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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附录言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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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午说:“我和柳子悦在学术上是死对头,多少年不和。抓住他后,我在言词上狠狠地刺伤过他,但却没动手。”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不是你在狱中十几年没事干臆想出来的?以为自己是邓蒂斯[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中主人公的名字。]?”
     
       言午冷冷一笑:“你这样以为?”
     
       年轻人说:“我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的。”
     
       言午说:“我也没打算让你相信我。我对信任这东西早就无所谓了。”
     
       年轻人很尴尬地站起来,缓缓转身意欲离去。
     
       言午在他的身后说:“你很像你的父亲。”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以后就再也没找过言午。但言午知道,在一个清早,他离开了他自己的家,很久很久都没回来。
     
       言午现在才认识到劳动人民为什么总是那么乐观那么豁达。因为整日劳作使他们不被思想所困扰。他们从不苦思苦想,也没力气在劳作之余钻牛角尖。言午原先觉得干体力活的人可怜,而这会儿,却悟出他们才是真正活得如神仙。觉得他们可怜的人倒更可怜。
     
       言午倒了好几年垃圾,面色愈加红润起来。在路口的猥琐、卑微和下贱已成了一种日不可少的习惯。
     
       仍然有步履匆匆的人从他身边来来去去,仍然没人搭理他。在小孩眼里,言午已是一个固定的风景。
     
       有一天刮起了大风。这是深秋时节的大风,刮得满地树叶,也刮下了厚重的寒气。
     
       言午仍穿着那件深褐色的中山服。出门时没料想会起大风,故而老婆没帮助他添加一件衣服。
     
       于是言午在呼呼的风中紧缩着脖子。
     
       一个人穿着铁灰色马裤呢风衣出现在言午面前。这个人上前向他打听一个叫言午的先生住在哪里。
     
       言午最先看见的是这个人的皮鞋。这是一双式样漂亮、质地极优的意大利皮鞋。言午很奇怪,居然有人像他过去一样喜欢这种款式的鞋。他于是由鞋及裤又及衣,最后看清了他的面孔。言午和那个人几乎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言午道:“柳……子悦?”
     
       “言……午?”那人说。
     
       言午那天破例提前回家了。
     
       当研究室主任愁锁眉头回家时,言午和柳子悦已端坐在言午的小书房里喝起了酒。这回的酒是言午的老婆专门兴致冲冲跑到商店买的。言午自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走后几乎滴酒未沾。
     
       言午说:“你没死?你怎么没死?我是公认的打死你的凶手呀。”
     
       柳子悦说:“你没打死我,可你把我也骂了个半死。我听见你说:‘打人不好,不要打他。’我总记得这个声音。”
     
       言午说:“是吗?我说过吗?”
     
       柳子悦说:“你难道不记得了?”
     
       言午摇摇头。“幸亏你给了我那笔钱和那张纸条我才能活到今天。言午兄,你是我的恩人哪。”
     
       言午有些发蒙,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柳子悦。言午出狱后仿佛头一次这么把眼皮张得大开。
     
       柳子悦不解地说:“这你也忘了?你掏手绢时不是扔给我一个纸包吗?里头有三百块钱和一个叫‘刘小湖’的人的地址?我就是刘小湖暗中送出境的。我现在是美国公民。”
     
       言午的老婆盈盈地送上几片水果。她听到“刘小湖”三个字时不觉愣了一愣。
     
       言午的老婆说:“刘小湖是我的表兄呀,你怎么认识他?”
     
       言午忽然想起什么,转向他的老婆说:“是了是了,那年丢的三百块钱原来是掉到他手上了。”
     
       言午的老婆也恍然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倒使柳子悦也糊涂上了。
     
       言午自己想想不觉大笑,笑完又长叹。
     
       柳子悦说:“如何?”
     
       言午说:“我太太让我寄三百元钱给她的表兄,也就是请刘小湖帮我买一块进口表。钱包在写有地址的纸条里,也不知道怎么给弄丢了。不料想倒帮了你,也还值得。”
     
       柳子悦听罢连声说:“奇奇奇。”而后也叹说,“不管怎么,你是我的大恩人呀。”
     
       言午说:“万不可如此讲。我的罪名就是杀害你的凶手。为这个,我蹲了十三年大牢。”
     
       柳子悦吓了一跳说:“这就是你拖垃圾车的缘故?”
     
       言午说:“也不全是。”
     
       柳子悦第二日到机关去了。柳子悦在研究室一露脸,过去的同事都以为是在梦里或是见了鬼。以至于柳子悦连续说了三遍:“我是柳子悦。”
     
       终于有人欢叫起来,欢叫声中夹杂着一串串的询问。
     
       “你跑出去了?”
     
       “你没死呀?”
     
       “你这些年在哪里?”
     
       研究室主任那天去得很晚,他最后一个见到柳子悦,当时他的眼睛惊慌和恐惧得几乎哭了出来。
     
       人们在看见研究室主任的同时,想起了言午。
     
       当年,言午的同事们为柳子悦之死差不多都狠狠地斗过言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对言午动过手。
     
       这天那一半以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手在自己的长裤上擦了又擦,而所有狠狠批斗过言午的人心里都有些隐隐作痛。
     
       柳子悦将自己如何出走的过程和自己现在的情况认真地说了一遍。柳子悦将言午无意中弄掉钱包说成了有意。柳子悦叙述时,他看见研究室主任和那几个作假证的人额上都冒出了大汗。
     
       柳子悦下午便将研究室主任和几个证人一起约到他下榻的饭店。柳子悦在酒吧间请他们喝咖啡。饭店的咖啡煮得分外地香,客人们却紧张得丝毫不辨咖啡之味。
     
       柳子悦说:“相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就算了。”
     
       客人们一起松了口气。
     
       柳子悦说:“但是,言午的事你们要帮助安排一下。你们不能让言午背这样的黑锅,过这样的日子。”
     
       客人们差不多异口同声说:“那是,那是。”
     
       柳子悦又同他的客人说了些别的什么,最后又说:“言午这个人当年太出色、太狂傲、太自恃高明了。我也想狠狠整治他的,但却不想他成现在的样子。”
     
       柳子悦的客人这回都以沉默作了回答。
     
       研究室主任好长一段时间没做研究。他集中全部力量为言午平反改正,重新安排职务,重新调整住房,甚至言午的高级职称也都弄到了手。那一阵子,研究室主任一天也没失眠。
     
       这一天,言午出车的时间还未到,正在他的小书房里仰头望天花板。
     
       研究室主任兴奋地闯进言午屋里,以他最简洁的语言结结巴巴地告诉言午这一系列好消息。
     
       言午的眼睛没有离开天花板,听罢说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想要不必你帮忙也要得到,只是,”言午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不想要了。”
     
       研究室主任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他有些难堪,傻瓜似的站了几秒钟,才退了出来。
     
       他听见言午在身后自语了一句:“莫名其妙。”他想,你才莫名其妙呢。
     
       第二天,研究室主任在上班的必经路口,很醒目地看见了言午。他的心惊跳了一下,手上的烟头在正欲脱手那一瞬又掐灭装入了口袋里。研究室主任夜里又开始失眠了。
     
       过了一段日子,言午收到柳子悦从美国寄来的信。柳子悦说:“你这种反常举动别人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你把自己搞成一堆垃圾,粘在每个人的眼珠上。眼珠上有污秽垃圾的人,心里头能舒服吗?你就是要让他们不舒服。但是你错了,人的脸皮和良心的适应力都很强,当他们从心态到脸皮都习惯了你之后,你对他们只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景致……”
     
       言午看了信,笑了笑。言午想,原先我倒的确想成一堆垃圾,粘在那些人眼珠上。而现在呢?现在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不由自主。他现在就想这么过完一生,平平静静,稳稳当当。他每天都不由自主地想要重复昨天的经历。他十三年不见天日,这辆红色的垃圾车使他感到快乐。
     
       再说,再说……
     
       言午想,我还能同那些人为伍吗?
     
       言午没给柳子悦回信,一则他懒得再说什么,二则言午那只粗糙僵硬的手也握不住言午的老婆视为珍宝的金笔了。言午从出狱那天签了个名起,就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
     
       果不出柳子悦所料,来去匆匆的人们不再为言午的过去和现在折磨自己,也不再有什么羞愧什么脸红什么绕道而行。言午也只是很多倒垃圾的老头中的一个。研究室主任连自己都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又不失眠了。
     
       而言午也浑然不觉什么。他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地道的靠倒垃圾捡垃圾为生的劳动者。
     
       时间可以塑造一切。
     
       只是言午的老婆虽然对言午忠心耿耿,但自己男人如此这般毕竟不是她之所愿,于是心情抑郁。过了一些年,竟抑郁成疾,终于在一个夜里连句告别的话都没对言午说就撒手而去。
     
       言午没为她办丧事。言午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小书房中的皮椅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仿佛等他老婆来叫他吃饭,给他洗脚。
     
       言午等了三天,竟把自己也等得没了气。
     
       人们一连几天不见垃圾车和言午,很是不习惯。言午的不存在使人们又感到了言午的存在。
     
       研究室主任居然又莫名地失眠。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这墙边平房里的老两口双双而逝的。
     
       言午夫妇无子女,研究室主任只好领了些人为他们办了丧事,而且还开了个追悼会。开始还觉得悼词不好写,写起来后又觉得没什么难的。
     
       遗像是研究室主任提供的,就是背面签有“这就是言午大博士”的那张。照片上的言午很年轻很神气也很帅。新到研究室的大学生们看后竟一个个都惊奇得咂舌头。他们都见过言午拾烟头。
     
       言午的老同事们从这相片上恍惚想起五十年代末刚刚留洋回来的言午。那个言午好狂傲,好大派,好暴躁,英姿勃发,锋芒毕露,恃才傲物,才气袭人,是整个机关最年轻的博士,最不可一世的人。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闻讯而去了。整个追悼会上就他一个人为言午流了眼泪。
     
       言午的房间因无人继承财产而贴上了封条。那房子一直封到现在。机关里住房虽然紧张,却无人申请要那一间。
     
       很多人嫌那里晦气太重。
     
       也有人打过主意,伸头探脑地从门缝和窗孔朝里张望过。说里面的东西都发霉了,只是书桌上一小盆文竹还极为葱绿茂盛。看过后也说那里住不得人了。
     
       言午用过的那辆大红色的垃圾车停了一些日子后,便不翼而飞。
     
       1991年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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