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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历史:很多大事,都是偶然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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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录——三十多年前,有个生产队,队长不给懒汉分粮,说:你四体不勤,我就五谷不分!懒汉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我要吃饭!队长说: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没有动手,不给你分粮。懒汉说: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我是贫农!一场语录之争,无休无止。
     
       知道——曾经有过一段历史,我们不仅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不说话的权利;我们不仅被剥夺了知道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不知道的权利。当年背不出“语录”的人,就得接受惩罚,岂不是连不知道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吗?也许,我们争取不知道的权利比争取知道的权利更有意义。因为我们如果真的被剥夺了不知道的权利,谁都会沦为罪人。
     
       司机——有则笑话说:一辆列车陷进沼泽地里,斯大林的做法就是把司机杀掉,自己亲自驾驶;赫鲁晓夫的做法是不停地换司机,相信总有人会让列车动起来;可是勃列日涅夫的做法则是拉上窗帘,让人们相信列车仍在前进。
     
       日常生活——北方农民想象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晒太阳,江青就在城楼上架了纺车纺棉花。毛主席抽屉里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断,江青每天纺的棉花比农村妇女多远了。
     
       听岔——土改时,驻村工作队都是北方人。北方话南方人听不明白,很多话又是从没听说过的官话,故而误会多多。敝乡称北方干部讲的话为解放话,而这解放话又被引申为空话、大话、套话。这都是后话。单说土改时,有回开会,工作队长操着北方话,字正腔圆: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准备发言。“差距”和“发言”,老百姓就是闻所未闻的。只知那纺车上纺锤中间那根生铁做的轴,叫车株,南方话读作“差距”。这就不明白了,明天开会要带车株去干什么?“发言”大家都听成了“发盐”,那会儿盐正紧缺。共产党说自己是来帮穷人闹翻身的,一点儿不假,开会还要发盐。次日,去开会的农民手里都拿着两样东西,一根车株,一个钵子。
     
       杜鲁门——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志愿军,老百姓大多以为是支援军。顾名思义,去支援朝鲜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强些,就说“志愿”与“支援”是同义词。有人还做了考证:毛主席为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里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学问好,就喜欢用同义词。干部做抗美援朝动员,大讲美国总统杜鲁门之坏。有回会上提问,谁知道杜鲁门是什么东西吗?贫下中农大眼瞪小眼,半天没人接腔。有人终于壮了胆,答道:我知道,杜鲁门是个乌脑壳鸭公。干部哭笑不得,问:怎么说呢?这人回答说:我儿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东西多。我家养了十几只鸭,只有那只乌脑壳鸭公讨厌些,喜欢乱跑。我儿子老是拿土坨打它,边打边骂,你这个杜鲁门!你这个杜鲁门!
     
       鸡窝——老百姓的政治觉悟越来越高。有年,县里一位干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我村劳动改造。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只知道他是坏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队开会,集体开餐。不知什么原因,直等到大家饭都吃完了,那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饭村妇,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你这个鸡窝鸡窝分子,这个时候才来,哪有饭给你吃?这鸡窝鸡窝分子笑笑,只好夹着饭钵子往回走。
     
       经典——“批林批孔”期间,有个经典段子,家喻户晓:林彪披着马克思的大衣,带着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到蒙古吃早饭。怕年久失考,解释如下:林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带着叶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飞机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这个段子明显是群众口头创作的,太过精致。我亲自见识一个故事,异曲同工。某日晚,大队召开群众大会,主题说是要剥开林彪的三张画皮。哪三张画皮,我当时年纪虽小,却记得十分清楚;时过境迁,现在一张都记不得了。但有位村妇的发言,我字字铭记在心。那村妇因家务太忙,饭都没来得及吃,怕扣工分,端着饭就跑到会场来了。台上坐的是县里来的干部,正讲得起劲,忽见下面有人居然端着碗饭听他讲话,大为感动。立即指着这位村妇说:像这位社员同志,觉悟很高,我们请她发个言,批驳林彪的三张画皮!那村妇哪敢上台?大队干部硬是把她推了上去。她凑到话筒前,忽然愤慨起来:我没文化,话讲得丑。我说林彪,人心不得足,卵毛不得直。他就一儿一女,要那么多被子干什么?还偷了毛主席三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儿子结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红缎子的。
     
       党性——正是“批林批孔”那几年,公社组织全体共产党员去韶山瞻仰。一个老党员,土改根子,作风很过硬,党性特别强。他在火车上小解,不会开厕所门,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老半天。列车员发现了,才把他放了出来。一路上,党员们都拿这事开玩笑。这位老党员总是憨厚地笑。回村后,党员们就忘了这事儿。有天,一位党员忽然想了起来,就说了这个笑话。不料那老党员勃然大怒:党内的事情,到外面乱说!
     
       金不如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生产队长去公社开了一天会,当晚就召集全体社员传达。事情重大,过不得夜。队长脸色铁青,说起话来嘴皮子不停地颤。可见他气坏了:社员同志们,那个邓小平,掀起了右倾翻案风,胡说什么金不如锡。这不是把我贫下中农当个卵在弄吗?金子和锡哪个值钱,难道我们都不知道了吗?他硬要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把日头讲成月亮,把黄牛讲成驴子,说金不如锡。社员同志们,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金不如锡”其实是“今不如昔”。
     
       解放——曾有种论点说,太平天国妇女的解放是人类史上最先进的妇女解放运动。论据是太平天国的妇女走出了家庭,广泛参与到战斗和生产中来,而且是“天足”。可是洪天王洪秀全亲自撰写的《妻道》却规定: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还规定了一个“十该打”的条规。服事不虔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唤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我真不知道历史上还有哪个奴隶主、邪教主能比洪天王更残酷地对待妇女。
     
       爱国——我有时候听着某些人的“爱国”言论,实在是有些可笑。记得“文革”期间,村里有个人说中国的水稻产量太低了,人家美国的谷子有拳头大,剥开谷皮里面就是白花花一窝米粒儿,一颗谷子足足有一碗大米!这个人当天晚上就挨了批斗,罪名是崇洋媚外,美化帝国主义。
     
       总结——中学开始学历史,绝大部分内容就是讲农民起义。每次讲到农民起义如何起事,如何建立政权,听着就非常过瘾。可农民起义无一例外的失败,叫人极是沮丧。老师每回都会总结农民起义失败的教训,有两条必须要讲的:一是由于时代局限,缺乏正确的革命理论;二是没有真正依靠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和无产阶级。不知道教学大纲是否如此,反正我的历史老师总是这样总结历史教训。
     
       作文——小学作文,有三篇作文不知写过多少次:《新学期的打算》、《我的家史》、《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新学期的打算》,第一句话总是:新的学期开始了!《我的家史》第一句话总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第一句话总是:天刚蒙蒙亮。单说《我的家史》,全班同学除去几个地主成分的学生,爷爷和父亲都在地主家做长工、打短工。我们村里总共只有三四户地主,哪用得着这么多长工和短工?有个同学最是好玩,他为了显得自己家苦大仇深,编造自己妈妈从小就在地主家做童养媳,受尽地主少爷的欺负。同学们就问他:那你的爸爸到底是地主少爷,还是贫农呢?
     
       罪行——当年崇洋媚外是很重的罪行,有人却暗地里散布谣言,说日本科技发达,他们向中国出口尿素时,船从日本开出来原来是空的,一边航行一边就在大海上生产。快到中国口岸,就是满满一船尿素。道理很简单,氮肥就是从空气中搜集的氮气!日本人开着空船出来,装着满满一船大米回去!
     
       变天账——小时候听说地主暗地里会记变天账。账上记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变天,我倒是知道,就是回到旧社会,红旗变色,人头落地。人头落地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千万个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可我又常常听奶奶望望天色说,要变天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反动话,非常害怕。
     
       宣传画——有一年,家里墙壁上贴满了四川大地主刘文彩收租院的宣传画。记得那画上画的是泥塑,拿泥塑反映旧社会最具表现力,灰头土脸没有色彩。我不知道是误听了大人的话,还是自己想当然,总觉得画中那个光屁股的孩子就是我父亲小时候,那位头发凌乱正在交租的老妇人就是我奶奶。我问过妈妈,她只是笑笑。
     
       两重天——从小听得最多的歌,就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夏天夜晚生产队开大会,会场就在露天的晒谷坪。当时的习惯,开会前社员群众都会自发地唱歌,唱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歌。我就望着天上,不知道月亮在哪里。当时不懂月明星稀的道理,只发现满天星斗亮晶晶的时候,月亮很不显眼。当时还有一句话听得多:新旧社会两重天。我家乡没有“重”这个量词,我以为“两重天”就是“两种天”。我就想:世上也许还有一种天,星斗满天的时候,月亮仍然非常亮。
     
       枪林弹雨——我从小就很喜欢玩枪,当然是木头削的。当时常听人说,哪个老红军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我就非常羡慕。心想解放前地上的枪长得像树木,天上下雨下子弹,那多好玩啊!只恨自己没有生在旧社会!
     
       旧社会——从刚刚记事开始,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暗无天日,穷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一九四九年,春雷一声震天响,东方出了红太阳,穷苦人民得解放!绝对不是开玩笑,我小时候真的以为解放前是没有太阳的。可是又天天听见广播里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就闷在心里想:那解放前的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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