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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附录言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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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午的老婆说:“看你这神气好像在里头有了相好似的。”
     
       言午笑了笑,没说话。他老婆等了他十三年等出这么一个落拓的他,却还像十三年前一样的“醋”。
     
       言午已从大楼里搬到了沿宿舍围墙加盖的一间平房里。这是他入狱后的第一年中机关专为安置他老婆给盖的。单砖薄顶,阴暗潮湿,但毕竟可以居住。言午的老婆就是在这里添了垃圾车和一系列清扫卫生的工具。
     
       言午的老婆在言午出狱前就告诉言午,将来她养活他,他尽可以在家看书写文章什么的。
     
       言午冷冷一笑,说:“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要你养过?”
     
       一句话使言午的老婆无言以对。言午的老婆自打她娘家的小书店嫁出来后,就没有挣过一分钱,直到言午入狱。言午是个强悍的男人,至少言午老婆一直这么想。
     
       言午到家后差不多只吃了一顿饭,便拉着那辆大红色的板车沿门挨栋地去清垃圾了。
     
       言午的形象使很多人吓了一跳,也使很多人感到尴尬,而更多的人则羞愧不已。
     
       言午第一次在宿舍区露面就感觉到了这一点。那之后,他便每天上下班时将垃圾车停在路口,好似迎接和欢送那些步履匆匆的上班族。
     
       言午永远穿着件深褐色的中山装。言午这件深褐色的中山装已经很破旧了,尤其衣袖口,布丝筋筋扯扯地缠了一大堆,风一吹,在太阳光下飘飘然煞是瞩目。言午的老婆每次说为他缝补,言午总是淡说一句:“你懂个屁!”
     
       言午想,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但凡人多热闹时,言午在路口便极其夸大了自己的猥琐、卑微和下贱。他有时伏在车帮上贪婪地翻扒垃圾中可以卖钱的废纸酒瓶系列,又有时走入路中,在来去匆匆的行人脚下拾取烟头之类。言午有一次拾烟头竟拾到研究室主任脚下了,那是主任刚扔下的一截,还燃着。言午捡起来放到嘴里使劲地吸了几口,而后追赶上去,带着极浓的讨好之意连声地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主任先是吓了一跳,定睛看言午几秒,两颊立即赤红赤红,逃也似的离开了,倒颇有落荒之举。
     
       言午那天很愉快,晚餐时还喝了一点酒。
     
       言午的老婆是个很贤惠也很能干的人。她在言午回来前夕,将那小平房精心地隔成了两间。分割房间的材料是布。言午的老婆自然没有经济能力去添置如墙那么大面积的布,但她却能创造。她将她从垃圾里拾来的布洗干净后,一块块地拼缝。想来言午的老婆也是个颇有艺术气质的人。她竟将那千百块布拼成了图案。扯开后,竟如一幅现代感极强的装饰帘布。宿舍里一个学美术的大学生闻之后曾专门去看了一下,看后说言午的老婆色彩感好极了。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言午的老婆在嫁给言午前正是学艺术的,只是婚后言午不愿叫她再继续深造,她才一条心做了家庭妇女。
     
       言午的老婆在布帘之后为言午准备了一个尽可能考究的书房。书和书架是言午以前的。皮椅的皮已被人弄破了,言午的老婆又很精心地用皮革重新包了起来,包好后仿佛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流行款式。笔筒里,言午的老婆照老习惯插上了削得尖尖的各式铅笔。细心至微的言午老婆估计言午的钢笔一定没有了,又将言午当初送给她的那支金笔也插在笔筒里。言午的老婆外表已粗糙衰老成一个倒垃圾的婆子,内心依然娟秀细腻如故。言午的老婆有病,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这使她对言午有一种深刻的内疚,这内疚随时间而演变成一种坚定不渝的忠诚和死心塌地的爱。
     
       但言午的老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理解不了言午。
     
       言午对自己能有如此书房还是感到很惬意的。言午倒完垃圾回来便呆在书房里,却从来不看一本书,甚至连立在他的书架前重新翻阅或浏览之意都没有。言午永远是靠在他的皮椅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跷着的二郎腿时而晃上几晃。
     
       言午的老婆初始以为言午如此这般是痛苦到至极又若没了痛苦的表现,后又觉得不是。言午的眼睛有时会在突然间炯炯地放出光来。那时候言午的神情给人一种可怕之感。
     
       言午的老婆好长时间里预感着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惴惴的,无一日安神。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言午或她的家庭,什么事也没发生。言午每日极其有规律地出门,又极其守时地返回,如一架机器,甚至不辞辛苦地为她拾回很多可以换钱的垃圾。
     
       只是关上家门后,言午则一如往昔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晚间洗脚也一如往昔地由言午的老婆蹲下去干。
     
       言午的老婆只要言午没有外遇,替他做牛做马都行。言午每天拉车出门时,她总忘不了叮嘱一句曾叮嘱过多年的话:“在外面不要盯着女人看哦?!”此外还增补了一句新的:“现在的女人比以前的浪多了,你没经验,要小心她们勾引你哦。”
     
       言午每听此语都觉得好笑。来勾引他这个倒垃圾老头儿的除非是个精神病患者。言午同时又从言午老婆的话里感到一点惊讶,他在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喜欢。
     
       言午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仿佛静如死水。无论是见了他吓一跳的人还是见他尴尬或羞愧的人自然都在他背后议论他。有说他可惜了,也有说他沉沦了,更有说他自我糟践。无论议论是怎样的,这些议论者大多不敢直视他,更不敢上前搭话,嘘长叹短。见了言午,或绕行或加快步子或佯装未见,个个脸上皆挂副不自在的神情。
     
       没有人为言午提出申诉。言午自己也没去。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有一天在家里翻阅旧照相簿时,一张照片飘在了地上。他拾起随意看了一下,见到后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这就是言午大博士。”“大博士”三字写得极其花哨。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说:“这人好狂。”
     
       他妈说:“再狂再能不也是个倒垃圾的?”
     
       儿子有些吃惊又有些不明白:“你说什么?”
     
       研究室主任夺过照片藏入自己的口袋,铁青着脸斥他的老婆:“提他干什么?”然后又铁青着脸踱到了窗口,下意识地朝外看。
     
       言午那一刻正在楼梯口的垃圾箱里撮铲垃圾。
     
       儿子立即跳了起来,惊叫道:“是他!是他!”研究室主任的儿子从那天起便试图接近言午,这个年轻人是学历史的,刚从大学研究生院里毕业。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给言午第一张笑脸时,言午就感觉到了什么。他起先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后来听年轻人自己报了家门后,言午便有了几分热情。当得知年轻人并非受其父亲旨意而是自己想认识言午时,言午的热情更加高涨了。
     
       言午和研究室主任的儿子交往愈来愈密,有时,言午还邀请他到家里喝酒。这个年轻人对言午的谈吐和言午雅致的书房着了迷,为此更加在心里疑惑言午这个人如何这般地生存。在家里的饭桌上,他谈到言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仿佛言午成了他家的一盘菜。
     
       研究室主任和他老婆对言午此番做法心惊肉跳,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言午到底打算干什么。
     
       老婆问:“那家伙会不会用毒药害死儿子?”
     
       研究室主任说:“不会吧……”可他心里想起一些事,又一阵阵犯怵、心想怕也难说。
     
       研究室主任叫儿子不要理言午,儿子却不吃他那一套,反诘相问:“你那么怕他干吗?难道他能吃掉我?”
     
       父亲哑口无言。但他想告诉儿子或许他真能吃掉你,却终于没说出口。
     
       研究室主任开始失眠。
     
       言午每天在路口见到研究室主任日夜神经紧张得有些变形的面孔,总感到几分宽慰。
     
       年轻人有一天在同言午聊得投机时,忽而问:“你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总觉得你俩之间有种微妙的东西。”
     
       言午从未有故弄玄虚的习惯,他淡淡地说:“你父亲原先是我的助手,是我的下级,他崇拜过我。后来又把我送进了监狱。”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言午说:“没什么不可以。”言午的老婆插嘴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然后,她用温酒壶为他们温了温酒,这酒是研究室主任的儿子带来的。
     
       言午说:“他是学历史的。”
     
       女人便没说什么。
     
       言午说:“六七年,你几岁?”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说:“三岁。”
     
       言午叹说:“太小了。”然后便节省了些语言将一个故事说了个大概。
     
       言午的声音很舒缓很从容,仿佛叙述一个别人的经历。
     
       年轻人在故事的发展中脸色变得苍白如纸。他过去同言午说话时多少带有的一点居高临下感消失殆尽。他有些胆怯地说:“这么说打死柳子悦的是我父亲,他却诬陷了你?”
     
       言午说:“我没看见你父亲打死他。你父亲只是用一个热水瓶砸了柳子悦的脑袋。柳子悦死没死我没仔细看。后来他不见了。”
     
       年轻人说:“我父亲为什么要诬陷你呢?他照直说不行吗?”
     
       言午说:“柳子悦那一派的人硬说是我们这派打死了他,又将他的尸体扔进了长江。他们扬言要打死我们这派五个来抵一个柳子悦。”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说:“我父亲是五个之一?”言午点点头。
     
       “你呢?”
     
       “也是。”
     
       “于是我父亲便站出来指明你是凶手?”
     
       言午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表述的,只知道一天晚上,有人来抓我。后来便天天批判我这个杀人凶手。我怎么辩解也没用。因为你父亲说他亲眼看见我动的手。据说他当时很害怕,立即告诉了其他几个人。那几个人是我一派的,居然也都作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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