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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要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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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的奶茶店里还有一个同乡,是个高中辍学的男孩,叫小鲁。他是来T市打工的,负责送外卖,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附近新村里绕来绕去。这人有点缺心眼,第一是不认路,常跑错了门号;第二是不认人,非常没有礼貌,唯独对小白是例外,他很喜欢小白,自诩为护花使者。有时我去找小白,看到小鲁斜坐在自行车横杠上,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我,非常不善。
     
       小白在奶茶店成为一道风景,那身颜色扎眼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居然显得很好看,人长得也白,圆圆的脸蛋特别招人待见。附近新村有个老头是个露阴癖,天黑时,他会穿着一件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卡其布风衣来到奶茶店门口,趴在一米五宽的门面上,像录像片里的露阴癖一样敞开风衣,用T市的方言对小白说出一连串的下流话。奶茶店的柜台大概有一米二高,正好到我腰间,为了让小白看见他的要害部位,老头每次都会带一个板凳垫在脚下。
     
       最初两次,这个老头很幸运,没有人抓他。可是一个露阴癖的好日子又能持续多久?有一天被小鲁撞见了,一脚踢翻了板凳,老头便像拖把一样倒在地上,钙质流失的一把老骨头敲得马路牙子乒乓作响,挨了一顿揍,卡其布风衣剥了下来赤条条逃进了新村。带血的风衣犹如战利品,被小鲁挂在了奶茶店门前的树枝上。
     
       我知道了这件事,想安慰一下小白,小白说不用。确实,在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遇到的变态不计其数。从小学开始,坐公交车就会有男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体育老师总爱借机在她身上摸一摸,上厕所被人偷窥,买个卫生巾都会有人跟踪。这种情况直到她上大学,她都已经习惯了,无所谓。
     
       “我大概就是这种人,身上带电的,除了引来色狼也没别的特长了。我操。”
     
       “所以遇到露阴癖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吧?”我说。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没办法。长得难看的人,缺少很多乐趣;长得好看的人,平添很多麻烦。人生何其公平。”我说,“幸好小鲁给你出了口气。”
     
       小白说:“我看见小鲁才害怕。”
     
       小鲁自从打过露阴癖以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小白的保护人,早接晚送,十分殷勤。小白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全和自由交给一个送外卖的来管。但这小子非常执著,上班就守在奶茶店旁边,小白下班他就骑车跟在后面,晚上的自修课他也敢蹲在教室门口,直到小白回寝室,熄灯,方才作罢。这类事情在大学里倒也常见,但发生在一个送外卖的人身上,令人难以接受。
     
       我劝小白辞职,但我们学校地处偏远,打工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小白念大学,学杂费生活费一概都靠勤工俭学得来。这样,我只能叫上老星和亮亮,又再带上几个麦乡的同学,七八个人围住小鲁,连吓带哄一通,希望他罢手。这个小鲁非常难对付,知道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但死不放弃,坐在地上让我们打死他。没辙,我们只能撤了。过了几天小白打电话给我,让我躲躲,说小鲁叫了一伙同乡要砍我。我可不想因此惹起大学生和打工青年之间的群殴,打算去南京避风头,小白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小鲁被汽车撞死了。他去送奶茶,在一条复合道上被一辆宝马撞到了电线杆上。他明明是骑在自行车上,忽然轰地一下倒骑上了电线杆,头颅伸进宝马车的挡风玻璃里,那样子好像是长了一条电线杆的腿,又多出来一个宝马车的脑袋,诡异极了,路人都吓得不敢动。后来把小鲁的上半身拔出来,下半身又摘下来,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有一天和小白一起吃饭,说起小鲁,小白说:“幸好是这个结局,否则我就该崩溃了。那几天小鲁都带着刀上班,太可怕了。我让他不要这样,他竟然义正词严地说,他是为了我好,不能再让我受到伤害。你能想象一个麦乡出来的高中辍学生说出这么高尚的话吗?”
     
       我说:“按键人首先学会的就是高尚。”
     
       “‘按键人’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按键人”,他不谙控制之法,他只有能力做到表面的掌控,将某种看似正义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理由,充满形式感却对程序背后的意志力一窍不通。这可以看做是控制狂的一个流派,弱智界面往往就是为这种人设计的。
     
       这些说给小白听,她也很难理解。我只说:“反正他已经消失了,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小白曾经在一家公关公司做过,当然,既非正规职员也非兼职礼仪小姐,而是导游。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因为传出去会被开除。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告诉我这件事,她把公关公司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说万一有什么意外,就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既然知道会有意外,干吗还去做这个?”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公司里只是带着顾客去旅游,买买东西,别的事情不做的。我只是以防万一。”
     
       可悲的T市竟然还有可供旅游的地方,我叹了口气。我丝毫没有歧视小白的意思,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女孩,勤奋地打工赚钱,勤奋地改变自己,像一台破旧的汽车逐步地更换零部件,最后变成一辆跑车。但愿我这个比喻不会让她生气。
     
       “缺钱缺到这个地步?”我问她。
     
       “不止缺钱,”小白说,“什么都缺,everything。”
     
       我沉吟半晌,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事情到了我这儿就算是进保险柜了。”
     
       小白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差不多是唯一信得过的。尽管有过那么不堪回首的从前。”
     
       “好吧。想和我谈恋爱就说。”
     
       “算了吧,不可能的事情。”小白说,“不用伤心,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没人能比。当然,做男朋友不太适合,我对你这种类型的已经不来电了。”
     
       “为什么?”
     
       “稍嫌无趣。”
     
       “我是个很不错的人。”
     
       “知道的啦。”
     
       “我是creep。”
     
       “我也是。”
     
       事过之后,有一天我去市区一家公司面试,结束之后自感又是一场空,便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闲晃,很贴心地给自己买了个蛋筒,坐在深秋的树荫下发呆。忽然看见街对面的小白,她穿着很称头的衣服坐在商厦台阶上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说:“跑这儿来干吗?”
     
       “找工作,面试。”
     
       “什么公司?有戏吗?”
     
       “一家卖方便面的什么师傅公司缺一个看仓库的,我往那儿一坐,靠,左边是个本科生,右边是个有十年看仓库经验的中专生。怎么看都没我什么事。”
     
       “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改做物流了?”
     
       “仓库也用计算机管理啊。”
     
       “老天。”小白翻了个白眼,说,“哎,我今天挣了很多,陪我去商场里退货吧。”
     
       “退货?”
     
       “客人给我买了个包,很贵的,我用不上,折价退掉。”小白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拎袋,说,“你别想歪了啊,我就是偶尔做做导游。”
     
       “不想歪。”我说,“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好的。”
     
       “谢谢你。”
     
       我手里的蛋筒被她拿走了,一口吞进嘴里。我看到商厦前面有一个长相奇傻的男人,既黑且矮,胳肢窝里夹着金利来小包。他被Ctrl+C、Ctrl+V,无限复制,成千上万个他在这条街面上走来走去,我想小白大概就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在街上晃荡。有点像噩梦。那年月有很多像这样的男人带走很多像小白这样的女孩。
     
       退完了包,小白说我们一起回学校吧。
     
       那是二〇〇〇年的秋天,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在公共汽车上小白靠在我肩上,有一扇关不上的车窗吹进来无数冷风。我们相互取暖,我替她挡风,她抱着我的腰。唯一的一次,我们像一对情侣那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到学校门口即刻分开,恍如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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