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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想也是,李美芳她说得有些道理。可我又想,万一马文在那里呢?我被这个想法弄得很难受,心吊吊的。我跟人家请了个假,还是去了大塘县,坐的是汽车,早上六点钟开车,中午十一点多就到了。在街上问了几个人,找到了生资公司宿舍,但没进去,蹲在一个修车摊旁边往那里看。一排灰灰的平房,左手第二个门就是李美芳家。门口有个水龙头。旁边几棵泡桐树又高又大,时不时地落下一两片黄黄的老叶子。我蹲了一个中午,蹲到下午太阳偏西时,看见进进出出只有两个人。男人瘦瘦的,头发比我的还白得厉害;女人也不胖,脸色有些黄。我猜那就是李美芳的爸爸和妈妈。我原本想装着讨口水喝,进去看看,又怕将来见面时尴尬,毕竟是亲家,这种失礼的事做不得。
     
       坐在回来的车上我又后海,儿子还不知道怎么样,还顾忌什么亲家不亲家?有儿子才有亲家,没儿子哪有什么亲家。鬼才跟你做亲家。
     
       我从大塘县回来的第二天,警察就找到我这里来了,在我家门口等我。我才刚搬来,他们是怎么找到的呢?他们都穿着便衣,都夹着一个小黑包,我不知道他们是警察。一开始我没看见他们,可是我开门的时候,他们却都紧贴在我身边。他们说你就是马福吧?我点点头。他们便掏出一个小本子在我眼前一晃,说,我们是警察。看这架势,我心里就呢地响了一声。我靠在门框上,脸上出了许多汗,手上的钥匙抖抖地对不准锁眼。他们便把钥匙接过去,替我开了门。他们先进了房间,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东看看西看看,随后便看着我。他们把我从头看到脚。但我不敢看他们,我也不敢坐,就那样站着。
     
       他们看了我一阵子,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我是个送报纸的,我送报纸去了。我一边说一边想发抖。他们说坐下来吧,坐下来我们问你几句话。我说你们坐吧,我不坐。他们就都找地方坐下了。我看着他们关门,看着他们坐下。我忽然想撒尿。我真没用啊,怎么好好的就有了尿呢?我知道这时候不该去撒尿,我就忍着,但越想忍越忍不住。我在心里骂自己,忍一下会死吗?这时候怎么能撒尿呢?我脸都忍黄了。他们问我,你的脸怎么这么黄?我便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撒泡尿行吗?他们看看我,点点头。
     
       刚刚去关门的那个人说,我也想撒尿,我们一起去吧。我就跟这个人一起去卫生间。他让我先撒,我正撒尿的时候,他突然问我,知道你儿子干了什么吗?
     
       我的尿一下就缩回去了。我一抖,就感到尿在味溜溜地往回跑。他催我说,你怎么不说话?我想我该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呢?我想我不能说知道,我除了知道他拿了一支枪在街上跑,我还知道什么呢?于是我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说你撒尿呀,你怎么不撒尿呢?
     
       我说撒。我就用力撒尿,可是我的尿逃走了,我怎么努力它都不肯出来。
     
       这天我被尿急死了。回到房间里,他们还没问几句话,我又想要撒尿。他们说你不是撒了尿吗,这才几分钟,怎么又要撒?你前列腺不好?我说以前还好,今天不好了。他们说就今天不好?那今天你还是忍忍吧。
     
       我只好忍着。忍不住了我就夹着腿,把脚尖踞起来,一上一下地抖着。
     
       他们问了我很多,马文是不是有个女朋友?是不是叫李美芳?李美芳是不是在美康足逸城做按摩小姐?马文一直跟她住在一起吗?他们住在哪里?马文平时还跟些什么人交往?喜欢在哪里玩?玩些什么?抽不抽烟?抽什么牌子的烟?有手机吗?传呼呢?李美芳的手机号码你知道吗?问了这些,又问我认不认识丘巴和李国,认不认识老扁,还问我有些什么亲戚,都在哪里。我说我老家有一个叔伯兄弟,还有一个姨,但前两年死了。他们说就这些?你儿子他妈呢?我摇摇头。他们说为什么摇头?我说我不想说她。他们笑了笑,说,还是说说吧,说说她现在在哪里就行了。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们说那马文知不知道呢?我说他怎么会知道,他是跟着我长大的。
     
       最后他们都站起来,对我说,你儿子马文,还有丘巴和李国,拿着枪在大街上追杀老扁,这是很严重的事对不对?见我点了头,他们又说,现在我们正在找他,你应该知道,跑是跑不了的,所以如果他跟你联系的话,你最好能够叫他去自首,这样对他有好处。
     
       我就那样看着他们。他们说你听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们说那你怎么不吭声呢?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们说,你就说你会不会叫你儿子去自首吧。我说会吧。他们说,会吧是什么意思?会还是不会?我说,会。
     
       他们临走又问我有没有手机或传呼机,我说我有一个传呼机。我把传呼机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不看,只要我报号码,拿着一支圆珠笔和一个小本子等着。我想他们要我的传呼号干什么呢?我报了几次都报错了,我说不对不对,等我想一想。我脑门上都出汗了。他们看着我出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得我更加慌乱。我对自己说你慌什么呢?人家又不会吃了你。我好不容易把传呼号报出去了。他们记下了我的传呼号之后,说,没事了,现在你去撒尿吧。我说,那个那个……老扁呢,他、他死了吗?他们说,你不是要撒尿吗?去撒尿吧。
     
       可是我却没能撒出几滴尿来。我尿脬里怎么会没尿呢?
     
       我还叉着腿站在那里等尿,传呼机突然响起来,响得我浑身一跳。看见是王秀梅打来的,心里才透了一口气。我跑到前面小街的湖北老店里给王秀梅回电话,我对她说,你吓了我一跳。她说传你一下就会吓到你?我是老虎吗?我说不是。她说那你吓什么?我说不吓什么。我怎么好跟她说警察找过我呢?湖北佬就趴在柜台上,嘴里哗哗剥剥地吃葵花子,笑笑地看着我,我一说他不就听见了吗?我要他湖北佬听见干什么呢?要他知道警察找过我,知道我儿子出了事?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他也帮不上忙,他一个外地人哪里帮得上这种忙?所以我不说。王秀梅生气了,她本来就为贴画片的事踢了我一脚,气还没消,在电话那头问我老嗯嗯啊啊的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她说没意思就算了,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王秀梅真生气了,她本来说今天晚上过来的,现在是不会来了。不来也好,我哪有那种心思呢。我放下电话。湖北佬还那样笑笑地看着我,我在心里骂他,你笑菩萨一样,你快活什么呢?虽说在心里骂他,但脸上却挤出了一点笑。人家是做生意的人,人家当然要一张笑脸,你有什么理由跟人家生气呢?我给他一个五角的毫子,他把我的手推开,说算了。我便把钱放在柜台上。湖北佬很会做人,我每次打电话都是这样,虽然他并不见得真不要钱,但他的做法让人心里觉得舒服。人就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所以我临走又朝湖北佬挤一挤脸,挤出了一点笑。
     
       湖北佬笑嘻嘻地问我,马福你怎么这么久了不来买酒呢?
     
       我说,还有一些,吃完了再来吧。
     
       我刚转身走了两步,传呼又响了。我以为又是王秀梅,却看见是一个手机号,这是谁呢?湖北佬把电话朝我这里推了推,说,马福是个忙人哪。我说劳碌命吧。我拨了号拿起电话,一听就知道是才走不久的警察。我的尿胖又胀鼓鼓的,这真有些奇怪,怎么一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就这样呢?我只好夹着腿站在那里听警察说话,他们说没什么事,只是看看能不能传到你。我说我不是给你们传呼号了吗?怎么会传不到呢?他们说怕你记错了。我真想骂他们,可是我怎么敢呢?我又把五角钱放在柜台上,湖北佬还是笑模笑样,但这回我没有跟他笑,我笑不出来,我连挤挤脸都挤不成了。湖北佬说马福你没什么事吧?我咧一下嘴说,没、没什么事。
     
       我拿着传呼机夹着腿急急地往回走。我几次想把传呼机摔掉,摔它个粉身碎骨五马分尸,我手都举起来了,可实在摔不下手。好几百块钱哪,都是血汗钱哪,再说摔了它我怎么办呢,人家怎么找我干活呢?
     
       我既然舍不得摔掉传呼机,就要老老实实给人家回电话。那几天警察动不动就传我,问马文有没有消息,我说没有。我又说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不用你们传我。我的意思是叫他们不要这样老传我,他们把我传得心惊肉跳急急胀胀的不说,回一个电话就是五毛钱,一天回几个这样的电话我也吃不消呀,我能挣几个钱哪。可是他们不管这些,照样一天几次地传你。
     
       虽然我身上背了一件这样的事,而且前列腺也真的有点不好了,但我还在送报纸,还在清理旧杂志。我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我去送报时,报摊上的人都问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们还不知道我身上的事。他们说马福呀,怎么一下就瘦下去了?有病拖不得呀,要去看哪。杂志社的老曹也说我脸上的肉都被剐掉了,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说哪个把你脸上的肉给剐掉了?你是不是有了哪个打联的,把肉都剐给了她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是笑一笑。我知道自己笑不出来,我只是挤一挤脸,就当是笑了。我这样一笑,他们便看出来我有事了,他们又说马福你碰到了什么事吧?你别闷在心里呀,你说出来看看我们帮得上帮不上。他们都是好意,可是他们怎么帮得上呢?我还是那样,把脸挤一挤,就当是笑了。
     
       除了送报纸和清理旧杂志,其他的零活我都不干了,我在街上瞎转,希望能碰到马文。我只能这样找他,没有别的办法。我每天都转到深夜回家,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却又总睡不着,眼皮上像搽了清凉油似的。好不容易合上眼,就看见马文闷着头在前面走,于是便没命地追过去,但无论我跑多快也追不上他。他总是隔我那么远,背影还越来越模糊,就像有雾横在那里似的,眼看就要看不见他了,急得我扯开喉咙就喊,马文马文!喊着喊着便把自己喊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胡思乱想,马文怎么越走越远了?怎么走得看不见了呢?这样的梦是什么兆头呢?是告诉我没有儿子了吗?我就这样瞎想,想得很难过,等到天色有些灰亮了,便又爬起来赶着去送报纸。
     
       我转完了市内就转郊区。我顿顿都吃快餐,走到哪里就蹲在哪里吃,若是没看见快餐店就饿一顿。有时候王秀梅会传我,叫我到她那里去吃点好的。她说马福呀,天天这样会吃不消的呀。我说不要紧,我还是转转吧。
     
       她生气后有两天没理我,第三天还是给我打了个传呼,叫我去吃饭。再过了两天,晚上就到我那里去了。她说她不生我的气了,她知道我心里烦。我说是我不好,经不得事,本来贴画片很好的,我发什么毛呢?我不该发毛,哪天我再去买几张来贴上去。她便抿着嘴笑。我很喜欢看她这样笑,她笑得人心里很安稳,哪怕你心里正毛躁,看见她这么笑你也没那么毛躁了。
     
       这天晚上我们没干别的,都没有那种闲心思,起码我没有。我们就躺在床上说话,她摸摸我的脸,说你瘦得太厉害了,你的颧骨跟刀一样割人。我说不要紧,我精神还好。她说哪天她要炖一只鸡给我补一补。不补不行了,她说,不补哪天要垮掉的。
     
       我说来说去还是说起了马文,我问她马文应该是个什么罪?她说不知道。我又说会不会枪毙呀?她说瞎说,你嘴里没味呀,嚼舌头是吧?快去洗嘴巴,去呀,去洗嘴巴!
     
       我是给省报业集团送报纸,我送的有日报,还有信息报都市报和几份别的报。这天我捆报纸的时候,在都市报的十六版上看见了马文。这个版常常登些这样的事,杀人放火呀偷鸡摸狗呀,都有。马文被印在左下角偏上一些,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照片,马文勾着脑袋,头发聋下去,几乎看不见脸。但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他旁边和身后都是警察。他手上的铐子闪闪发亮。警察说得对,跑是跑不了的。他被抓住了。
     
       这天我没有去送报纸,我说我病了,别人帮我把报纸带走了。我觉得我是真病了。我一下就软下来了,浑身往下垮,就像被人拆了骨头似的。我蔫聋聋地拿着一张报纸回了家,在家里又对着报纸上的马文发呆。我盯着马文看一阵子,又盯着警察看一阵子,我一个一个地看。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看着看着我就在马文的肩膀后面又看见了半张脸,我盯住那半张脸发愣,我想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她呢?
     
       我又仔细看了看,虽然另外的半张脸被马文的肩膀遮掉了,可是就凭这半张脸,我也能认出来那就是孙小萍。我不会认错人,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孙小萍。怎么孙小萍也在这张照片上呢?莫非马文跑到丰镇去了?
     
       看来我不说孙小萍是不行了。孙小萍就是马文他妈,马文就是在她那里被抓住的,这事已经把她扯进来了。可怜我还在这里找JL子,角角落落都找遍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马文会躲到他妈孙小萍那里去。他是怎么找去的?我跟孙小萍分手时他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就是个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就带他到这里来了,这么多年大家连面都没见过,我也从不跟他提孙小萍,我连丰镇那个地方都不提。马文他是怎么找到孙小萍的呢?
     
       后来我钻山打洞似的打听,才知道马文真跑到丰镇去了。马文和丘巴李国是分开跑的。他们看见老扁爬不起来,以为把他打死了。他们都没有摸过枪,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假枪。他们还脱下夹克衫把枪包起来。他们也知道害怕,尤其是马文,一分开他就更知道害怕了,他只是在我面前横,其实他胆小。警车叫得吓人,防暴警一车车地开过去,他头皮都麻了。后来他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知道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等跑不动了,才发现自己旁边是一道红石围墙,前面就是铁路货运站,灯光下有一列货车停在那里。他看看周围没人,就爬上去,躲在车厢里喘气,喘了一阵子就睡着了。他连车是什么时候开的都不知道,结果这列到处是煤屑的货车便一路哐啷哐啷地把他带到了丰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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