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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还真有些说不清。你说怎么那么巧,他恰恰爬上了一列空煤车,空煤车又恰恰把他带到了丰镇。那天早晨马文从煤车上下来,就觉得丰镇这个地方有些眼熟,他在丰镇街上东张西望的时候,碰到了刚从菜场里出来的孙小萍。到过丰镇的人都知道,这地方虽然不大,但也有十几万人口,大街小巷也不少,有心要找一个人都不容易,何况这么瞎碰呢。可他们硬是碰上了。马文一身煤灰,连脸都是黑的,但孙小萍看见他就愣住了。他也愣愣地看着孙小萍。丰镇的街都窄,灰灰的,他们一个在街这边,一个在街那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他们看了一阵子又各走各的,走了几步又看几眼,都已经走过去了,孙小萍还是忍不住回头把马文叫住了。
     
       孙小萍说,小兄弟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马文就跑到她跟前。孙小萍说,小兄弟你从哪里来呀?马文正犹豫着,孙小萍又问,你爸爸是不是叫马福?马文看了她一阵子,点点头。孙小萍的喉头就发硬,说,你是马文?马文又点点头。孙小萍便哭起来了,她说我是你妈呀,我是你妈呀。马文说你真是我妈?马文也一下就哭了。马文说,妈,我出事啦,我打死人啦。
     
       事情就是这样,巧得很,不管你信不信。
     
       孙小萍把马文藏在她男人开的一个小煤矿上。她男人开了好几个小煤矿。她瞒过我偷着跟他睡觉的时候,他就在开小煤矿。她被抓住后说她男人不知道马文的事,说她男人以为马文是她的娘家侄子,到他那里只是为了谋点事挣点钱。她这么说肯定是在撒谎,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她不会瞒她男人。她从来就不会瞒人。当年她偷人她都没想瞒,还没偷几回,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她偷了人,她直通通地说马福我偷了人,我不能跟你过了,我要跟他过——你看她哪是个会瞒人的人?
     
       她把马文安在一个叫老八井的地方。我知道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离过去我们那个矿大约三十多里,一眼望过去全是些重重叠叠的小山包。马文在那里帮着打打杂。警察是下午去抓他的,穿着便衣,开的也不是警车,但不知道孙小萍怎么得到的消息,她叫了一辆拉煤的卡车,从丰镇轰隆轰隆地开到老八井去。警察还想不打草惊蛇,装成买煤的,一边跟人家谈买卖一边接近马文,没想到孙小萍抢先一步,拉起马文就跑。快跑!她说。警察很快便追了上来。山包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灌木杂草,警察在后面追,他们在前面跑,跌跌爬爬的,衣服裤子都挂破了,披一片挂一片,跟烂絮一样。警察叫他们别跑,并且朝天开枪,她就叫马文把腰蜷起来,自己直着腰贴在马文身后。她说马文你别怕,他们只打得到我打不到你,你只管跑就是!她又叫马文朝着正在落山的太阳跑。她说儿子你朝着太阳跑呀,太阳会刺他们的眼哪!
     
       警察知道她是孙小萍。警察喊道,孙小萍,你知道你儿子犯了什么事吗?她说不知道。人家说那现在我们告诉你,他犯法了,现在知道了吗?她说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清。人家说你儿子犯法啦,你还包庇他?你不怕问你一个包庇罪?她说要问就问吧,我是他妈,他是我儿子,我不包庇他谁包庇他?
     
       这个女人也真是的,这怎么包庇得了呢?
     
       她的腿都跑软了,再也跑不动了,便站在那里,面对着追上来的警察解衣服扣子。警察说孙小萍你干什么?她说太热了,我要脱衣服,你们都把脸转过去。她把扣子一粒粒全解开了,敞着怀站在那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她怎么拦得住警察呢,人家根本不在乎她的胸脯,人家说这年头谁没见过这个,孙小萍你这样就已经不只是包庇罪啦。
     
       警察从孙小萍身旁跑过去,抓住马文后,又扭着马文走过来。孙小萍眼睁睁地看着马文被抓住了。马文脸色煞白,说妈,妈!孙小萍蹲下去哭。警察说,孙小萍,站起来跟你儿子一起走吧。开小煤矿的男人从后面跑上来,先把衣服给她披上,又推开警察,横着眼说你们怎么乱抓人,连她也抓?警察说都活腻了是不是?她赶紧把男人拉到一边,说,去,有你什么事?一边去!
     
       那个开小煤矿的男人现在也来了这里,有一天他找到我这里来了。他怎么也跟警察一样能找到我呢?从谁嘴里问出来的?他夹着一个小包,我还真以为是个警察,等走近了才认出来是他。他也老了,也有几根白头发了。他说找你真不容易。他要跟我谈一谈。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要跟我谈什么。我哪有心思跟他谈什么呢。要在平常,我会叫他走,可现在我连这样的心思都没有,连这样的话都懒得说。
     
       他是来骂我的,骂我坑了他。他说你儿子被抓住了,又说孙小萍也被抓住了,我被你害死了,你说你怎么能叫你儿子去找孙小萍呢,儿子出了事就把他塞给孙小萍?现在好了,把她也拖下水了。你还不知道孙小萍是什么人吗?她是个说拼命就拼命的人哪,她拼了命要保你儿子,她也犯法啦。我说,哦。他说你还哦,你真是把我害死啦你……孙小萍也是,用不着她那样去保呀,可天知道她怎么回事,就跟疯了一样,什么都不顾了……我真是搞不懂她,你说她怎么这样呢,啊?怎么这样?
     
       我还是木木地看着他,那些天我都是这样的,哪怕天上落块砖头在我脑门上,我也是这样的。
     
       后来他不断地抓脑袋,说,我真是烦死了,好好的出一件这样的事,矿上又离不得,这里孙小萍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烦死了,我哪有心思听你唠叨这些没油盐的话?
     
       他说我问你,你为什么叫你儿子去找孙小萍?是不是想拖我们下水?你恨我们,把我们拖下水你解恨是吗?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这句话,说呀,是不是?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很满意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是就算是吧。
     
       他瞪大两个眼睛看着我,像要吃人似的,马福呀马福,你到底怎么想的?自己过不成要别人也过不成?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我们?你怎么想不开呢?她为什么跟我?是我比你强吧,这点你认账吧,你恨她干什么呢,她好歹也给你生了个儿子,跟你过了几年吧……
     
       我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他怎么能跟我说这些呢?他不该跟我说这些。一个人就怕不要脸,他偷走了我老婆,还说是因为他比我强。世上强的人多的是,俗话说强中还有强中手,都像他这样不要乱套吗?再说我还恨孙小萍干什么?我只是不想提她,更不会叫儿子去找她,可儿子自己要跑到她那儿去,我有什么办法?
     
       我从不跟人动手的,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一巴掌打得很顺溜,也很响,就跟放了个电光爆竹似的。他一点也没有防备,着着实实地挨了一下,脸上五个指头印红红的。他愣了一阵子,摸摸脸,然后啪的一声,还了我一巴掌。
     
       我也摸摸脸。但我没有再打他,我说好了,我们两清了,你走吧,别再来烦我。他说我烦你?是你烦我,我都被你烦得没办法啦,我被你坑死啦。我说走吧走吧,不走我又要打你的耳光了!他说你打打看?
     
       我只好不理他了。
     
       这个讨厌的人总算走了,他走了以后我脑子里还是很乱,总浮着孙小萍那张脸,老实说,那张脸很好看,就像一粒鼓胀的瓜子仁似的。
     
       晚上王秀梅来了,见我脸上的巴掌印子,问怎么回事。我没说谁来了,更没提孙小萍,我说没怎么。她说脸上有红印子呀。我说是吗,大概是搬杂志蹭的吧。她说不像,是巴掌印子,是谁打了你吗?你惹了谁?谁欺侮了你?我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里热乎乎的。还有谁为你脸上一个巴掌印子这么着急呢?我就跟她说刘成,说孙小萍,说马文是在孙小萍那里被抓的,又告诉她今天刘成那个狗东西来了。她听了没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许久才说,她也难得。忽然又间我一句,她漂亮吗?孙小萍她漂亮吗?我点点头,我说还漂亮。她说跟她一比,我就是个丑八怪吧?我摇摇头说,怎么能那样说呢。
     
       这天晚上我没有放空,虽然照样没心思,但我想搂搂王秀梅,我楼着她肉乎乎的腰,鼻子忽然一阵阵地发酸,把人的眼泪都酸下来了。我流着眼泪想,这才是我的,这个女人才是我的。我就有了那种心思了,就被那种心思弄得火烧火燎的了。我硬着声音说,秀梅呀,你才是我的,只有你才是我的呀。王秀梅就抿着嘴不出声地笑着,她笑得人真想死在她身上。她轻声说,你怕我跑了吗,用这么大的力,弄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说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可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我说这话时眼睛已经湿透了,湿得很不像话了,泪水糊糊涂涂流了一脸,声音也有些发抖。王秀梅的眼睛也湿了,她紧紧地抱住我,身子死劲往上翘,热气腾腾地说,你这么有本事我怎么不生,我又不是个石货,我一定给你生啊。
     
       我以为王秀梅只是嘴上说说的,再说我多大年纪了?如果一年算一步,那么再往前走两步我就是半百了,哪里真有本事弄出个儿子来?我想我这么做实在不应该,这是什么时候?马文刚被抓了,我还在这里快活,还说疯话,还想做梦弄出个儿子来。弄出个儿子来干什么呢?怕马文活不成,怕将来没儿子给自己送终?这不是咒马文吗?这当的是什么老子?没有这样给人当老子的。
     
       王秀梅还在流泪,她说马福你不知道吗?我已经有啦。
     
       我说有、有啦?便愣愣地看着她,心想她不会是开玩笑吧?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故意跟我开玩笑,想让我高兴一下?我又说,怎么就有了呢?
     
       王秀梅用力点点头。她用手把身子撑起来,低头看着我。她一点头就把几滴泪珠点到我脸上来了。
     
       我没想到王秀梅说的是真的,她真要给我生,她真有了。她要我摸摸她。我先摸了摸她的胸,觉得鼓了许多。她又叫我摸摸她的肚子,问是不是圆了些?我疑疑惑惑地问她,你真有啦?她又点点头,眼睛雾蒙蒙的,脸上笑得像糯米饭一样,又香又软。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跟擂鼓似的。她不是开玩笑,她也从不会骗我,她是个很踏实的女人,一是一二是二。我不知道这时候我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反正就是一只鼓褪在那里捶着,把我的脸都捶皱了。我皱着一张脸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有了?王秀梅笑着说你厉害呀。她笑着笑着,眼睛里又流出泪来,她说马福你是真厉害,你知道以前我老公和婆家人都骂我是什么吗?我喉咙干干地问,什么?她说,石货。她说着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把头往我怀里拱,脊背一个劲地抖着,两只手跟藤一样箍在我身上,咯晰唔唔地边哭边说,他们不讲理,都检查了还一口咬定人家是石货呀,马福你是个好人呀,你知道吗,你头一回就让我怀上啦,本来我早就想跟你说的,可马文出了事我……我不好说呀,我怎么能说呢?可我真想跟你说呀,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呀,我J坏上啦,我这辈子没白活呀。我哪里知道你是这样的心思呢?我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心思,没想到你会要我给你生孩子,马福你真好呀……我们不打联了吧,我们做夫妻吧,我正正经经给你做老婆吧……我们把事办了我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呀,我一定要生这个孩子,我不是个石货呀,我是块好地呀……
     
       她像下雨一样哭。我心里被她哭得跟一摊烂泥一样。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呢?在她身上的时候,什么话冲不出口啊,可现在怎么说呢?我这么大年纪还结婚生孩子?就算别人不笑话,不说你们加起来多少岁了,这哪是办事的时候?人家不笑话你,可人家会骂你,骂你不配给人当老子。我能把这话对王秀梅说吗?这怎么说得出口呢?她哭得多让人心疼啊,你哪怕就是铁石心肠也开不得口啊。
     
       我说秀梅呀,别哭啦。我用力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脊背。她脊背上的肉厚厚的,她年纪也不小了,可她真是块好地,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碰不得呢?还一碰就有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却一直没开过怀,也难怪她这么伤心伤肺。要是马文不出事就好了,我就豁出去了,就厚着脸皮跟她拜堂成亲,守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别人要笑话就让他去笑话好了,我得了个这么好的女人,还得了个儿子—会是个儿子吗—我马福是什么福气啊,还怕人笑话?再说这也没什么好笑话的,这是现在,要在从前,六七十的老头不照样晚年得子吗?有谁去笑话他呢?
     
       我又说秀梅呀……
     
       她从我怀里仰起脸来,我看见这张脸就把话咽回去了。谁看着这张脸还说得出话呢?脸上泪光光的,朝着你那样笑,人都会被她笑化了。她说马福,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我说听见了。她说那我们结不结婚呢?我说结……吧。她说把孩子生下来好吗?我说好……吧。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吞吞吐吐,我不怪你,你是为马文的事,你尽管去忙他的事,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把什么都弄好,床上的铺盖,身上的穿戴,吃的用的,还有房里的摆设,包括酒席,我都会弄好,你只要到时候当你的新郎馆就行了。她抹抹脸上的泪,又说马福呀,你高兴一点嘛,人家倒贴给你,你脸上一点笑样都没有,你愁眉苦脸马文就能没事了?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你就想王秀梅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来得多好呀,来得真是时候呀,他一定会给他哥哥带来好运的—你这样一想,不就一天的云都散了吗?你这样想想看,你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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