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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出去。”
       平娃踅出了羊阵,堆起一脸僵硬的笑:
       “咋的了?”
       “广场关闭了,禁止通行。”
       “我就过一过么。”
       “不行!这是人民群众活动的地界,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
       说着话,这索命使者俯身一拽,竟从雪下面扯出了一根红黄参半的隔离绳,拉拉拽拽,一端拴在东头的电线杆上,另一头挂在西边的一只锥形圆桶上,划开内外距离,将平娃和群羊拦在了广场外。隔离绳约摸一拃宽,上头印着“保险公司”和几颗英文字母,在风声里抖瑟不止,煞是醒目。
       平娃咽下几口干唾沫,身心猛地凉了。
       抬头望去,左边是一座巨型商场,右边是一幢三十几层的写字楼,旱地拔葱地戳进夜空,仿佛一扇门,骑跨在头顶。罡风袭来,这扇门几乎成了风口。心想:碌碡拽到了半坡上——我是进退两难。也不知今天的皇历上写的什么,偏偏碰上了那么多的怪事情。
       那厢边,牛先灯凄厉地咩叫了一声
     
       那边大楼上的报时钟响了,重锤敲响鼓,一记一记,从夜空里漫漶而下。平娃抬望一眼,心想坏了,钟声竟将云层里的雪都敲落了,一泻千里地倾下,犹如雪崩,人基本上睁不开眼睛。他默念着,不多不少,数了整十二下,知道是子夜来临。最后一记敲毕时,青铜余音踩着无数片雪瓣,嗡嗡营营地缭绕耳侧,像铜匠铺子里打制的一种独门暗器,咄咄欺来。
       一低头,果真,脚脖子被淹了一半厚。
       八字胡的索命使者来回踱了几趟,整理完隔离带,哈了几下手,遂心满意足地离开。平娃盯着背影,发现他一耸一耸,身子侧侧的,不由想起黑脸包公的一句唱词:你左肩高来右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嘿嘿,平娃猜想,你也就是个陈世美,到头来,还不是喂狗头铡的货么,威风什么?
       再一细看,平娃便发现了大问题。
       光滑如镜的地上,一溜脚印,款款尾随着走远的索命使者。右侧的脚踪踩得很实,鞋印完整;但左侧的只是虚晃一枪,只留下鞋尖的纹路。平娃从十来岁就开始了游牧生活,对动物的足印颇有心得。平素里,他能从一枚梅花蹄印上,猜出羊只的公母、齿岁和体重来,当然也能猜透羊只的去向。在河西走廊一带挡羊时,天敌甚多,狼、棕熊和雪豹也时常从祁连山的密林里下来掠食羊只,羊只们被吓破了胆,抵死不敢出圈,能活活饿死。但平娃就有本领,狼多山紧时,他能从一枚足印上嗅出危险,辨识出埋伏中的敌人的规模和诡诈。于是扔下备妥的一两只野兔的尸身,布下一盘迷局,唱起歌,反方向游牧去了。
       顺着那一串脚踪,平娃的目光焊在了索命使者的脊背上,却发现他原先是个瘸子——右腿短了一截,重心才压在了这一边。他好像故意掩饰,走得慢,尽量跨得匀称,肩膀却一高一低地耸动,又让脚下的鞋印暴露了身份。唉,你个现世报,虚荣鬼,逞能的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踏实些,别闪折了另一条腿。平娃幸灾乐祸地念叨,知道那个家伙也听不见么。刚喜悦完,平娃的心接着灰了,又塌下了半座崖,悬吊起来。
       人有病,天知道。
       当初,爹老子手把手教他游牧时,就语重心长地说过,哪怕是一头牲口,但凡害上了残疾病,自尊心便格外强,是断断不敢追撵恐吓的,要哄送着、吹捧着才是。要不,他就会是群羊里的钉子,把水搅浑不说,还会跳崖、投水、抹脖子,引炸一圈的羊。爹老子还说,是病,都会传染,群羊一炸堆,村里的雇主们就来掀房烧屋刨椽子,叫你家破人亡的。爹老子归结说,身疾心烈,人也不例外,碰上类似的怪骨头,石头大了绕着走,万万得罪不起的。
       可也绕不走啊。就算爹老子是诸葛军师,也算不出省城阔大的广场边上,矗立着几十米的高楼,一左一右,像个敞开裤裆的巨汉,催逼着人去受胯下之辱。况且,门前还站着瘸子那样的小鬼,一根亡命绳就隔开了阴阳。
       雪下得沸腾肆意,把广场上空橘红色的灯光都给擦花了,像一块毛玻璃,砰然作响。平娃越想越寒战,一股入髓的冷意从尾骨里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缠在了颈项上,站在了肩胛上,压得他腿弯里灌满了铅。裆也绷紧了,一阵尿意澎湃而来。
       平娃只想低下头,钻过隔离绳,去给瘸子下话,让他菩萨开恩,佛雨广洒,惜疼一下寒冬腊月天里的牲口们。可他刚刚偏过腿,将隔离绳骑在裆下时,突然射来了一束光,打在身上。
       平娃钉在原地,忙抬手去遮挡,一时间骇得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不是一般的手电光,似乎是警用的强力射光,比焊枪更刺眼,方方正正的圆柱形,像一发炮弹样,将越境者平娃钉在了隔离绳上。挣扎几番,脚底有些湿滑,平娃怎么也跳不脱那根绳子。似乎绳子绾了扣,绑牢了他。一绝望,他索性不动弹了,呆鹅般地盯着远处。
       心想:乖乖,这手电光里是不是带了毒,怎么睁眼一对,就火辣辣地疼,好比洒了辣椒水,疼得撕心裂肺呀?平娃看不清光源,只觉得它在广场尽头不停地游走。平娃裤兜里也揣着一把三节干电池的手电筒,除了走夜路,剩下的用途只是吓唬吓唬羊只们。但手电筒的光显然没对面这家伙的足,底气也弱了不少。遮挡几次,对岸的强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平娃浑身上下,不再游移。坏了,他知道对方瞄准了。
       “你到底想咋办?”
       他被逼到了墙角,嘶哑地问。
       “滚!滚回去!”
       平娃双拳一抱,作揖说:“大哥,我紧着要把羊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去,误了人家老板明天的买卖,打死我也赔不起呀。行行好,抬一下贵手吧。”
       “滚!再啰嗦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别!”
       话音刚落,平娃骇然瞧见那一束强光里夹杂着一根红线,比血还红的一根光丝,仿佛一根彩色铅笔里的铅芯,射在自己眉心上,铆得很死。一急慌,他开始撕扯那条隔离绳,却怎么也扯不断,显见是尼龙的。虎口也撕裂了几条口子,血很黏稠。平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裆下择出那根绳子,举手投降。
       进了城后,给老板往餐厅里挡羊,从没出过一次纰漏。老板也很嘉许他,越来越器重,一来二去熟稔了许多,竟然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老板是个癫狂人,常常在河西走廊、青海和甘南草原一带收购羊只,业余时更喜欢打猎,越野车的后备箱里藏着好几支猎枪。老板的羊只繁育基地在黄河北岸的山后,鲜有人迹,却是狐狼闹欢的所在,闻腥即来,以为一座座羊圈是免费的点心车间。有一次,老板技痒,拉着平娃在北山上寻猎,转达了半天,也没放上一枪。结果,老板在山洼里竖了一排排啤酒瓶,先是点射,后来又用五连发轰射。一地的碎玻璃碴,竟让一只放风的羊误以为是青草,吃成了哑巴。
       平娃也开过几枪,靶靶十环。
       开第一枪时,后坐力很冲,险些踢飞了平娃的肩胛骨。幸亏老板的虎口卡住了枪管。后来,老板安上了瞄准器,教他如何将目标嵌在十字交叉的准心内,再屏住气息,扣下扳机。由此,喝光的啤酒瓶都被当成了试练的标靶,再也没运下山去换新酒。
       其实,老板另有一杆枪,从来秘不示人。平娃也仅见过一回。入秋的某夜,老板留宿在基地,却被夜鸟惊闹得夜不能寐,心情暴躁。他叫骂不止,取出那支秘密武器来,耸肩叉腿,一根鲜红的光丝射向树丛,钉住目标。枪响后,一只奇怪的大鸟栽下来,一命归西。现在,那只鸟被农业大学的一位老师制成了标本,天天展翅在老板的桌上。老板逢人便吹,那只鸟叫“鸱枭”,属于国家保护名录上的珍稀动物。那把枪叫狙击步枪,俄罗斯货,走私进来的。
       刚跌坐下,平娃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对面的瘸子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哑掉了,陷在雪茫茫的广场内部。但那束强光还未走,逗留了三分钟,细细地捋了一遍平娃,再扇形地扫射了一遍周遭的动静,忽地失踪了。究竟搞不清楚光源在哪儿。但平娃仍感觉得到瘸子在暗处里的喘息声,也明白这个小鬼盯死了自己。他忍住腰眼里跌伤的痛,挣了几挣,退回到群羊里。
       善无错行的,功没枉费的。
       一入羊群,平娃的眼眶快要湿下了,喉眼里凝着一股屈辱气,咽不下去,吐也难辛。思想说:紧要三关处,才见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哦!还是知根知底的伴当们好,我给他们一把草,他们还会给我叫个屈、宽个心哪。爹老子说过,人世上交下一个伴当,人的悲苦也就能减轻一分,还指靠什么?爹还是骨头老,眼毒。我刚才癞蛤蟆跳门槛——连蹾屁股带伤脸的,狼狈得要死,只有伴当们不笑话我,还衷心地团结我。
       他刚蹴下,小甘南和马金花就偎了上来,哈哈哈地朝他的脸上喷热气,暖和他。四姑娘和地主婆也不示弱,挤在他身后,卷起舌头,一舔一舔的,将光皮袄上的湿气揩净。双眼皮齿岁小,还不懂得照顾人世上的恩怨,也没宽慰他,只蹙起鼻子,往他的口袋里凑,想吃一把熟黄豆。平娃摸出一把来,摊开掌,让双眼皮舔食。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金家崖的臭不要脸,一发狠冲上来抢,硬生生地将一把黄豆挤掉了,撒了一地。平娃恼下了,抬手给金家崖的一个大耳光,扇得她趔趄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泪汪汪地瞅着平娃。四姑娘心善,咩咩地过来求饶说情,平娃搂住了她。
       “剩半把了,你都吃了吧,别牵心金家崖的那个贼。”
       孰料,四姑娘不为所动,木然地盯住他,眼眶里的两枚水晶石慢慢地亮起,好像电压不稳定,忽明忽暗的。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委屈,丝毫掩饰不住。虽说他见不惯人的软弱劲,但平娃明白,四姑娘有一副菩萨心,不忍自己刚才受辱遭屈,鸣不平罢了。当然,四姑娘顺带着替金家崖的说话,谁叫她们自小玩得熟,亲得像一双姊妹花呢。别看白花花的一群羊,他们也是分派系和乡党的,有时候还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对此,平娃尽可能地睁一眼闭一眼,一碗水端平,不叫他们说闲话,不留把柄。
       他招了招手,唤金家崖的也过来吃,给足了四姑娘面子。手摸进兜里,抓了几抓,却只摸出了十几粒熟黄豆,摊在掌心里。一对姐妹凑过来,湿湿的鼻头嗅闻着,找了半天,连一颗也没吃上。平娃慌了,叉起十指,借着天幕里漂漂泊泊的橘红色灯光一瞧,才察觉满手是冻血,指缝再也合不拢了。
       这是个不祥的兆头。按祁连山里的说法,一个人的指缝开了,再怎么劳碌,都是舍财的命,捧不住金钱,也抓不住人世上的大光阴。
       眼睛一湿,平娃声嗓里哭了一句。
       ——又蓦地止住了。要不是四姑娘定定地瞧着他,他也从四姑娘的眼窝里发现了两汪汪蓝颜色的泪的话,平娃早就号哭开了。心里说:我哭了又怎样,还怕一群牲口笑话么?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你们的魂灵子,吃的是五谷杂粮,受的是人世悲苦。你们呢,不过是一群低头吃草的货,低级动物。你们想让尼龙绳子割破手,人家尼龙绳子还偏不搭理哪,对不对?
       四姑娘仰起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平娃挨着疼,抬手抚了抚她的脑壳,见一片片拇指大小的雪花陷在四姑娘的眼窝里,淤成了泪。算了,他及时止住了下面的话,扳直了脊梁骨,硬挺挺地站起,端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哟地喊上一声嗓,附近的羊只们拢过来,麇集在身前身后。
       平娃咽下一口干唾沫,疼疼地拍了拍巴掌,叫他们集中精力,好讲讲眼下的形势,以及大家面临的困局。按路程计,从广场的东头一直走到西城的餐厅里,一般只花一个来钟头,人还不疲累,路上的风景由人看饱。但人算不如天算,从傍晚开始,这么大的一场暴雪砸下来,把省城都淹了,黄河也冻了,各条马路都瘫痪下,条条死路。这场灾星雪,不管下在甘南草原和青海,还是下在河西走廊一带,都是一场十足的“铁灾”,逃是逃不脱的。我长成了十七八的少年人,也是头一遭碰上天破了,云塌了,满各处被淹了哦。
       若要知道,经过一遭。老话说的是这个意思。
       谢天谢地!还好,大家现在都安然无恙,既没丢胳膊,也没瘸了腿,款款地站在广场上,浑身囫囵。都瞅见了,前头有一个阎王爷遣来的小鬼,一个老天爷卸掉腿的瘸子拦路挡着,牙齿磨得尖利,手里还握着三八大盖枪,像日本鬼子,想占咱们的便宜。哼哼,在我平娃眼里,瘸子顶多是一泡臭大粪,拦路恶心人来的。瞧他身上穿的那个薄,能扛得了多久?粪放三年成土,土放三年成粪,跟他熬煎。咱们把他熬煎成一捧土,拿回去垫圈吧。
       思来想去,平娃拿定了主意。
       他没点名,也没让羊只们喊报告,图的是保存精神,东山再起。平娃只用眼神一扫,数了数,一共是五十七个人,丢了两只。待扭身回望时,才瞧见牛先灯那个货仍趴在不远处的雪幕后装死狗。可怜的秀秀兀立一侧,裹着一寸厚的雪,仿佛一个披麻戴孝的白寡妇,守着家里的死鬼。
       “秀秀,你给我靠过来!”
       对方漠然一望,目中无人,更不吱声。
       “听到没,过来报到!”
       平娃断喝一声,也没效果。秀秀连脖子都不给他,僵僵地站在罡风里,一副没皮没脸的架势。他不想呵斥牛先灯这条狗。把秀秀唤来,牛先灯这条狗的威风自然就灭了。平素在基地时,这只老羯种吃得开,拿自己当干部,人五人六的,不是多吃多占,就是欺男霸女。可戳穿牛先灯这条死狗,揭下他的假面具又很容易——说白了,他不就是一个太监,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货么。瞧着,老子今天有他受的手段,不叫他告饶认错,我平娃就是一块干搓板,任他蹂躏。心想时,平娃的内心里烧红了一把烙铁,浸湿了一条皮鞭,高高地悬着。他只喊秀秀过来,语气平和,耐心十足。这是一招离间计,各个击破。平娃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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