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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这样想了。我想着想着就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看见他咯咯咯地笑,笑得到处都光光的亮亮的,天开了云散了,阳光照下来了,满世界都是喜气洋洋的。
     
       王秀梅说你看你看,你笑了!是不是这么一想就高兴了呢?她眯着眼抿着嘴笑,又把脸笑大了。她的脸红扑扑的真好看。我又摸摸她的肚子,心想这孩子要是真能给马文带来好运气,那有多好呀。
     
       现在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了,马文已经被抓起来了,关在看守所里,我想见他一面都见不到,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想我总要干点什么吧,人在干点什么的时候,心里反而要轻松些,这么干等着简直是受罪,就像头上顶着一个磨盘,它早晚会把人压死的。
     
       马文长得像孙小萍,不像我,要是像我那就丑多了。孙小萍是一张瓜子脸,他也是一张瓜子脸,还有眼睛鼻子嘴巴,都像孙小萍。但他的性格脾气又一点不像孙小萍,当然更不像我。天知道他像谁。我老实本分事事小心,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他虽然胆子小,但他不安分,只要有人给他壮胆,他便胆大包天,像吃了猛药一样,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可他又不像孙小萍那样死硬,不做是不做,做了就不怕。他却只有做的胆,没有担的量,事到临头就成了一个软蛋。
     
       还没等押回来,在丰镇人家就审了他,人家问你们的枪呢?他说丘巴和李国拿着。人家又问他哪来的枪,他就把丘巴的表哥兜出来了。他吓得要死,脸都吓灰了。我是他老子,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我闭着眼就能想到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没吓出尿来就算不错了。他不像那种从小翻筋剥皮的孩子,横惯了,什么都见过,他这是头一回。不过胆小有胆小的好处,他不敢跟警察拗着来,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按报纸上的说法,这是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这样就对了,抓都抓到了,你还拗什么?不坦白干什么呢?不是说坦白从宽吗?看看他能不能争取到从宽吧。
     
       警察根据马文的交待,把丘巴的表哥抓起来了。表哥说怎么抓我呢?我哪有枪给他们?我给他们的是假枪呀,我不过跟他们开了个玩笑。警察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他竟然轻飘飘的,跟打个呵欠一样,说是个玩笑,一个这么大的案子,不也成一个玩笑了?警察怎么肯听他这一套呢。
     
       警察说开玩笑?你跟谁开玩笑?谁证明是假枪?表哥便怎么也说不清了,为了证明自己,只好又把一个残疾人朋友兜了出来。他对警察说那是一个朋友做的玩具枪,子弹也是,可以打响,可以发出火光,像烟花似的。警察就要他带路去找那个朋友,结果在北郊一间屋子里,把那个拄着双拐的朋友也抓了。警察在那里发现了一张工作台和许多工具,搜到了几把自制的手枪和来福枪。警察问表哥,这是玩具枪吗?这简直是个小型兵工厂啊!表哥说警察叔叔冤枉哪,那两支真是玩具枪,不信你问他。但拄双拐的朋友就是不吭声,表哥说兄弟呀你说句话呀,别坑我呀。朋友咬着牙骂他,说你妈的你做的好事。
     
       为了让表哥服气,警察又审了马文。警察说你们拿的是真枪还是假枪?马文想都不想就说是真枪。警察说,肯定是真枪吗?他说肯定。警察便把笔录拿给表哥看,表哥委屈得叫天,他说天哪,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明明拿的是假枪,还硬说是真枪,他莫非不要命哪?我不是碰到了鬼吧?警察说,你骂谁?表哥说,我还能骂谁?我骂那个傻瓜。表哥又说,要不请你们再问问那两个人,问问丘巴和李国,他们肯定知道。警察说,你以为我们抓不到他们?表哥说我巴不得你们马上抓住他们,抓住了就知道是真枪还是假枪了。警察说,你放心,他们跑不了。表哥又说,还有老扁,把他找来问间也知道,看他挨没挨枪子。警察说,他也跑不了。
     
       马文被抓了不久,老扁也被警察找到了。他正躲在郊区一个镇上打桌球,跟一拨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说话学广东口音的年轻人在一起。他对警察说找我干什么?我是受害者呀。警察说就因为你是受害者,所以才要找你。警察问他为什么不报案,他装出一副可怜相说,怕你们抓不到人啊,怕报复呀。警察说你说什么?我们会抓不到人?那你把他们的名字写出来就不怕报复吗?他说我那不是为了给你们提供线索吗?我是冒了危险的,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歹徒呀。
     
       老扁对警察说他是个好人,那三个人是坏人,他们不但强占了他的马子,还拿枪追杀他。警察说谁是你的马子?他说就是那个李美芳呀。警察又问他伤了哪儿,是不是枪伤?他老老实实说他命大,是磕破了头,不是枪伤,但他又说,不是他躲得快他就完了,他看见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警察问他看清了吗?他说我是什么眼睛?怎么能没看清?就算没看清,听也听清了,子弹啾啾地响啊!
     
       这都是我听来的。我能听到这些不容易,那几个警察也不传我了,就是他们传我我也从他们嘴里听不到什么,他们什么都不会对我说的。我只有到处去打听,到处去问人。我也不瞒大家了,我顾不得脸了,我不要脸了。我转弯抹角去听消息,只要听说谁那里可以听到一点消息,我便像老鼠打洞一样钻过去。现在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为什么瘦了,都知道我身上背了一件什么事。他们都同情我,见了我总要关照几句,说怎么老不判下来?有消息吗?几时判哪?他们说马福呀,这事要跑,要多打听呀。他们也拜托亲戚朋友帮我打听,我听到的这些消息有一大半是他们帮我打听来的,我真是很感激他们。他们还安慰我,说马福你也不要那么着急,老天总还是睁着眼的吧?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可是我怎么能不着急呢?一个懂这种事的报贩子说,像这样的案子,不把人全抓到是不会结案的。也就是说丘巴和李国没抓到,这个案子就不算完,那么马文、丘巴的表哥和他的残疾人朋友,还有马文他妈孙小萍,便要在看守所里等他们,一年抓不到等一年,两年抓不到等两年。天知道那个报贩子是真懂还是假懂,是不是假充剁头鬼。如果真像他说的,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看守所是什么地方?听人说胆小的人一天都呆不得,马文芝麻大的一个胆子,他怎么办呢,不要把他给吓坏了。还有他妈孙小萍,虽说胆大,毕竟是个女人,这么没头没脑地呆在那种地方,不也要她的命吗?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为了马文,就像王秀梅说的,她也难得。
     
       在我听来的这些事里头,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宽心,那就是那个老扁。老扁没死,还活着,毛都没少一根。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没出人命哪。既然没出人命,你总不能把马文往死里判吧?你不能把马文往死里判,我心里就宽松多了,头上的大磨盘就没有了。
     
       那个刘成,就是孙小萍她男人,过去我们叫他光皮刘成,也跟我一样到处打听。他是两头跑,在这里跑几天,又回丰镇去,在丰镇没呆几天,又匆匆忙忙赶过来。我在公安局大门口碰过他两次,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了,却还是跟从前一样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像是一张光皮。他看见我没有别的话,说来说去还是那句——马福你坑死人哪你!
     
       我在忙马文的事,王秀梅在忙我和她的事。她不但要忙着买结婚用的东西,还要忙着准备孩子的包被和尿片之类的东西,她像雀子衔窝一样,把我租来的一室一厅衔得满满的。她还回老家去开来了结婚介绍信,把介绍信拿给我看,跟我商量哪天和我去登记。她说马福,我们什么时候去呢?你不会要我挺着个大肚子跟你回去吧,那多难看哪。
     
       王秀梅这么说不是不懂事,不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而是她的肚子实在等不得了。虽说她开的是一个小酒店,可那也是生意,她也是生意场上的人,你叫她不明不白地把一个肚子翘起来,别人会怎么说呢?
     
       但我这里确实很为难。我们登记本来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们不能在这里登记,这里不管我们,要登记的话,她就要跟我回丰镇矿上去。矿上虽然停产了,不能给我发工资,却还管着我的户口,我要跟王秀梅结婚就必须回去。我不是不肯回去,我是觉得现在回去不好看,不是时候。人家会问马福呀你儿子还好吧?长成大小伙子了吧?我怎么说呢?我说他犯法了,关在看守所里,我不管他的死活了,我结我的婚?我怎么能这样说呢?人家背地里会骂,世上还有这样的老子,半百年纪了,儿子的死活不管,高高兴兴带个女人回来登记结婚!人家还会说难怪当年孙小萍死活不肯跟他过呢,原来他是个这样的人。人家会把你说得一钱不值,会当着你的面把一张嘴撤到耳朵上去,人家才不管你脸上挂不挂得住,你自己都不要面子,谁还给你顾面子?我的脸已经在这里丢掉了,在丰镇我总还是要顾一顾吧?人活脸树活皮,你说我怎么好在这时候带王秀梅回去?再说还有李美芳的事拖住了我的脚,我也实在走不动。
     
       李美芳的事就是马文的事,就是整个事情的起因啊。我哪里知道是一件这么大的事呢?知道了我怎么还能走呢?别说是跟王秀梅去登记,就是再大的事,比天都大的事我也不能走啊。前两天,李美芳来找我,先问我马文的事怎么样了,接着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她哭得我心里很难受,看得出来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马文这个畜牲啊。我说李美芳,你别哭,那个畜牲不值得你为他哭。李美芳摇着头说,不是呀叔叔,马文他不是畜牲呀,你别那样骂他呀!我说我还不骂他?我恨不得打死他!
     
       李美芳泪水涟涟,呜呜地哭着说,叔叔你不知道呀,马文他是为了我呀,老扁,老扁他才是个畜牲,他、他……强奸了我!
     
       我心一抖,抖得都不会跳了,汗毛一下就乍了起来。你说给我听!我说怎么回事?李美芳你别哭,你说给我听!
     
       现在我不怪马文了。我的儿子马文他不是个畜牲,他是个好孩子。老扁他才真是个畜牲,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牲,是猪,是狗,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他看见李美芳就动歪心思,骗她说他那里有歌碟,也不知道是谁的歌碟,好像是个香港男孩子唱的吧。李美芳喜欢这个香港男孩子的歌碟,就跟他去拿,说是听两天就还给他—这事李美芳没错,她有什么错呢?她怎么不可以喜欢一个香港男孩子的歌碟呢?她又不是喜欢他的人,她喜欢的是我儿子马文,她喜欢听人家唱歌怕什么呢?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再说她又不跟他去很远,就在那个水果批发市场里,从马文他们店里出来,左右不过一百米。而且老扁脸上又没写字,她哪里知道老扁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呢?老扁把她引到他家楼上一个房间里,在那里把她强奸了。如果说李美芳也有错,那她就错在不该跟他上楼,不该进那个房间,可是这又有多大的错呢?她离马文不到一百米呀,楼下还有市场里的保安在打扑克呀!说来说去还是老扁这个畜牲,仗着这个批发市场是他家开的,欺侮人哪,把我们不当人哪!
     
       我心都揪疼了。很疼很疼,疼得我的脸都皱起来了。我问李美芳,这事怎么没听你们说呢?李美芳摇着头说,马文不准我说,他不要我报案,也不准我对人说,他说这又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你说了将来人家怎么看你?李美芳说着又哭起来,哭得话都说不成了,一硬一硬地说,我、我……以为他没用,以为他胆小怕事,想当缩、缩头乌龟,我哪里知道他、他是这么一个人哪,为了我他……他敢、敢拿枪杀人哪!还有我哥,还有我干哥哥丘、丘巴呀,他们都敢拿枪杀人哪!
     
       李美芳哭倒在我怀里。这孩子的委屈都闷在肚子里,不是我骂马文骂得让她伤了心,她到今天还不会说。这孩子怎么有这么好的忍性呢?她说叔叔你不要骂马文,你不知道,你这样骂他我多伤心,我是真爱他呀。现在……现在我觉得我更爱他……他敢、敢为我杀人哪!叔叔,他判一年,我就……我就等他一年,他判十年我等他十年,一百年我也等,我等到底!可是叔叔,你说马文他、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老扁见没人治他了,这两天又冒头了……又来缠我来了,有几回晚上下班……他守在门口,说我是他的马子,还动手动脚……叔叔,我不怕他了,我买了一把刀子,他要再敢动我,我、我就一刀捅了他!我捅不了他就捅……捅自己!马文敢为我杀人,我……就敢为他死!
     
       我说傻孩子,你怎么能捅自己呢?刀呢?把刀给我。她摇头不肯给,我把她的包拿过来,伸手进去就摸到了那把刀子。那真是一把能捅死人的刀子,有两根指头那么宽。我拿着刀子心里发颤,我说你不要用刀子,你不用怕,马文关进去了,叔叔还在这里,叔叔会保护你,叔叔每天晚上去等你下班,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她哭得像筛糠一样抖着,我便拍着她的脊背。我拍她跟拍王秀梅不一样,我真是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拍着。我心里胀鼓鼓的,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女儿。儿媳妇不就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吗?我说李美芳你是个好孩子,马文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是你们怎么能跟人动刀动枪呢?那是要出人命的,是犯法的事,我们犯不起法呀!你们还年轻,走不得那条路呀!李美芳大声哭着说,我是没……办法呀,叔叔!
     
       她这一声“叔叔”喊得我也抖起来了,眼泪也涌出来了。
     
       我又拍她。我说你放心去上班,有叔叔在这里,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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