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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美芳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李美芳的哭声好像还留在屋里似的,我还听得到。我心里很难受,说不出的那种难受,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一股气闷在那里。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拎起那个塑料壶摇了摇,便到前街湖北佬店里去买酒。湖北佬还是笑菩萨似的,一边揭起遮酒缸的红布给我打酒,一边问我怎么脸色不好看?我说我要那么好看的脸色干什么?他便不再说什么,但还是那样笑。湖北佬也是,你愿笑你自己笑就是了,莫非还要别人陪着你笑?
     
       我就着一点花生米和猪头肉,一杯一杯地喝着湖北佬的酒。正喝着,王秀梅大包小包地进来了。她说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把眼珠子都喝红了。我说我要揍老扁!王秀梅说谁是老扁?我说马文没能杀了他,可马文还有老子,看马文他老子怎么收拾他!王秀梅说马福你喝多了。我说这点酒就算喝多了?王秀梅说你刚才说要收拾谁?我说谁?狗东西他强奸了李美芳,他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马文做得对,像我马福的种,有骨气,只可惜没杀了那个畜牲!我看见王秀梅的脸都白了。王秀梅说谁?谁强奸了李美芳?我说还有谁,老扁!他是个畜牲!
     
       我觉得我浑身紧绷绷的,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老。我抨起袖子看自己的胳膊,我的胳膊上没有一点肥肉,瘦精精的。我鼓了鼓劲,筋脉便暴起来。我把胳膊伸给王秀梅看,你看看我的胳膊,像不像五十岁的老胳膊?王秀梅说不像。我说你捏捏,有没有劲?王秀梅便捏一捏,说有劲。我说你再捏一捏我的腰,看紧不紧?王秀梅又捏捏我的腰,说真紧。我说我浑身都是劲,我是个挖煤的,那个畜牲他没想到马文的爸爸是个挖煤的吧?他还敢缠李美芳,他以为我是好欺侮的?他要知道我是挖煤的他还敢缠?我吓死他!我这就去,我碰见他就一拳打死他!我打他个稀巴烂!
     
       我拉开门,甩着膀子往外走。王秀梅说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我说用不着,对付那个畜牲还用你跟我一起去?王秀梅说我知道你厉害,你让我去看看你发威不行吗?让我去看看你一拳打死他不行吗?我说那好吧,那你就去看吧!
     
       王秀梅就抱住我的胳膊跟我一起走。她说你走稳一点哪。我说我怎么走不稳?我一脚能踢死他!王秀梅说你到哪里去踢他呢?我说美康足逸城!王秀梅便不再说话了,只是用力抱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抱在胸脯上。王秀梅真是个好女人,胸脯又酥又软,像两沱大馒头似的。今天要是踢死了老扁,我就要回来啃啃这两个大馒头。我要给自己庆功。我把脊背挺得直直的,眉也横起来了,眼也横起来了,我想我应该唱一支歌,唱一支很有劲的歌。我这么一想,那支歌就像一只青蛙那样跳了出来,趴在我脑子里等我唱它。我唱道,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王秀梅说你小声点,你看马路上的人都在看我们。我扭头看看,看见马路上的人真在看我。他们那样看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我是个怪物吗?我被人欺侮了,我的儿媳妇被人强奸了,我唱一支歌我就是个怪物吗?我偏要唱!我让你们看我怎么唱!
     
       我又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唱湿了眼睛。有一股什么东西在我胸膛里涌来涌去,就把我的眼睛涌湿了。我的眼泪在脸上爬着。我的喉咙越唱越粗。我就这样粗声粗气地唱到了美康足逸城。到了那里我就不唱了,我直愣愣地往里走。王秀梅拖了我一下,她说那个畜牲在里面吗?她拖不住我,我把她拖进去了。我说那狗东西在哪里?柜台里的小姐好像认识我,她看了我两眼,扭脸就朝里叫李美芳。李美芳后枕擎着两只湿手跑出来,叫一声叔叔,又叫一声阿姨。我说那狗东西呢?李美芳朝我摇摇手,轻轻地把我们往外面推。虽然她推得很轻,我们还是跟她往外走,到了外面,她说还没看见他,他要来也不会这么早来的。她叫我们回去,她说你们别等我了,我要到很晚的,叔叔明天一大早还要送报纸,怎么能等到那么晚呢?我说不怕,等到天亮我也不怕!李美芳看看我,把王秀梅拉到一边,问叔叔喝了多少酒?她以为我听不见,以为我喝醉了,她小看我。我说李美芳你小看我,我跟你说了我能保护你,我就在这里等他,他来了你看我怎么要他的命!他敢动你一下,我一拳打碎他的脑袋!
     
       李美芳对王秀梅说,阿姨你带叔叔回去吧。王秀梅看看我,对她说,今天他不会听我的。我说对,我谁的也不听。李美芳说叔叔你会吃不消的。我说叔叔会吃不消?叔叔是挖煤的,没有叔叔吃不消的事!
     
       那天我是有些喝多了,但无论李美芳怎么说,我就是不肯回去。我一定要在这里等她下班,再晚我都要等,我不能说话不算话,不能让她再遭了老扁的手。我要替马文保护她。老扁已经往我们脸上抹了一回屎耙子了,我还能让他抹第二回?那样我也对不起马文。马文真是个好孩子,他才二十三岁,除了不该拿那支来福枪,他哪样做错了?我一边璞璞地吐着酒气一边说,李美芳你安心去上你的班,我的事不要你管,今天我一定要会会他,我要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那天晚上我说了那么多大话,平常我从来不说大话的,我一辈子的大话都在那天晚上说掉了。是不是一个人喝了酒就会说大话呢?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但我觉得我不是,自从那天晚上过后,一直到现在,这些话都一句一句摆在我肚子里,如果谁要撩我说话,我还会说这些话。只是我不会像喝了酒以后把话说得那么冲,我会平心静气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这样了,就那么一阵工夫,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什么时候这么狂过?无论在丰镇还是在这里,凡是认识我的人都会说,马福呀,那是个老实人哪,是个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哪。
     
       现在我还是那个马福吗?
     
       昨天王秀梅也对着我左看右看,像不认识我似的。我说你看什么?她说马福,你脸上亮堂起来了,比过去精神多了。我说是吗?王秀梅说是。她又说,马福呀,漂亮啦。我说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漂亮?王秀梅抿抿嘴角说,反正我觉得是。
     
       王秀梅这两天晚上都跟我一起等李美芳。我们一开始坐在一家卖钓鱼竿的小店门口,没坐一阵子老板就来赶我们,说他的台阶不能坐。我们便坐在马路边上。灯光晃晃地照着我们。我们前面是汽车和自行车,后面是走来走去的人。我看着她不时地用手扇鼻子前面的灰,心里觉得对不起她。我叫她先回去,她不肯。她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心里更过意不去。我叹着气说,你看,又碰到了这种事,登记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王秀梅说不说这个了,我知道轻重,我不要紧的,只要你认账,反正我老皮老脸,大不了把肚子挺起来就是。
     
       秋夜越深越凉,我伸手摸摸地,脱下外面的衣服,叫她起来,把衣服垫在她屁股下面。我说坐吧。她把衣服拿起来,说不怕,我肉多。我又把衣服给她垫上,我说这跟肉多肉少没关系,你是病肚婆,你的屁股受不得凉。
     
       王秀梅坐在我衣服上,傻傻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麻酥酥的。她说马福,你真是个好人。我说没用的人,活得这么不像样。她说谁说你不像样?我愿意你不像样!我说那你是瞎了眼。她说我的眼睛亮得很。我说你是睁开眼睛尿床。她抿着嘴笑,说我喜欢睁开眼睛尿床。我便从心里叹着气,说,秀梅呀。她说马福呀。我们坐在大马路边上,就那样说来说去,说得都有点肉麻了。可是我们不说干什么呢?我们就闭着嘴巴枯坐干等?我们这么说说话时间就过得快些,我们说得越肉麻时间过得越快。
     
       看见李美芳出来了,我们就不说了。李美芳出来时,马路上的灯光已经是雾蒙蒙的了,街上也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
     
       我们把李美芳带到我那里去。我让她们两个人睡房间,我自己在厅堂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李美芳泪汪汪地说,叔叔你看你都熬红了眼,你们这样天天守着我也不是个办法,这要守到哪天是个头呢?我说守到哪天我也要守。李美芳说,要不我换个地方做?我还是换个地方做吧。我说你想躲他?李美芳说不躲怎么办呢?我说不躲!为什么要躲?我说得斩钉截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硬铮铮的话呢?可现在我就是这样说话的,我的话再也不是软聋聋的了,话里都长出骨头来了。我说那不是个畜牲吗?你能躲到哪儿去呢?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再说我们为什么要躲?我们手挣嘴吃,光明正大,我们躲什么?王秀梅也说不躲,她说的话跟我喝了酒时说的话一样冲,躲?她说,凭什么躲?他还说你怕他!别看你阿姨是个女人,真要动起手来,我打不到他咬也要咬他一口!
     
       就像李美芳说的,我确实熬红了眼睛。我的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如果我只是送报纸,不给杂志社做事,下午我还有时间睡一觉,可是我怎么能丢掉这份差事呢?这是二百多块钱哪,我到哪里去挣这些钱呢?
     
       我跟杂志社的老曹请假,我说你扣我一点钱,我请个假行吗?他一口答应了,他说反正旧杂志已经清完了,这两天也没什么事。他还说我不扣你的钱,有事你也不用说,我信得过你,你只管去忙就是。老曹真是个好人,心肠好。我请假不是为了睡觉,我怎么能这样做呢?人家信得过我,我更不能那样做。我还是想去打听打听,想知道马文的事到底怎么样了,丘巴和李国抓到了没有?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想这件事,你说你希望警察把他们抓了吧,他们一个是李美芳的哥哥,一个是马文和李国的朋友,况且人家还是为了你儿子和儿媳妇;可是如果不抓到他们吧,这事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眉目呢?好在这事也不由我想,否则真会难死我。我只是想问问情况。我就到公安局门口去晃,没办法的时候我就这么晃,希望能晃出一点什么来,哪怕是从那些走进走出的人嘴里漏出来的话,检他一两句也是好的。
     
       结果我晃来晃去的又碰到了开小煤矿的光皮刘成。
     
       这回刘成没骂我坑他,反而邀我跟他去喝酒。他说马福,我们应该喝一次酒。我说为什么呢?他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有缘,该喝。我说我跟你有什么缘?我还跟你喝酒?他说我请你喝也不喝吗?你是不敢吧?你向来就是个蔫神,没量,怕喝不过我?我眉毛一竖,瞪着红眼说谁是蔫神?我没量?我怕你?
     
       我想我不是过去的马福了,我不怕你叫板,我不能再让你们看低了。不就是喝酒吗?喝就是了。我就跟他去了。可我真喝不过他。我本来就没什么酒量,但我不服,我怎么能服他呢?我说我马福今天喝死了也要跟你喝!他说你还是小气,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都老了,你的气还没消?我说消?夺妻之恨哪!他说你看你,越说越来劲,你多想想不就消了吗?什么夺妻呀,说得多难听,这就是缘分,比如你跟你那个打联的,不就是有缘分吗?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打联的?他说我看见了,你们晚上坐在大马路上,我从那里走时看见的,那么亮的灯,你们两个人亲亲热热,谁看不见?
     
       刘成说他今天是想跟我讲和的,喝酒只是个借口。他说我们就是看在孙小萍面上,也应该讲和。我撇着嘴说,看她面上?刘成说怎么不能看她面上?她为了你儿子被关在看守所里吃苦,不看她面上看谁面上?刘成想想又说,如果不是这件事,你不讲和就不讲和吧,我也用不着跟你多说什么,可这件事把我们扯在一起了,他们母子俩,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你儿子,一个犯了法,一个是包庇罪,你说我们要不要讲和?要不要齐心协力?我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啊,这样的道理你都想不透吗?
     
       他说得有道理。唉,这个刘成,能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说得我不能不点头。
     
       我们碰了一下杯。我们就这样讲和了。
     
       我说我们只是暂时讲和,等这件事完了,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刘成笑着摇摇光皮头,说小气鬼,随你的便。我说刘成你把话讲清楚,谁是小气鬼?别人拐你老婆你会大方吗?你会说拐得好是不是?刘成说好好好,我对不起你行不行?我亏心行不行?他端起杯子,把一杯酒咕地一口喝了,顺着嘴皱着脸说,我刘成今天向你马福赔礼道歉,行不行?
     
       虽然我心里疙疙瘩瘩,可他都赔礼道歉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就闷着头喝酒。他爱说话,一张嘴巴没停,说他这些天是怎么跑的。他说他腿都跑断了。我边喝边看外面的天色,我的眼睛越来越红,我看见天都变红了。我说不早了,我要走了。他说你急什么?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坐拢了,才说了几句话你就要走?我说我有事。他大咧咧地说什么属事,又去跟你那个打联的坐大马路?我被他说得一股气直往脑门上冲,我说尾事?坐大马路?老子要去会一个畜牲你知道吗?我儿媳妇被人强奸了你知道吗?我儿子就为这个拿枪杀人你知道吗?那个畜牲还在缠我儿媳妇你知道吗?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心想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他是谁?他是光皮刘成!
     
       我真想一巴掌打烂我这张臭嘴!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很红,眼睛瞪得很大。我说你那样看我干什么?见人家在我脸上抹屎把子你高兴是不是?我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说马福你不要这样。我说刘成啊刘成,我跟你说,你不准把我这些事拿到丰镇去说!你妈的你说了我会杀掉你!刘成说,我不说。我说那你发毒誓。刘成说好,我发毒誓。刘成便发毒誓,他说我要是说了我就让瓦斯炸死!我点点头说,你记住你发过的誓!从酒店里出来,刘成一直跟着我。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说你不是说要去会那个畜牲吗?我也去会会他。我说你去会他?关你什么事?这你也要插一手?他说我怎么是插一手呢?怎么不关我的事呢?马文是孙小萍的儿子吧?那么马文的老婆是不是孙小萍的儿媳妇呢?既然是孙小萍的儿媳妇,不就等于是我的儿媳妇吗?你说我的儿媳妇被人欺侮了,我能不管吗?我不知道我可以不管,我知道了我能装憨吗?我要装憨的话,孙小萍面前我就过不去,她会骂死我,会往我脸上吐痰!刚才你说那畜牲往你脸上抹屎耙子,你以为他没往我脸上抹屎把子?没往孙小萍脸上抹屎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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