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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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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造反派将她拖进屋子,手一松,她便瘫倒在地上。一个花白头发,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看她,问:“你就是方子衿?”
     
       方子衿说:“是。”
     
       旁边一个造反派顺势踢了方子衿一脚,喝道:“罗主任和你说话呢,大声回答。”
     
       罗主任制止那个造反派说:“这里没你的事。”接着又问方子衿,“听说你是省城的著名医生?”
     
       这个问题还真把方子衿给难住了。是否名医不由她自己结论,那得由患者说。何况,如果真是名医,大概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小县城来吧。她说:“我曾在医学院当老师。”
     
       “那好那好。”罗主任又走到椅子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说,“现在有一件革命任务,你必须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完成好。”
     
       方子衿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犹豫了片刻,说:“我得看看病人。”
     
       罗主任说:“别急,等一会儿让你去看。”他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峻地说,“这件事,就到你这里为止,你必须严格保守秘密,否则,将会有严重的后果。至于是什么后果,我不说了,你自己心里记着我的话就是了。”方子衿不语,罗主任命令将她带去看病人。
     
       那两个造反派再一次架起她,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领头向前走去,进了那个围了很多人的门。房间和刚才那间的格局一样,同样只摆了一张床一把椅子。门口虽然围了许多人,里面却只有两个人。仔细看过才知道应该是三个人,床上还躺着一个。而在那张床下有一大摊子血,都已经变成了乌紫色,结成了块。其中一个人走到床前,对方子衿说,看看吧,就是他。方子衿努力想站直身子,可是不行,双腿是麻的,使不上力。两个造反派努力地擒住她,她才能探身向前看。
     
       一名干部揭开被子,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
     
       床上躺着的是原县委书记,床上全都是血,比床下的还多,沾满了衣服被褥,尤其是被褥上,有许多喷射状血渍。方子衿弯下身,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心中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有表示态度,又抓住他的左手看了看。他的左手腕部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足有十五公分以上,皮肉已经向外翻起。创口不十分整齐,却不是钝器所伤。
     
       方子衿问:“这到底是么回事?”
     
       旁边的一个干部拿着一块很小而且沾血的碎玻璃说:“他躲在被子里,用这个割破了手腕。我听到地下有流水的声音才发现的。”
     
       另一名干部立即制止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然后转向方子衿,问:“你看还有救吗?”
     
       方子衿说:“他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其中一名干部说:“把她送回去。”
     
       话音刚落,那两个造反派拖着她便向外走。
     
       几天之后,睡在方子衿身边的那个女人死了。那天,大家躺在监仓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谈的是吃的,谁在什么地方吃到了什么美味,哪个地方有什么奇特的吃法。说得每个人吞口水。这些人是在坐牢,每天只有九两米,还要被食堂的师傅克扣一些,真正能够捞到肚子里的七两都不到。大家的肚子空空如也,饿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花,再谈起吃的,真正的望梅止渴了。恰在此时,门开了,进来两个造反派,站在门口大声地说,骆玉梅,出来。
     
       骆玉梅就是那个女人,解放前,她是县妇救会主任,被关押之前是县政协的副主席。也不知造反派对她做了些什么,两个多小时后,她衣衫不整地回来了。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地躺下来。这显然不是她的一贯作风,大家都觉得这事有点怪,问了她几次,她都没说,连晚上的咸萝卜拌剩饭都没有吃。当天晚上,一切显得异常平静,似乎连那些老鼠也变得老实了,不再天翻地覆地闹腾。第二天早晨,所有人起来接受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时,骆玉梅没有动静。一个牢友对刚刚拿到一碗粥和几片辣萝卜丁的方子衿说,你叫叫她。方子衿在她身边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伸手去推她。然而,她觉得自己推的不是人体,而是一块没有丝毫生气的肉。她暗吃一惊,看了看骆玉梅,见她双手卡着自己的颈子。方子衿拉了一下她的手,那只手便离开了颈部。因为没有抓紧,骆玉梅的手从方子衿手中脱开,立即弹了回去。方子衿再次将那只手拉过来,抓在自己手中握了一下,才知道手腕已经没有体温。
     
       造反派的几名干部闻讯而来,随便地看了看,指派了两名黑五类将她抬走了。时隔不久,一名造反派过来将方子衿叫过去。方子衿过去一看,见骆玉梅的尸体摆放在一张木板上,浑身一丝不挂,几名造反派的干部正围在那里看,并且小声地议论着。见她到了,其中一个人便说,你看看,是不是他杀?
     
       方子衿并没有注意尸体的其他部位,而是将目光集中在骆玉梅的颈部。大概是造反派们替她脱衣服的时候强掰过她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箍在颈上,离颈有了相当距离,仍然摆着那种卡脖子的姿势。方子衿仔细地检查颈部的淤痕,弯着身子,调换着不同的角度,反反复复地看。她抓起骆玉梅的一只手,放在她颈部的淤痕上比了比,又抓起另一只手进行了比较。最后,她得出结论,骆玉梅是自杀,她自己卡死了自己。
     
       这个结论,所有的造反派都不相信,他们认为,人可以吊死自己,却不可能卡死自己。方子衿也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骆玉梅确实是以这种极其不可思议的方式自杀了。方子衿对造反派们说,你们叫我来,我根据我所看到的给你们一个答复。不过,你们如果需要更为科学的结论,最好做一个法医鉴定。
     
       三天之后,方子衿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
     
       白长山当上造反派是极其偶然的。
     
       那天一大早,他赶去见方子衿母女。他托关系弄了半斤红糖,又找熟人开后门买了一只鸡。进门的时候,他大声地叫,妹子,看我给你们带啥来了。那只鸡咯咯地叫着,似乎在附和着他。推开门进去,又喊了几声,却连半点回应都没有。他想,可能是一大早出去了吧。弯下身来,把那只鸡放在门角里。鸡的双腿被缠着,不断地挣扎,咯咯咯地叫唤。他把糖往桌上放的时候,看到了上面的那张纸。
     
       他将纸拿起来,仅仅读了几句,整个人就傻了,转身向外狂奔,跑到汽车站,恰好有一路公共汽车过来,他想都没想就跳上去了。汽车驶了几站,他才弄明白,这车是往相反方向开的。从车上下来,他开始冷静了。仔细回想一下前一天发生的一切,才意识到,那时方子衿已经拿定了走的主意。
     
       回到房间里,捧起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溅在信笺上,那一块的颜色顿时暗了许多,而纸上的墨迹,突然活了起来,变得粗了,然后开始向四周爬行,再然后开始模糊。他意识到时,伸手去将那些水渍揩干,已经是晚了。
     
       奇怪,外面没有下雨,哪来的水?他仰起头,往天上看了看,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流到他的嘴中,咸咸的涩涩的,带着一种苦味。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在流泪。他的双腿已经无力支撑体重,身子一软,坐到了床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思考点什么,可脑子完全是空白的,所有筋筋脉脉全都堵死了。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在这种时候做什么是有意义的?他不知道。黑夜如鬼魅般走过来,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的脑中,比黑夜还黑。清晨的曙光从窗口悄然爬进来,在他面前调皮地跳跃。他的眼睛看不到,似乎已经失明一般,眼前是一片墨一样的黑色。
     
       他从那间屋子走出来时,竟然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之后。离开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水龙头,偏着头,将自己的嘴凑上去,让自来水哗啦哗啦从嘴边流过。随着喉结的滚动,一半的自来水流进了他的胃里,另一半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流向水池。喝了满满一肚子水,白长山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家是不想回的,汽车队也不想去。除了这两个地方,并没有别的去处。走在街上,所有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有一种发黄的旧底片的感觉,显得那么不真实。连他自己也不真实了,脚下踩着的仿佛是云朵,整个人都在飘,似乎稍不留神,就会飞起来。
     
       也不知怎么走的,竟然走到了商业局门口。他站在那里,心里想,进去?不进去?如果进去,去干什么?如果不进去,那去哪里?答案没有找到,身体却往里面飘,进了院门,又进了大楼。猛然想到自己并没有拿定主意就进来了,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他转身向外走,决定拿定了主意之后再进来。刚走两步,有人叫他。他站住了,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人,觉得有些熟悉,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问:“你叫我吗?”
     
       她说:“不是叫你还能叫谁?你咋啦?像病了一样。”
     
       他说:“病了?谁病了?”
     
       她说:“你今天咋啦?”
     
       他说:“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那人像见了鬼一样,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对他说:“你快去局长办公室吧,局长正到处找你呢。”
     
       白长山隐约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局长在找他。局长是他的领导,他自然应该听局长的。不过,前段时间,局长被人贴了大字报,揭发他趁着和某些女性员工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摸了人家的屁股。更有人揭发他曾在办公室里将一个女同事的上衣脱了,调戏人家,恰好被某人推门进去看见。红卫兵已经将局长抓起来批斗了好几次,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自己干什么?即使如此,他还是决定去见局长。他开始行动,而实际上,他的双腿是迈向大门外面的,他以为自己应该那样,所以犹犹豫豫地往前走。恰在此时,大楼里冲出一个人,拉住他向里走。他问那人,为什么要拉他,他有进去的必要吗?他对那人说,首长在找他,这很可能与即将展开的解放海南岛战役有关,而美国飞机控制了整条运输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轰炸,令志愿军车队损失惨重,必须想个办法。
     
       进入局长办公室,里面没有局长,只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军装是四个兜的,没有戴领章帽徽。拖他进来的人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局长,原是×××师的副师长。白长山站定了左脚,右脚随即往左脚跟一靠,身体猛地向上伸展了几分,右手举起,在耳边构起一个三角形。他说,报告首长,汽车连连长白长山奉命来到。局长说,老白,你来得正好。我正派人四处找你。白长山说,请首长下命令吧。局长说,好。现在,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摧枯拉朽。可是,松花江是个大反革命,年年与我们革命群众作对。省委发出号召,要打一场治理松花江的人民战争。局里已经研究过了,我们组织青年突击队,由你担任突击队队长。白长山说,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局长拍了一下白长山的肩,说,军人就是军人,爽快,走,喝壮行酒去。
     
       壮行酒摆在食堂里,有很多人,白长山似乎认识这些人,又叫不出名字。局长刚刚说了一声干,白长山便将杯中的酒倒进了嘴里。这东西像刀一样划开了他的胸膛,点燃了他的血,让他燃烧起来。那种感觉是一种痛快,是一种放肆,也是一种麻醉。就像火柴被划燃的那一瞬间,耀眼的光短暂地闪过之后,一切都归于黑暗。他要留住那线光明,要留住那燃烧的感觉,于是,端起酒杯,走向一个面善的面孔,说,老哥,咱们干一杯。她说,谁是你老哥?我是你姨,和你姨喝不?他说,你是我姨?管你是我姨还是我奶奶,喝。接着又斟满一杯,走向另一个人,说,姨,咱干一杯。那人说,还没喝呢,你咋就醉了?我是你大爷。白长山说,我大爷?好,大爷,咱干。又干了。
     
       局长再次拍了拍白长山的肩,大声赞扬说,好,这才像咱军人。
     
       白长山胸中的豪气突然增加了十倍,就像抱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的碉堡一般,端着酒杯冲向那一群人中。可是,他并没有将那些人打倒,而是他自己在喝了第二十一杯之后,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地。
     
       第二天,白长山带着青年突击队上了大堤。全省各个单位的队伍沿着大堤一字排开,锣鼓掀天,红旗招展。这种人如潮旗如海的壮观场面,白长山只是在打锦州时见过。然而,会战所选择的时间晚了些,进入封冻期之后,地比铁还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起的土,还没有运到目的地就冻在了卡车上,从车斗上翻下来时,成了一个大冰坨坨。好不容易翻开封冻层,裸露出下面的活土,时隔未久又形成了新的封冻层。到了后来,不得不用大量的炸药取土,可被炸药崩开的都是一个个的冻结土块,垒到大堤上,相互间无法黏合。指挥部对此不闻不问,只是一味地赶进度。
     
       长达几个月的会战,几乎所有人都生了冻疮,队伍被拖得疲惫不堪,进度更加缓慢。指挥部每天开会,要求大干三九,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胜利。可大会战的队员不干了。也不知谁回了一趟白河,带回来了“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消息,全国都在造反,上海的造反派率先夺了上海市委的权,并且得到了中央文革小组的高度评价。于是,有人开始在会战队伍中串联,要组织一支造反大军打倒这次会战的指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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