穿得单,等一下他就冻成冰棍了,非撤不行。”
       “你兜里有多少钱?”
       “下山时你给的,一共剩七十五元。另五元我的馋病犯了,买了一根冰糖葫芦,又买了一把椒盐瓜子嗑光了,太咸,嘴里的唾沫都干了。”平娃道。
       “来软的!”
       “不成!塑匠给佛不磕头——佛的底细爷知道,别看他光鲜和威风,其实净是一肚子里的烂麻和麦草,凭什么要喂那个白眼狼。”
       “你全给那个瘸子,买条道儿!”
       老板猛地不耐烦起来,语气里冒出了火星子。平娃又听见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心里说,老板还是老板,省城都快被淹了,路途都断了,还能有这份闲情去哄送女人开心——真是搬了油缸倒了醋,事情越大越好做。谁叫我平娃是下苦赶路的命呢。他悻悻地答应下,又涎着脸,问说:
       “掌柜的,你手头有电视机吗?”
       “有啊。”
       “哦,那麻烦你一下子,”平娃抱歉地说,“安徽台正演《亮剑》哪。你帮我看看,前一集李云龙的独立团围了县城,日本鬼子绑了他媳妇在城楼上,要挟独立团退兵。这一集老李究竟下没下命令,炸了他媳妇呀?”
       “关你屁事?”
       “李云龙像我爹。我爹就那样子。”
       关了电话,平娃昂然地走入群羊当中,顺手摸出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心想,打发阎王靠命,结交小鬼凭钱。这五十个大毛对付一个瘸子,让他牙花子能笑得掉下来。钞票从怀里取出时,带着一丝体温,也带着一股羊毛的膻腥气。像应了那句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平娃哟的一声,又拍了拍巴掌,让队伍集合起来,首尾相衔地站成一列,准备往广场深处走去。他刚想喊牛先灯过来,站在前头领队时,却惊愕地发现牛先灯躺在雪地上,像一具尸体。
       鼻孔里淌出一摊鲜血,洇湿一片。
       秀秀可怜巴巴地兀立一畔,一边咩咩地哀叫,一边伸出舌头,舔食牛先灯脸上的血迹。秀秀身上的积雪更厚了,又添了一件丧服似的,满脸凄苦色。平娃束手钉在地上,瞠目结舌——思前想后一番,他恍然明白事情准保出在瘸子身上,一定错不了!
       “狗日的,要问问你的另一条好腿去。”
       ——他知道自己该亮剑了。
       平娃摸出一把保安腰刀来,卸了鞘,三七不问,割断了横在眼前的那条隔离绳,步伐腾空,脚不沾尘地往广场内部走去。群羊昂起头,仿佛一列轻骑兵,随在平娃身后头,索索索地往汹涌的风雪中涌入。
     
       广场中央的旗杆下,瘸子在扫雪。
       他不知道一个陌生的挡羊娃,正领着一哨人马,大踏步地问罪而来。雪虚浮地落下,如一群浪荡公子,将一切声音都混淆扰乱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哽咽。很久了,他都没这样伤心过,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美美哭上一顿。伤心和回忆像一口恶痰,时时堵在喉眼里。太冷了,广场变成了一座大冰窖,四肢僵硬麻木得像一个稻草人,随时会被刮倒,让自己散了架。临来时,他本想多带几件衣服,但病房里没多余的。身上的一件绒衣褪了毛,前襟缩水,短了半截,掖在外套里面,根本抵不了寒。牙齿像一台坏掉的车床,机械地磕碰着。
       下午时,他接到保卫科长的电话,让他照场子。
       放下电话,他甚至有些激动,感念地搓了搓手,认真洗了一次热水脸。父亲看在眼里,忍住痛,却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父亲是醒的,闭了眼在听自己。父亲输了三次血,还挂了不少的营养液,人也不再呻唤,夜里也睡得好。隔着玻璃,云是铅黑色的,低低挂着。风晃来晃去,试图撬开窗框,入室祛寒。临走前,他又给父亲把了尿。当夜壶塞进被子下,将父亲裆里的家什对准时,他仔细摸了摸睾丸的温度,有一种热烈的灼烧感,遂心下一喜。完毕后,他端着夜壶,伸手试了试尿液,喜悦地说:
       “烫的!”
       父亲挣了挣,回避说:你多穿点儿,我膝盖酸疼,怕是天气坏了。
       果是如此。
       父亲一辈子的老寒腿,仿佛里头埋了一颗微型的气象卫星,但凡风吹草动、阴晴雨雪,比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还灵。后来上街,今年的第一阵雪花袭下来,行人们雀跃欢呼。一冬无雪天藏玉,老天终于慷慨地开仓赈济了。他也异常喜兴,猜想父亲的脑子还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还在运转。
       其实,病房里没有多余的衣物。那件小绒衣,还是父亲身上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几天前,父亲起夜时,忽然一头栽倒在客厅里,吐了一地血。现在查过了大小便、血液和钡餐,也做了胃镜和超声波胃镜,却连一个起码的结论都没有,只得慢慢耗着,待医生们回心转意。
       但谁都明白医院是咋回事。医院一天不确诊,那张床还得用人民币去垫牢。病是用来“养”的,好比伺候一株热带植物,丝毫马虎不得。再说了,若要试人心,害病的年成。他是家里的独子,奔前忙后当然少不了他。
       “爸,我去去就来。”
       父亲眼皮耷拉着,不吱声,嘴角却一撇一撇的,有一丝委屈。老人孩子,孩子老人,活上一个轮回,人就打颠打倒,重头再起了。他拍了拍父亲的脸蛋,又揩掉了一星星眼屎,哄着说:
       “乖,听话!领导来电话了,去去就来,一阵子。”
       父亲递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胯,扯住了裤子,不忍他走。他卸下父亲的手,掖严了被角,又给巴掌大的小收音机换了电池,塞在枕头下,让他随时解闷。父亲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好听乱七八糟的节目,连医疗广告和交通信息都不放过,肚子里有一盘棋似的。比如有一次,父亲问说,南极的企鹅不怕冷么?要是怕冷,它们干吗不像候鸟一样迁徙呀?
       出门时,他再掖好父亲身上的被子,打好一壶开水,又削妥一只苹果,支在杯口上。邻床是一个来自郊县的老农,六个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连夜送来的。深度昏迷,据说已到了胃癌晚期。儿子们不避人,草草商量定了,两人一班,三班倒,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他是孤家寡人,没白没黑地陪护了七八天,连嘴上的胡子也来不及刮。他给值班的俩兄弟一人让了一根烟,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央求他们分神盯着点父亲的动静,说等傍晚时,自己会赶来打晚餐。临了,他还支招说:去租个马扎坐下歇歇吧,站着太累。
       又说:马扎租一个五块钱,靠墙一躺,还能睡上一觉;千万别租躺椅,零件基本坏了,使不成,还二十五元一天哪。
       老农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慨然应允了,说你去忙吧,照一个是照,照一群也是照,不耽搁。其实,两个铁塔状的黑汉子一直在觑他的腿,惜疼他是个残疾人。他也全然没当回事儿,反而爽快地说,我叫周大世,在保险公司的保卫科工作,接到了紧急任务,拜托了。
       一接上班,他就在打扫旗杆一侧的落雪。
       对此,他有些经验。知道第一层积雪不及时扫净的话,一般会凝成冻冰,再覆上的落雪就很难清扫了。科长有先见之明,留下了铁锨、强光手电筒、笤帚和防身的家什。但笤帚是塑料的,不像竹条的那样好使,握在手里软绵绵的,把柄还短,一直让他佝偻下腰身,重心也不稳。尤其是那条残掉的腿,拖在地上,像见不得人的一根尾巴。
       他需要扫净大约半座广场上的积雪,露出地上的彩色瓷砖来。
       恼人的是,天破了,成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他防不胜防,无从招架。刚开始,他还一溜一溜地横扫,像个书法家在临摹大字。风一紧,雪灌下,他便急出了一身汗,叼来叼去地扫,将落雪集中起来,就近拍成三四个坟堆。幸亏,他想幸亏天寒地冻,没人在广场上散步,否则一踩踏实了,别说笤帚,就是开来一辆铲车也奈何不了啊。
       抬望一眼夜空,他明白够呛。
       低云垂挂,风雪肆虐。刚开始,他还不停地掏出手机,盯一盯时间。后来扫完几遍地,意识到午夜将至,才开始牵心父亲的晚饭吃了没吃。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说不上缘故,他对病房里那两个黑铁塔样的汉子,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他真正气恼的是科长。
       接了班,科长吩咐完活,便带着一帮子亲信去吃饭了。科长说,周大世你请了好几天的假,也该陪完你父亲了吧?你先照着场子,把雪扫干净,别丢了东西,我们先去打打牙祭,喝顿小酒暖和暖和,再来换你不迟。他清楚地记得,科长连一句问候父亲的话也没有,倒是对他的请假颇有微辞,脸上稍显不满。他输了理,怔怔地望着一伙人疲疲塌塌地走远,有说有笑的。
       他们还一直在商量吃什么。一个说去涮鳝鱼火锅,科长耻笑道,火锅是娘们儿吃的,大老爷们儿凑啥热闹。另一个说,草原鄂博的小肥羊不错,料碗够劲,科长又嫌环境差。其实,意见都是幌子,最终还是由科长说了算数。权大一级压死人。科长含了一口涎水,咂巴着嘴说,妈的,我的馋病犯了,好想吃一顿刚开锅的手抓羊肉,再啃一只梅花羊头。
       自然,西城楼兰餐厅的手抓肉是首选。这是常识,大家心知肚明。
       直到走远了,科长和哈巴狗们上了两辆帕萨特,驶出了广场,也没丢下一句话来,问问他吃了没。思前想后,捋了一遍平时的言行,他也没察觉出哪一点上曾冒犯过领导。他猜想,科长在给他治“病”,当着众人的面为他问诊。病有大有小,一般来说,前期都没什么征兆。
       但是过了半宿,也没人来替换他,更没一个电话。
       刚开始还左顾右望,巴兮兮地盼着。后来,他干脆塌下心,一门心思认真地打扫,只当赎罪似的。希望将半座清清爽爽的广场,当成一份成绩单,博得科长的一丝好感。周遭无人时,他也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象,拖着那条残腿,趔趔趄趄地行进,往笤帚上用力,仿佛考生在一道道地答题,抢时间。
       第三遍开始后,他支撑不住了,忙拄住铁锨,心里叫魂。
       提了几口气,才勉强站定,没摔在瓷砖地上。眼底里闪过一缕缕的火花,像一把几欲燃烧的焊枪,被弧光刺伤。意识呢,意识也犹如一只离岸的鱼,板着身子,在空气里颠来覆去,喘息未定。他猜可能是低血糖,还归罪于自己没及时吃晚饭,哪怕一只苹果也好,一罐八宝粥也行。半晌,脑际里烁烁闪闪的金星一一幻灭了,待他再次感觉自己置身于偌大的广场中时,他找见了前因。心里迅速地鄙夷一声,将自己看贱。
       几天前,他抽过600CC的血。
       是分三次抽的,一次200CC,共三天。大夫将急救单递给他,他紧着跑了一趟中心血站,却吃了闭门羹。告示牌上说,该种血型的血液已告罄,恕不接待。没了辙,他绾起袖子,央求大夫抽自己的,还强调说与患者的血型相符,父子关系。大夫疑虑地盯了盯他,问说,方便么?他清楚大夫的意思,慨然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疙瘩,笑着回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尽管抽!
       分离后的血清挂在塑料袋中,一点一滴,从脉管里流下。他捏了捏脉管,掌控着节奏,心里说,哇,这是我的血?透亮,绯红,饱满。他第一次逼真地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觉得太不可思议。自小,他就是个乖孩子,甚少让父亲操心,既没流过鼻血,也没打架摔破过脑壳。
       输血时,他就附在父亲的耳畔,发现先是耳垂上有了丝丝红晕,蚯蚓般地蜿蜒漫漶。接着是嘴唇和鼻翼两侧,白里泛红。渐渐地,脸蛋也带上了生气,皮肤一下子润泽起来。他想,整个过程,真像将一滴红墨汁溅在水盆里,发生的晕染效果。父亲平静地躺着,白雪雪的头发比枕头还白。直到某一天,父亲从被子下伸出手,攥住了他。他才明白,菩萨开眼,救过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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