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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了停,平娃忍着痛,俯身抓起一捧雪,团成一个瓷实的雪球。
       他开弓搭箭,迈出一个马步,狠狠地将雪球扔了出去。球像一记炮弹,精准地射向秀秀。孰料,秀秀右肩胛一抖瑟,脑壳一偏,炮弹滑进了雾茫茫的雪幕后,如泥牛入海,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再团,再发一枚,秀秀照旧闪避开了,态度冷漠,姿势挑衅。平娃尴尬地塑住了,似乎听见了群羊呵呵呵的嘲笑声。平娃心里烦躁地说,反了,反了!一帮挨宰的畜生,事到临头,居然想劫法场呀。
       老规矩,就地镇压。
       平娃脚尖刨了刨地上的雪,拾起鞭杆子来,胳膊也贯穿了力气,脚下生风地抢了过去。宁给狠汉子牵马拽镫,也不给 汉子主谋定计——跟着你们这帮子不通人性的牲口,我平娃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到头了。此前,从黄河北岸山上的基地出发,平娃给城里的餐厅送了几十批生羊,从没出过一丝麻烦,顺顺当当的。可今晚夕一出门,邪性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竟然连羊只都会暴动,公开和自己翻脸,难道还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么?
       擒贼擒王,冤债有主。
       平娃真炸了,劈头盖脸地抽在牛先灯身上。可这厮,居然牙关紧咬,任打任骂,纹丝不动地趴在两条前腿上,默不作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分明是一种顽固到底的抗拒,一种爱搭不理的蔑视么。鞭杆子落在牛先灯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如落在了棉花垛子里。再一瞅,肥厚的羊毛像给牛先灯穿上了一件金甲铁锁衣,比武打片里的强人还耐扛。平娃抽得浑身冒汗,胳膊和肩胛骨都酸痛了,仍不解恨。打累了,平娃收了手,气喘吁吁地站定,喝令牛先灯站起来,对刚才的错误有个交代。
       他是给牛先灯一个台阶,让对方借坡下驴,好歹保住个面子。但这死狗一点也不理会平娃的苦心,斜眼打量了一下平娃,又侧身睡下了。睡得很实,胸脯两侧一起一伏的,似乎还说了梦话。
       更可气的是一旁发呆的秀秀,从愣怔里醒转过来,喷吐着热气,抖落了肩脊上的雪,蹒跚到牛先灯身边,一舔一舔地揩拭死狗身上的水珠和冰茬,表情陶醉,全然无视平娃的存在。
       一瞬间,平娃的脑浆都搅稠了,哀叹一声,扔下了鞭杆子。心里责骂说,你个狼心狗肺的女贼,平时没少惜疼你,不是单独给你开灶,就是把你拦进干草垫圈的单间里生活。我平娃偏心偏爱,时时遮护你,处处礼让你,不就是怕你受欺负、挨委屈么。我这么做,是拿你当基地里最漂亮的公主对待,谁叫你是甘南草原上最优秀的部落里生下的羊只呢。话说开了,我坦率告诉你,其他的伴当们意见早就大了,随时在给你设圈套,打伏击,挖坑埋你。但我明白,他们那是得了嫉妒病,眼红你,反对你。嫉妒是一根刺,谁的心上扎了刺,谁就会浑身不舒服的。这一点上,我真的比较霸道,我袒护你,把那些意见都压下了,驳斥了他们的嘴脸,平息下一次次的阴风暗浪。
       唉,可这些功课,你都不知道。到如今,眼睁睁的,功都枉费。
       跟好人,学好艺,跟上师公子跳假神。我也算是心细如发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可我竟然摸不透你了,什么时候跟牛先灯这条死狗搅搭在了一起呢?我拦了快十年的羊,拦出了成千上万的伴当们,这一回在你身上,我真算是瞎掉了,穿着正鞋走了歪路。你把我的心都伤烂了,秀秀。
       啧啧,牛先灯是个什么货,你难道不清楚么?别看他吆三喝五地当班长,是这一轮圈里的头羊,可他顶多是一个太监,一条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公狗,不男不女,蹲着撒尿的二尾子呀。你秀秀好端端的黄花闺女,不管不顾别人的风言风语,偏偏和这么个骚羯种情投意合、缠缠磨磨的,你被猪油糊死了心么?你这么做,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叫其他的伴当们怎么笑话我?唉,现在我平娃是风匣板子做锅盖——淘了冷气淘热气。
       其实,我更是背着媳妇朝华山——受大苦,坏名声呀。
       越思想,平娃越觉得一肚子两肋骨的郁闷气,顶得五脏六腑放了闸,翻江倒海地闹腾开了。身后的群羊们听见好戏开了锣,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热闹,稀稀拉拉,散漫地拢过来,将他们三个围在了中央地带。平娃蹴在群羊里,瞬时觉得风歇缓,空气宁静,人也暖和多了,便抓住机会,拿牛先灯和秀秀祭刀,杀一儆百,整肃一下队伍。
       “瞧你那样子,舔来舔去的,真像个破鞋。”
       平娃重拾起鞭杆子,一下一下戳在秀秀额心里,掌上有分寸,下手并不很重。但秀秀不为所动,继续卷起窄细的舌头,舔完了牛先灯的脸颊,又舔脖根子。牛先灯死狗样地趴下,半身被揩得干干净净,好像刚从浴池子里捞上来的,蓬蓬松松,比新郎倌还滋润。在基地时,每半月都会浴一次羊只,防的是传染病。可平娃没见过牛先灯这死狗如此光鲜过,仿佛穿了一件新纫的纯毛外套,猪鼻子里插葱,偏要装象。
       群羊的声嗓里似乎压抑着笑声,险些爆发出来,当场欢呼他的发言。平娃惜疼秀秀怀了娃娃,并不想真的发作,只想将她做一个反面教材,训斥几句,好收大家的心。但秀秀蹬鼻子上脸,瞎子烙馍馍——不看火色,不仅不罢嘴,反倒舔得越起劲了。
       平娃甚至偷偷使了几次眼色,劝慰和提醒都在里头了,但秀秀也没戛然停下。按村里人的说法,她是不疼的手指头,往磨眼里钻,怨不得别人。他被逼无奈,萧索地扔下鞭杆子,冲着群羊哈哈一笑:
       “瞧见了吧,大家可都看在眼里了吧!一个臭破鞋,把脸皮一抹,装进了口袋里,什么臊也不怕喽。破鞋是个啥,你们知道不?破鞋就是谁都能穿上几脚,穿破了就扔远远的喽。”
       他忽然成了说书人,给一群伴当们讲解说:
       “让她舔,让她美美舔上一顿吧。就当牛先灯这死狗是一块酥皮点心,豆沙杏脯的馅,枣泥砂糖的馅,蛋黄玫瑰馅……让她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嘻嘻,其实他什么馅都不是,他只是一条被骟掉了命根子的狗,是宫里流窜出来的一名小太监,他爷爷名字叫李莲英,他爹叫三德子,他兄弟叫魏忠贤,他叔叔叫和珅,他自己叫牛先灯。实话说,他家里藏着一本变天账,下辈子投胎为人了,他想造我的反。啊呸!什么灯,他顶多就是一只耗干了油的煤油灯,破罐子破摔。我平娃也不是吃素的,我是黄飞鸿,我是皇阿玛的四阿哥,将来的雍正爷,我还是铁齿铜牙纪晓岚,一口真气出来,随时能吹灭他的火捻子,让他一辈子发黑。”
       他脑子里闪过了电视剧的情节,云龙虎风地滔滔不绝。稍顷,他停顿下,咽下一口干唾沫,环视一遭观众。
       平娃觉得自己讲得极有效果,舌绽莲花,从没受过如此的追捧。五十多个伴当站在罡风里,如痴如醉地聆听,连个哈欠声都没有。平娃终于取得了主动权,取代了牛先灯,做了头羊。思想说,这下齐了,一场哗变被镇压下去,像汉武大帝说的那样,兵不血刃,嘎嘣利索。一激动,他跑过来,一手提起牛先灯的耳根子,拽起来示众。
       “说,你认不认罪?”
       群羊往前一挤,像是呼应他。
       “你给大家点头认错,我就放你一马。”
       恰在这个空隙,一畔看戏的秀秀咩咩地喊了几声,声嗓凄苦得像一个瞎子手里的二胡。咩完了,秀秀往前一耸,两条前腿打弯,扑腾跪在地上。平娃想破脑壳,也没猜出秀秀会使这么一手阴招,明摆着是想代人受过,替人求情。扭头再看手里提悬的牛先灯,阖了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人宰割。
       ——平娃使了几次眼色,秀秀都坚辞不让,踏实地跪在原地,咩咩地哀求不止,继续要他的将。平娃忽然下不了台面,骂她不是,打她也不忍。一时间双方僵住了。群羊鸦雀无声,仿佛知道戏的高潮部分来了,一个个眨着灰鼠般的贼眼,定睛观摩起每一寸细节。
       谢天谢地,怀里的电话响了,替平娃解了围。
       手一松,吊在半空里的牛先灯疲软地栽在地上,瘫成了一堆泥,动静皆无。平娃掏出怀里的小灵通,指头却不灵活,老半天打不开翻盖。电话不屈不挠地叫唤,是平娃前几天才换的彩铃,一首周杰伦的《菊花台》: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接听起,平娃喂喂喂了几声,里头传来一阵子淫亵的笑,一个女醉鬼结结巴巴说,本女子三三三十有四,企业业高管,风姿绰约,性性性感高挑,丧偶无孩,要求对对对方在一一一米七八八以上,月薪五千,有有有私车,有独立立住房,婚否否否不限……话未讲完,平娃憋起一口气,仔细告诉对方说,×你妈,你哪里的鬼,就去害哪里的人吧。对方很机敏,幽默地回说,哦,那你是我爸爸,对不起,打错了。爸爸晚安!
       虽说气恼,但毕竟支了架梯子,让平娃很体面地下了台。又很受用,被一个女人认了爹。一时间心花怒放,觉得飞雪不是雪,而是灿烂之阳。
       扭转身,他做出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满脸堆笑地面朝一群手下。群羊豁开了一个口子,夹道迎接他。平娃背起手,想接续刚才的话题,牛先灯照旧躺在当间,端像一条抽了脊梁骨的丧家犬。
       电话又响了,周杰伦的大舌头涮来涮去,含了一块磨刀石似的。一瞧屏显,不是刚才的号码,却是老板挂来的。平娃侧转身子,让罡风的呼啸声灌入听筒,制造出一幕混沌的音响效果,哑下声嗓,沧桑地喂了一句。老板淡漠地问:
       “走哪儿了?”
       实话实说:“困在了广场东头,眼下走不脱。一个小鬼照着广场,硬是不让过,还端着枪瞄准我。我命在旦夕。要是他一枪毙了我,你千万给我家告诉一声,我爹娘老子可都指靠我养老送终呢。”
       “娘的!太平盛世,怕是警察在演习吧。”
       平娃心想,果然是老狐狸,没讹住,也不惜疼我的力气。遂扑哧一笑说:
       “……看着不像警察,警察里头哪有瘸子呀。对!八成是个拦路打劫的,手里真的有枪,带瞄准镜。”
       “路线错误么。你改别的道儿走,立马改。”
       “嘁!”平娃牙齿里迸出一丝不屑,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口气仍很恭顺:“乖乖,老天爷作证呀,掌柜的你坐在高堂暖房里,可是有所不知。下了山,往西城的几条路全瘫痪了。最近的一条街,暖气管道破裂了,供热公司正在抢修,六台挖掘车把路都给刨开,三四米深的壕沟,大吊车往下边送管子,死路一条。另一条路宽展,我刚走上一半,十六辆小轿车前后追尾,统统撞成了一块烂柿饼,连伤员都取不出来,警察一来就封锁掉了。哦,我知道你想问葵花大道,对不对?葵花大道上的拆迁户正跟房地产公司的人在打架,一伙人提着铁锨和榔头,另一伙拿着家里的菜刀和擀面杖。看那形势,今晚夕非出几条人命不可。我哪里敢过葵花大道呀,硬着头皮把羊拦过去,准保让那一帮贼练了武功,砍瓜切菜的。没办法,我总不能把羊赶上南山的战备公路,爬雪路,溜冰坡,再往西城里跑吧。剩下一条要穿广场,却偏偏碰上个丧门星瘸子,三七不对,就让我滚,还使枪瞄准了我,就差把我五花大绑了。”他掐起指头,数说完了路径,心想皮球踢到了你脚下,老板贼,横竖你瞧着办吧。
       “哦。”
       老板四两拨千斤地一叹,却又嚷嚷着别人快出牌。一个女人喊了声:北风。老板砸了下桌子,高调地狂喊:和啦!单吊将,最后一个北风。
       平娃一边听着打情骂俏的浪声淫语,边伸出舌头舔了舔雪花,凉丝丝的:“城里都乱了套,城心里的雪下了有一米多厚,广场上至少也有几十个公分,寸步难行呀。我成了保姆婆,把羊一个一个肩扛手抱过来的,连皮毛都没擦伤,全囫囵着哪。老板,我寻思着,你赶紧把越野吉普开过来,拉上几趟,也就按时按点送到西城了。行不?”
       “……瓜娃子,要是能用车送,还雇你干什么使?动植物检验检疫站的大盖帽们把着各个路口,鼻子灵光得很。我以前被罚过好多回,赔得我都吐了几次血。你方便,抓住了,就说是郊县的挡羊娃,走错了路。还得指靠你呀,你就是送鸡毛信的一个小羊倌,谁也不注意。”
       “那成!过不了这一关,我原路回去,上北山基地。”
       “嗨!那怎么能成。”
       老板警觉地问。平娃猜想,他也许放下了手中的牌,推开门,走出了基地附近的暖气屋,站在雪地里说话。顿了顿,平娃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溺尿声,夹杂着吼吼撕裂的山风,仿佛在呼应广场上的狂雪。平娃思想说,北山上的罡风其实最轻松,顺着山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越过黄河,无忧无虑地在广场上捣乱。说不定,刚吹我的这一股,也刚好钻过老板的裤裆,有一股尿臊味呢。他蹙了蹙鼻子,百无聊赖地说:
       “困住了,动弹不了啊!恐怕这一群羊不该去挨刀子,老天爷惜疼他们,设下了关口,存心留他们一年半载的命呢。”
       “胡说!你个小迷信。”
       “不是迷信。恐怕真的是劫数没来,老天爷还没磨好刀子。祁连山下的挡羊人都知道这一码事,羊有羊的天命,人有人的天命。天命就像水,水不来,地就浇不透。
       “别耍嘴皮子,羊就是被吃的命。”
       “未必!我寻思,把着广场的这个瘸子,八成是一只头羊转世来的,硬拦下了,不让羊只们去遭那份罪。他或许真是只头羊,连牛先灯那个货见了他都瘫下了,烂泥扶不上墙,李鬼碰上了李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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