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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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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看见小白打着伞从对面走过,她由东向西,很快走进了学校的边门,消失在拐角处。我没喊她。
     
       大约半分钟后,有一个少年走进便利店,在石棉瓦搭起的蓝色雨棚下要了一包香烟。他打着保健品促销赠送的雨伞,有一根伞骨已经断了。买了烟之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背靠着柜台点了一根,看着工学院的边门,吐出了白色的烟气。
     
       吸烟的姿势很潇洒。他时不时地瞄一眼货架,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他不是在看货品,因为杞杞的货架上都嵌着镜子,他是在看他自己。
     
       促销雨伞收起来,弯曲的伞柄挂住柜台,忽然滑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他弯下腰捡起伞,将伞柄挎在自己的手肘上继续抽烟。他捡伞的动作很慢,好像那不是伞,而是一枚炮弹。
     
       他捡伞的时候斜眼瞄了我一下,我也在看他,坐在小马扎上。
     
       这是一个斜眼的少年,即使他站直了身体继续望向学校边门的时候,他的左眼仍然瞄着蓝色雨棚的一角。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喝可乐,直到他抽完那根烟,把烟蒂弹在一个小水潭里。他打起伞,却没有走进工学院,而是沿着道路折返,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
     
       关于我的大学并无太多可说之处,多少年来学校就是在一片工厂区之中,以显示出工学院的本色。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学生毕业后大多都分配到附近厂里。那时候的专业没那么多,去工厂恰是专业对口,到了厂里便等着分配房子,房子也在这一带。也就是说,当你考上这所学校之后,你的一生差不多就被圈定在这片区域中。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迅猛扑来,宇宙能量爆发,物质重组,等这个十年过去之后,一切无可挽回地成为记忆,整个工厂区在时代的加速度之下被甩到不知哪里去了。非线性变化是世界的常态,而线性变化只不过是学者们用来欺骗大众的,线性变化使事物具备了预测的可能。学者们正是靠预测来谋生的,一如印第安营地的巫师。
     
       第二股浪潮挟带着教改、转制、地价暴涨以及远在互联网一端的IT业兴起,滚滚而来,不可阻挡。二十一世纪劈头盖脸出现在眼前。每一个年代都拥有它独特的咒语,其魔法所呈现出的效果也大相径庭。我们的校长被称为“成功企业家”,开一辆别克出入校园,显示出本校具备的超强竞争力。这都是非线性变化的结果。到二〇〇〇年,校长因贪污而被抓,直接判了个无期徒刑,在监狱里迎接了新世纪的曙光。
     
       入校的时候讲过校史,糗事自然不谈,光荣事迹还是有不少的。虽然是大专院校,大概连全国三千强都排不进去,但在T市尚能唬人,出过三个厅局级的干部、好几个国家专利发明者、劳模若干、大款若干、高管若干、中层干部无数,总之是个很实用的学校,就像精心制造拖把的工厂,别的拖把可以用三年,这里的拖把可以用五年,而且可以拆开了当裙子穿、当棍子使。区别仅此而已。
     
       不幸的是,毕业即失业的既定法则并无多大改善,无论开多少热门专业,无论把学校描绘得多么壮丽,毕业,就是失业。这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程序背后隐藏的意志力。
     
       学校不大,被四周的厂房和老新村挤压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二〇〇一年,附近的工厂已悄然无声,厂房被改造成建材市场、大超市、Loft,或者干脆推平,清场之后为未来的CBD腾出空间。有一座高架桥已经造到学校南侧,像巨大的雷龙伸过来的长长的脖子。所过之处,一片废墟。
     
       学校的东侧,向着市区方向,是一片有着悠久历史的住宅区,十来个新村里住着几万号人。西侧是郊区,有厂房,有仓库,日落时景色凄迷,血色残阳像一枚打碎的鸡蛋,散黄之后正洒在那儿。有一条铁道穿过其中,它呈现出一种锃亮的灰黑色,令人恐惧而心碎,是在调色板上永无可能找到的颜色。铁道以外,是一片新兴的开发区,以前是农田,如今都填平了,正努力转型为剩余价值大卖场,国际品牌和OEM流水线像真菌一样扩散蔓延。
     
       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半,是一段枯燥无味的时光。平时的娱乐,就是在黑网吧里泡着、抽廉价烟、喝啤酒、半醉着晃回宿舍。周末稍微好过一点,去铁道旁的仓库里看摇滚,反正总是那几个拼凑型的乐队,看了百十来场,吉他手什么时候会做出高潮般的表情,主唱什么时候会跳下舞台,一清二楚。在场子里喝的依然是啤酒,但不敢喝多,怕被人一锤子敲翻在街道上。那一带到了晚上没什么人。
     
       我属于扩招之后的那一批学生,赶上了一个波峰,既可额手称庆,也无所谓大学生的自豪感了。如此这般,虚度时光,有一天发现好日子过完了,得去找工作,便跑到开发区应聘无数次,皆无功而返。最后通过熟人的关系,在市区电脑城的一家公司里给各种各样的顾客安装软件。一排坐着二十个技术员,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佩戴着印有公司Logo和姓名的胸牌,每天装机十个小时。办公地点在地下室里,环境马马虎虎,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半夜干完了活,和几十个电脑专业的师兄一起回到员工宿舍睡觉。宿舍是与学校一样的铁架子床,分上下铺,睡醒了继续上工。我开始怀念学校,辞了工作又回来,每天躺在寝室的铁架子床上,世界开启,合拢,开启,合拢。我给自己的大脑按下了Sleep键。
     
       对我来说,这与其说是回归,毋宁说是一次非线性变化,失去理智的结果。我一再地徘徊于摇滚仓库和操场看台之间,试图证实两年前和我爱爱的长发女孩的存在,试图清晰地看到她和死去的校花,她们或者是同一个人,或者毫无关系,这都可以。但我收获到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迷惘。记忆已经风化,事件已经凝固。
     
       非线性变化的世界总是企图抹平一切,在抹平的基础上拔地而起,雄伟固然雄伟,但有时有点超现实。相比之下,虚拟的互联网世界其实是线性的,带有强烈的记忆能力,即使被抹平,仍然能利用技术手段找回记忆。当然,吊扇坨子砸下来的情况除外。
     
       曾经有个女孩对我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乳沟时代,乳之风光必然依赖于乳沟,但乳沟之存在则没有任何实际效用,它甚至连器官都算不上。它其实是个负数,是一道阴影而已。从切面来看,乳沟正是典型的非线性变化。
     
       二〇〇一年是个衰败与繁荣交相存在的年份,乳沟时代是否存在,我不敢确定,乳沟困境倒是的的确确缠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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