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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羊滚进了广场,被扯天漫地的风雪一擦,不见了踪影。像是一把盐丢进水里,再难捡拾出来。只得干着急,眼珠子瞪出血丝丝来。平娃抱住鞭杆子,哟哟地喊了几声嗓,也没喊出意思来,便悻悻地站停,往远里瞅。
       其实也望不远,雪下成了一堵高墙,横横地栽在眼前,叫人颓丧。张嘴时,雪袭进来,舌头上有麻酥酥的烫。
       “牛先灯,求求你牛先灯,快把秀秀她们给我领回来。”
       平娃跺了跺脚,又追喊了一声嗓,却被一风吹净。吸溜了几下清鼻涕,将皮袄领子款款竖起,他背过身去,不想搭理那一帮忘恩负义的货。
       心想,我是唐僧的扁担,担了一路的经(惊)。
       先前跑得太紧,从北山基地上下来,跨过黄河桥,端直进了城。进城是有讲究的,不能在天明,也不能在前半夜,怕碰上警察和红绿灯。老板以前雇过十来个人,干的都是和平娃一样的营生,赶羊进城,交给闹市里的几家大餐厅。后来他们都黄瓜打驴——半截子走掉了,让老板解了职,几巴掌撵跑。缘故是,一进了城,他们便三心二意起来,忙着看街上的风景和女人,羊只走失了不说,还被餐厅的掌柜们做了手脚,当傻瓜一般哄送出门。平娃是半年前接的班,让老板的越野吉普从河西走廊的山丹县接来的,场面煞是隆重。
       走前,老板还特意去了一趟平娃家里,丢给他爹娘老子三百块钱,外加三盒茯茶和一袋冰糖。惹得爹娘老子一惊一乍的,以为遇上了活菩萨。家在胭脂山下,一村子的大人娃娃们闻讯赶来,高低不一地袖手肃立,耐心地看越野吉普打了几响黑屁,喇叭一鸣,拐上了沥青路面,脖子也不回,径直往省城里开去。村里头,平娃是第一个浪省城的人。
       不用说,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脑子也没进水,咋会偏偏下工夫,缠磨着雇下平娃这样的挡羊娃?这是个半年前的故事了,掉了牙,不新鲜。
       当时,平娃在荒滩上挡羊,羊只舔食着石头上的光斑和盐粒,屁眼里淌下粪球来。平娃嫌他们肥水外流,不在圈里拉,将好端端的肥料浪费了,气得跳脚直骂。恰巧,老板从祁连山里打猎路过,见识了这个稀罕场面,心下蹊跷,遂将越野吉普停在路边,细细地瞅了平娃半天。
       老板问,碎娃,你能跟羊说上话呀?
       啊是!我指东,他们不敢往西,我是他们的魂灵子。不信?不信我给你试试看。平娃在戈壁荒滩上游牧了半个来月,现在终于有人说话了,免不了有一股炫耀的劲。鞭梢子一甩,朝着群羊哟哟地喊了几声嗓,羊只们乖乖地停下嘴,蹄子里藏了鬼似的,远远跑过来,跪卧在他的鞍前马后,像一帮手下人。
       老板抬起屁股,递给平娃一根纸烟,忙不迭地说,不试了,不试了,我信你还不成么。你咋能跟羊说上话,你懂羊的心思呀?平娃虚晃一枪说,刚给你说了,我是他们的魂灵子。老板嘁的一声,掉转屁股欲走,你个碎娃娃,人小鬼大,嘴里没个正经话。平娃于是实话说,荒滩上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再不跟羊说说话,我怕我的舌头废了,真的哑掉,往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一来二去,我懂了羊,羊也乖乖地懂了我心里的念想。老板拍了拍腔子说,呵,这是大实话。那就好,我给你在城里找一房媳妇,白菜一般嫩的黄花闺女,一指头能弹出个水来的。
       呵呵,我一个挡羊的,羊才是我的伴当么。
       伴当?
       伴当就是阳世上的朋友么。
       那好,把我也看成你的一个伴当,跟着我干,结结实实赚钱。老板慨然道。
       天杀的,今天撞了鬼,一进城,这些招数偏偏失了效。群羊不再听话,失心疯,眨眼间滚进了广场上去。风雪一擦,踪影不见。平娃背对寒流,站了站,觉得那个冷啊,像戈壁滩上的荆棘刺,一寸寸地茁升,沿着趾头和脚脖子,再蔓延到膝盖骨和裤裆里,直把自己冻成了一块生铁。再加上先前跑得紧,皮祆里的汗蒸气一泄,就像穿上了一件冰制的铠甲,指甲皮大小的剜刀在身上叼肉,心都塌下了。
       一冷,脑子就醒了。
       平娃精神气一抖擞,忙将牛皮梢子从鞭杆子上解下,拦腰绾上几绾。老话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正是这个意思。身上有了靠山,心里头顿时轻松许多,平娃蹴在地上,手遮住眼眉,扭身望了望远处——雪照旧下成了高墙,人一蹲下,卑微得不得了。眼前是省城最大的一座广场,比河西的戈壁滩小不了许多,还滑得像埋下了一块水银镜子。
       “牛先灯,牛先灯你是我先人,听着了没?”
       他箍起喇叭手,冲着前头死喊了几声嗓。嗡嗡的,显见是撞在高墙上,被弹了回来,砸在脸上,鼻头一阵子发酸。牛先灯是头老羯羊,是他委派在羊群里的班长,平时归归顺顺的,可一到了节骨眼上,就扯上反旗,当了陈胜吴广。平娃心里吃咒说,牛先灯你个狗杂碎,等下子捉到你,非抽了你的脚筋,打折你的踝骨不成,叫你没个组织纪律性,满各处去跑!
       话归话,平娃依旧箍起喇叭手,喊别的羊只:秀秀、地主婆、石头他妈、小甘南、金家崖的、大屁股、双眼皮、四姑娘、马金花……一嘴喊出,将几十只羊的名字统统捋了一遍。
       先前游牧时,他就掌握了这门手段——群羊捏成一团造反时,就去策反,各个击破;要是群羊炸堆,散成一捧沙子时,他就嚎唱酸曲,笼络人心。瞧眼下,该使策反的手段了,将狗杂碎牛先灯一个人剥出来,叫他撂单,叫他一个人发慌,再叫他知错即改,改造成个领导的样。念想至此,平娃又喊了一遍羊只们的名号,喊得嗓眼里一阵子揪疼,肚子也饿上了。
       ——啊是,从生下来,到长成现在的少年人,真没见识过这么大的一场雪。雪是乱的,刚进城时,还下成了花瓣瓣,一朵一朵地往地上砸。平娃紧跑了几个路口,雪就下成了白沙子,能将人活埋掉。眼下蹴在广场上,雪却像甘南草原上制牛毛毡房的缝纫机,咔咔咔地钉下来,缝得密密实实,连喘气的孔隙也不见。手戳进地上,粗粗一量,少说也有七八个公分。平娃又想,可惜喽,这么肥实的雪,要是下在祁连山下,今年夏天的草准能肥得榨出油来,牲口们吃上几嘴,不压秤才怪呢。真的惜疼死了,下在城里有啥意思,不是人栽葱,就是车翻轴,连广场都像河西一带的荒滩戈壁,萧萧索索的,没个正形。
       这么想时,领口塌了下去,脑脖子后有些烫——也说不上烫,顶多是一片热乎劲,夹在风天雪地里,让人一激灵。平娃端住胳臂,一扭身,见是四姑娘一偎一偎的,往前送热气。平娃嗓眼里一堵,差点失声尖喊起来。屁股一沉,颓坐在地,一把搂住了四姑娘的颈项。
       “天爷,我就知道你最乖。”
       四姑娘挣着,不乐意受到束缚,却被平娃挎起臂,一把搂死了。她是个一岁大的母羊,眨巴着眼,眼底里净是孩子气。平娃冲着她的额心,吹开眼皮,见那种孩子气像透明的水晶石,一左一右,嵌在眼眶里,湿漉漉的。他惜疼地说:“四姑娘,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谁出卖我平娃,你也不会拿我垫背当猴耍的。”羊只挣着,后蹄擦了几擦,险些滑倒在地。他肠子更热了,脸贴了贴羊只的额,匹手将羊毛捋平,防止散热。两枚水晶石闪了闪,仿佛对他作答。平娃脱了手,喜兴地蹲起,活络地问:
       “秀秀人呢?其余的伴当们在哪儿?”
       四姑娘得了自由,撇开身子,朝着虚空的广场望上一眼,表情淡漠。平娃知趣地说:“看你,还吃醋呢。一提起秀秀,你们都给我掉脸,好像我偏心她一个人哪。”羊只俯身,舔起地上的雪,显见是想刨出一撮干草来。平娃眼明手快地摸出一把熟黄豆来,喂给四姑娘。咀嚼中,一股清冽冽的豆香气弥漫,压住了风。“实话说,要不是秀秀肚子里怀了娃,我才不偏袒她呢。秀秀真不容易,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老板也不放过,非撵着上这条路。我心里不忍她哦。”羊嚼得很舒服,让平娃的胃一阵子眼热,咕噜咕噜地叫。于是,他也嚼了起来,你一口,我一嘴,比赛似的。刚吃了半晌,四姑娘忽然停下,冲着广场深处咩咩地喊起来,两枚水晶石像烧红的炭,猛地灼亮开来。
       平娃停下了牙齿,呆住了。雪茫茫的广场,犹如乡下春节时的皮影戏,罩着一块大帐子,影影绰绰。先是地主婆掀开雪绒绒的帐子,支起两只扫帚耳走了出来;接着是石头他妈,臀部夸张地一翘,拉下一路的粪球,仿佛在纸上写书法;稍后跳出来的是马金花,一脸的趾高气扬,边走边掸着肩上的雪瓣,就数她最爱干净。在她们三个之后,群羊款款地涌出了皮影戏的大幕布,抱成团,呼哧呼哧地滚过来。雪白白的羊,雪惨惨的灯光,加上雪天雪地的大校场,真好像薛仁贵率着一哨人马,刚刚征西而归。
       风仍旧紧,拿着一团破棉纱,却怎么也擦不掉羊只的蹄音。蹄子刷刷响,越响越明亮,后来轰轰一片,碾压过雪地。平娃呆望半天,咽下一口干唾沫,紧着往前去迎接,火烧火燎地数着数。数到五十七只时,心里又险些塌掉半座崖,悬悬地吊着。
       再数一遍,还是五十七,丢了两个。
       平娃简直急成了一捧灰,嗓眼里漾起火苗来。他哟哟地朝广场深处喊了几声嗓,又用鞭杆子点数了一下人头,独独缺了秀秀和牛先灯那个货。这空隙,群羊都很老到,不待平娃去招呼,快速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头朝里,屁股顶着风,乡里乡亲地取着暖。眼下权威受了损,不人不羊的,平娃干瞪眼,没个办法,心里又不想让伴当们取笑,遂假模假式地站定,拢起袖,暗暗吃咒说:牛先灯啊牛先灯,你知道剥皮是什么滋味么?嘿嘿,你不明白的话,我平娃保准给你示范一下,不打麻药,活活把你剥成一张皮,硝熟了,制成一盏羊皮灯笼,也好在春节上挂你在我家的屋檐下,图个喜兴哦。
       如此一想,平娃释然不少,还咧嘴一笑。
       其实,平娃猜得出,他两个货就在附近呢。借他们一人一颗豹子胆,也绝不敢在省城里滋事生非。省城又不是谁家里的热炕,各处是贼眉鼠眼的红绿灯,各处是戴了领章帽徽的警察,还能由着一个畜生去横行逞威?牛先灯啊,你真是坐在轿子里翻跟头——不识抬举。
       平娃立意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哟地尖喊了一声,是出发的口令,群羊缓缓散开,仿佛一块醒转的面团,被扯面师傅拉成了一条线,首尾相扣地排起了队。平娃站在顶头,举起光秃秃的鞭杆子,在空气里劈了两下,很威严地说:“一个跟着一个,别落下,谁要是再掉队,我就先把谁送进餐厅的灶房,让他去当明早上的第一碗羊肉泡馍。”口气很凶,凶成了衙门大堂上的刀斧手。群羊咩咩地呻唤,似乎领会了平娃的精神,踩着前头留下的梅花蹄印,往广场深处里走去。
       离了牛(先灯)屠夫,我也不会吃带毛的猪。心想。
       平娃代替了牛先灯,做了头羊,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前行。雪落在广场瓷砖上,一半凝成了冻冰,一半虚浮地盖着,很容易让脚底下产生些幻觉。平娃腰上吃住劲,细细的枣木鞭杆子杵在地上,做了第三条腿。他知道,断断不能叫羊只闪了腰折了腿,城里的餐厅老板们都迷信得很,一般不收残疾的羊只,怕老天爷给自己记上一笔。罡风劲吹,整个广场像一只扎紧的牛皮口袋,无处遁逃。平娃却走出了一身热汗,他反穿了一件羊皮袄,瓤子里垫了毛,光板的袄子上挂不住雪,当然也湿不了,冻不怕。
       裤兜里的小灵通响了三响,是老板催打的,但平娃没听见。
       远远地,平娃望见了广场正当中的旗杆,再走近些,平娃端直地瞅见了牛先灯那个货——他趴在地上,枕着两条胳膊。秀秀站在一旁,不知害臊地舔着他的脖颈,一口一个香的,比吃苜蓿草还甜。平娃一下子怒了,真气蹿满了一肚子两肋巴,手也发抖。
       心里发愿说:牛先灯你个货,脱离开大部队,背叛我,背叛组织,还当你能长出两扇翅膀,飞到天堂里吃草去了呢。呵呵,也不想想你先人坟上漾没漾青烟?谁会给你烧那一炷高香?原来你也让身体里的一泡屎给坠住了,也是个地里刨食吃的货呀!秀秀,你也不是个东西,脑子发潮,筋错乱了,清清白白的个女人,肚子里还怀着娃娃,何苦和牛先灯这个货缠磨一起,坏了自个的好名声?边走,平娃边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心里乐死了,表情却冷似寒铁。靠近时,他使鞭杆子戳了戳牛先灯的头,粲然说:
       “呵呵,你瞌睡装死呀,没见过马王爷长几只眼么?”
       岂料,牛先灯斜觑他一下,又躺在胳膊上睡下了。秀秀更没搭理他,伸长舌头,将牛先灯脖根里的一片毛舔得濡湿,很受用似的。
       平娃心想:狗杂碎,真的反了!
       身后的群羊们不知平娃的态度,现在终于找见了班长,散开队形,扇面地围拢而来,将牛先灯和秀秀拱在中央,咩咩咩嘹亮地嘘寒问暖。平娃的力气使在鞭杆子上,想美美地开个现场批斗会,给些颜色试试,再整肃一下队伍。老话说,饭没盐了淡如水,人没精神赛过鬼。瞧你个货,蔫头耷脑的,装出一副可怜相,想让我放你一马。哼哼,实话说吧牛先灯,我平娃再也不会替你胸脯上挂勺子——捞(劳)捞(劳)肺了。念想一来,平娃举起手里的家什,想在牛先灯的脑壳上来一记霹雳鞭,再用脚尖施一记阎王腿。
       恰此时,一个人叼着发红的烟头,从雪幕后挣出来,越来越显,像极了皮影戏里的索命使者。来人四十上下岁,唇上挂着一抹胡子,边走边掸了掸左肩右臂。他瞅了几瞅,才从群羊里认出平娃是个活人,嘴纹一咧,虎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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