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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伙总能说出理来,你还不能说他是歪理。
     
       我说你不是说我坑你吗?他说反正已经被你拖下水了,干脆湿透了算了。我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你就去吧。
     
       整个这件事我都觉得别扭。从和他喝酒到现在他这样跟着我,我都觉得很别扭,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的嘴没他的滑。我走几步就嚓凛他,见我漂他,他还朝我笑一笑。他还笑!我想这个人他怎么这么厚的脸皮?我的儿媳妇也等于他的儿媳妇?他不说“是”,他说“等于是”,你还说什么呢,难道不是“等于是”吗?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美康足逸城对面等李美芳。我跟王秀梅坐在一起,刘成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一棵树底下。树底下灰乎乎的,王秀梅不时地朝那里瞥一眼。那就是刘成?王秀梅小声问我,她说我真看不出来,他哪点比你好,马文他妈是被什么蒙了眼睛呢?我没吭声,我把一口唾沫咽下去了。我不想说孙小萍被什么蒙了眼睛,她还呆在看守所里,我这时候说她干什么呢?我拿刘成的话对王秀梅说,这都是缘分哪。
     
       刘成隔一阵子就扭头朝这里问一句,他怎么还不来?我说他怕你。刘成再问时,我又说你在这里他不敢来。王秀梅说,马福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呢?我不喜欢你阴阳怪气。我说你不喜欢也没办法,我今天就是阴阳怪气。王秀梅瞪我一眼,对树底下灰乎乎的刘成说,我们等了几天都这样,说不定他今天就来了呢。
     
       王秀梅的嘴真灵,今天晚上老扁真来了。我正在打磕睡,王秀梅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他们。他们来了两个人,骑了一辆摩托车。他们的摩托车没熄火,突突地响着。他们跨在摩托车上点火抽烟,他们好像在比赛吐烟圈。王秀梅说马福,你看看是不是他们?王秀梅的手紧抓着我的臂膀,我感到她在发抖。我的眼睛还是红的,街上的灯光又蒙了雾,我隔着马路看过去,什么都是一团稀里糊涂的红色。他们人是红的,摩托车是红的,楼房和街道都是红的。我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听见我心里在咚咚地跳。我想站起来,发现腿又麻又软,我就揉腿肚子。王秀梅帮我揉另一条腿。她用两个巴掌搓,像搓绳子一样搓我的腿肚子,把自己巴掌心里都搓出了汗。她边搓边轻声问我,好了吗?我也轻声说,好了。我踢了踢腿,接着就站了起来。王秀梅也站了起来,她站在那里又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李美芳出来了。她们出来了一拨姑娘,叽叽喳喳的跟一窝鸟一样。那两个人靠在摩托车上叫,李美芳,李美芳!其中一个一晃一晃地朝她走过去。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朝这边大声喊,她说叔叔,叔叔!这就是老扁!
     
       我应了一声,我说叔叔在这里!我的喉咙有点哑,喊得一点都不亮。我咳了咳喉咙。我一边咳喉咙,胸口里一边咚咚地跳了起来。我看见了老扁。我终于认识了老扁。虽然我的眼睛红红的,但我觉得我看清楚了他。不错,他就是个畜牲,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人模狗样的还像个人,可那副德性就是畜牲的德性。他也在朝这边看着,他也看见了我。他好像笑了一下。他笑什么呢?笑我是个老头?他知道这个老头是个挖煤的吗?
     
       李美芳又叫,叔叔!
     
       我又应了一声,叔叔在这里!
     
       我的声音开了,我一开声,人就顿时硬气起来了。我又说刘成!刘成说哎!来了!立刻从树影里出来了。这个刘成,说实话也真是难得,一只孤雁一样,在一棵树下坐了这么久,这关他什么事呢?要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偏要找理由插进来,你看他这时候的样子,横着肩甩着膀子,好像他是个金刚似的。不过就凭这一点,他说李美芳等于是他儿媳妇也不算太过分。我对他说,我们过去吧。他点点头说,过去!我说好,我们过去了!我听见我的声音轰轰的,把马路上的汽车声都盖住了。除了马路上还时不时的有几辆汽车,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但这几个人都在扭头看我们。我,王秀梅,还有刘成—刘成一边跑一边持西装袖子,我们三个人,两个头发花白的半大老头和一个中年妇女,趁着马路上没有汽车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这边蹿了过去。
     
       我头脑里乱哄哄的,如果谁要我说那天晚上的事,我真说不清楚。我没经过那种阵势,还是有些慌,我不能在这里吹牛说我不慌。但我不怕,这是真的,我一点都不怕。我只是不会打架,不知道怎么打。不要说打架,吵架我都不会。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打架也是。我听见他说得越来越难听了,我就想打他的嘴巴。那个畜牲,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一一之笋美芳你提起裤子就不认账是吧?还说不是我的马子?不是我的马子我怎么上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听得懂他的话,我也看过香港电视剧,我知道“马子”和“上”是什么意思。他强奸人家还说人家提起裤子就不认账,还说人家是他的“马子”,还说“上”了人家。可怜我儿子马文都不肯让李美芳报案,、怕她将来不好做人,可这畜牲做了不要脸的事,却把它当歌唱。我听得耳朵都发胀,又胀又疼。我觉得我的耳朵都要肿起来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亲眼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李美芳只是哭。我就骂他畜牲。我咬着牙说,畜牲!他便骂我老梆子。他说隐,你个老梆子你多什么事?他又说,李美芳你叫这两个老梆子来干什么?我说干什么?我是马文他老子!我要你知道他老子的厉害!我说着就把手挥过去。我把我鼓了几天的劲都灌在这只手上,对准他的嘴巴狠命地一扇,那一巴掌真响啊,比我扇刘成的那一巴掌响多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敢跟他动手,很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活得不自在?我说你干畜牲才干的事,你才活得不自在,你下辈子就变畜牲!
     
       他吐了一口血水。红红的,我估计是血水。他突然伸手过来,揪住我的领口,照我的脸哮地就是一拳,打得我两眼发花。刘成冲上来揪住他。他的同伴便揪住刘成。我们就这样打起来了。我们不是一个对一个,我们打乱了,乱成了一团糟。我们两个挖煤的老头拼了命,可还是打不过他们。我们毕竟老了。我被打倒了,刘成头上在流血。王秀梅也扑上来帮忙。王秀梅抱住了畜牲老扁的脚。他正用这只脚踢我,一边踢一边骂老不死的老梆子,王秀梅叫了一声马福,就扑过来抱住这只脚,她说老娘叫你踢!她张嘴就咬,她把老扁咬翻了,老扁躺在地上用另一只脚踢她。
     
       后来我们都被110带走了。110怎么知道我们在打架呢?谁跟他们报告的呢?110把我们交给派出所,派出所先问我们,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打架斗殴?又说他们,怎么跟老头打架呢?老扁说老梆子干涉我谈恋爱。李美芳说谁跟你谈恋爱?你耍流氓!我们对警察说,他是耍流氓,我们跟他打架就是因为他对我们儿媳妇耍流氓。王秀梅没说话,她皱着眉心,一张脸跟纸似的,白得揪人的心。我看见血从她裤腿里流出来,流到了脚腕上。我蹲下去抹她脚腕上的血,我说秀梅你怎么啦?警察也看见了她的血。警察叫我们留下姓名地址,然后叫我们先把人送到医院里去。王秀梅咬着嘴唇说我不去,我要看你们怎么处理他,他是真在耍流氓啊!警察说你放心,你们都放心,我们会调查的,他耍流氓我们不会放过他的。
     
       这么多年来,我风雨无阻地送报纸,只是为马文的事请了一回假,另一回我半途回来了。除了这两回,我天天都送了报纸,我连今天都去送了报纸。我跟平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虽然我眼睛红红的,头晕乎乎的。我怎么能不送报纸呢?我喜欢送报纸。中午我又喝了湖北佬的散装酒,喝得直打酒隔,然后我饱饱地补了一回觉。现在是下午三点多钟,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就是我从李美芳包里搜出来的那把刀子。我把手放在口袋里,手心里捏着刀把。刀把像一件会发热的东西,烫得我手心里湿湿的直冒汗。
     
       我没有骑自行车,水果批发市场不是太远,我就这样用两只脚走着去。
     
       老扁的脚真毒啊,他把王秀梅踢得流产了。王秀梅平生头一回怀上的孩子被他踢掉了。我们三个人有两个躺在医院里,刘成头上缝了八针,那八针缝在他脑门上。不过他说他不要紧,只在医院里躺了一天,第二天就像个伤兵似的回丰镇去了,临走他说他过两天就来。李美芳也想走,想回大塘县老家。她说叔叔我害了你们,我还是躲一躲吧。这孩子真好,她看见王秀梅流产很难过,不但一点没有笑话我们的意思,还哭得像个泪人。我对她说,你害了谁?你不能这样说,你也别躲,不准躲!我现在变得有些蛮横了,事情都这样了我还不准她躲,我觉得她要是躲了我们都做不起人。她哭着说,叔叔那你把刀子还给我,我拿刀子捅他,我跟他拼了!我说要捅的话也不用你捅,要捅我会捅,我还是那句话,叔叔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指头!
     
       我说话嗡嗡的。我的嘴肿得像一只紫茄子。我整张脸都是肿的,脸颊上结了一块薄薄的血痂。王秀梅说,马福呀,你也在医院里开一张床躺躺吧。我说不用。我知道王秀梅其实很伤心,她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那都是哭的,可我却没看见她哭。她为什么不当我的面哭呢?怕我动肝火去杀那个畜牲?她不但不哭,还时不时地朝我笑笑。她说流了就流了吧,我还怕怀不上?马福你厉害得很呢,我想怀就能怀上是不是?
     
       我给她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她一笑,像桃子似的眼睛便连缝都没有了。
     
       见她这样笑,我心里一阵阵发酸。我马福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老都老了却摊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可我不配呀,我没用呀,刚学会了说几句大话,到头来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护不住。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呀,可我眼睁睁地让人家把孩子给踢掉了,让她把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我有什么用呢?
     
       这几天我屋里全是人。李美芳背着我给大塘县打了个电话,把她爸妈叫来了,同来的还有两个老头。李美芳介绍说他们是丘巴他爸和叔叔。李美芳说他们早就知道李国和丘巴出事了,警察去找过他们,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出的事,现在他们知道了,反而不怪他们,也不害怕了。我说你叫他们来干什么呢?她说叔叔你看你一张脸都肿成这样了,阿姨又在住院,我想叫他们来帮帮你。我说那丘巴他爸和叔叔呢,你惊动他们干什么呢?她说丘巴是我干哥哥,他爸是我干爸呀,他们说要看看谁敢动他们的干女儿和干侄女。我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是,怎么惊动这么多人?我不知道他们大塘县的风俗,不知道干爸和干女儿有多亲。不过从眼前看起来,那老头完全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他间我那畜牲叫什么?我说老扁。他说让老扁给我准备一副棺材吧!
     
       我的亲家公和亲家母没说什么话,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庄严,跟我那回在大塘县蹲在远处看他们时不一样。那时我看见他们都是灰黄黄的,是很一般的人,可这回我觉得他们很庄严。我不懂庄严,我一个挖煤出身的人,懂什么庄严不庄严呢,但我看见他们坐在那里的样子,坐得跟一排石碑一样,那种年深月久的、青苔皮子黑黑的、字迹都磨得糊糊涂涂的石碑,我便觉得那就是庄严。包括李美芳的干爸和干叔叔,他们坐在美康足逸城对面的大马路边上,坐在我拿去给他们垫屁股的报纸上,灯光照着他们的脑袋和肩膀,他们的脑袋都比我的脑袋白多了,白得没几根黑头发了,肩膀都老得扛起来了,他们聋拉着皱巴巴的颈脖子,可是他们的眼睛,鼻子,还有紧闭着的嘴巴,还有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我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庄严。
     
       我发现庄严是一种让人想流眼泪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就老想流眼泪,特别是我看见李美芳她干爸倒下去的样子,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头是一边骂老扁一边倒下去的。老扁怎么就出来了呢?派出所不是说会调查吗?他们是怎么调查的?反正这些事我是搞不清楚的,反正老扁是出来了,这回他们来了三辆摩托车,来了六个人。他说话更难听了。他说李美芳你还说没和我谈恋爱?那你那天怎么那么骚?我上你你翘你的屁股干什么?我们这些老梆子都听见了,我们刚刚从马路那边过来,站在他们面前,可是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说怎么来了些更老的老梆子?我跟我的马子说话关你们什么事?我上都上了她你们还呀嗦什么!他问李美芳,你说我是不是上了你?李美芳她干爸用一根指头抖抖地指着老扁,说,你你……你畜牲!便瞪着眼睛往后倒。我看见他的眼睛很亮,轰的一声,人倒下去了,眼睛还是很亮。
     
       我觉得他倒在地上的样子更庄严。我的眼泪便涌了出来。现在他躺在医院里,跟王秀梅同在一个医院,王秀梅在东楼,他在西楼。他还没醒过来,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能不能醒过来。李美芳在那里守着他。李美芳也跟王秀梅一样,把眼睛哭成了两只桃子。
     
       我从家里出来,刚下楼就接到了光皮刘成的传呼。我以为他要做缩头乌龟,躲在丰镇不来了,没想到他还真有两根硬骨头。我跑到前街湖北佬那里给他回电话,他说喂喂马福,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不知道那两个人被抓到了?不知道吧?你知道他们领着警察去挖枪吗?他们把枪埋起来啦,你猜挖出来的是什么枪?仿真枪!假枪!玩具枪!你猜不到吧?哈哈!喂喂马福,你怎么没笑?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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