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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卷二·第十三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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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过来脱他的衣服。他倾尽全力抵抗,他们不得不喊来两人帮忙。科长在一旁看,并不动手。宁珂被脱得精光。几个人大呼小叫,嬉笑着揪紧他的胳膊往外拖。“鞋子也脱掉,也脱掉!”科长嚷。
     
       他们把他拖到刺骨的寒风中,拖上泛亮的冰地。万枚钢针穿过腠理,扎进肌骨,他在冰面上跳动,蜷起,再跳动……“哈哈,这一下好了吧?你老实了就举举左手——不举?那你就蹦蹿吧!”
     
       风把雪粉扬过来,扑到脸上、头发上。像踏在赤炭上,他听到了烙去皮肉的滋滋声。烧灼顺着两腿往上,腹部、胸部,大片大片皮肉变得焦黑,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这乳白色的血肉汁水化成的雾气一霎时笼罩四野,风不见了,雪不见了,树木不见了,只有乳雾一片……他听见母亲或子,或其他人,是个女性,在重重雾霭之后呼唤……呼唤阵阵急促,又变得极为尖利。
     
       ……
     
       这个冬天他死过几次又活转过来。那根弦真是坚韧。春天快来吧,绿色蓬勃的时候是生长的季节。人要活着,要生长。他的手指抠在窗棂上,一多半的指甲都脱落了。
     
       春天也许真是重要的。围墙外边事情稍稍起了一点变化,剧烈的追剿排查告一段落,甚至有几个案子得到了甄别。这其中偶有牵涉宁珂,却不足以构成解脱的证据。他仍得关在这座卵石砌成的小屋中。
     
       有一天,大约是暮春时节,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宣布,案子作结:判处七年徒刑——任何抗议都不起作用,尽管他们没有一条像样的证据,宣判之后就解押服刑地,他总算离开了九死一生的狼穴。
     
       那天他被架到一辆大卡车上。他感到它在向南驶去。做梦也想不到新的去处会如此熟悉。它是南部山区,是他发誓一辈子不再归来的故地……宁家大院不远处的兵营改成了一座监狱,原先兵营的围墙和角楼正好被利用。
     
       每天天不亮一溜犯人押出来,在看守的严密监视下走到大山脚下;然后每人发一枝钢钎或一把锤子,开始敲凿大山……
     
       03
     
       你隐入了苍茫,听不见叩问。每天都盯视那流动缠绕、飘忽瞬变的一片,准备捕捉那一跃。什么都没发生。双眼被天光烤灼,它随时会失去光明。彩色锦缎在南风里呼呼震响,我伸出筋脉凸暴的手。会有那一刻吗?你回答我……风在山岈上呜鸣,小楸树发出口哨,池鹭在翱翔。那片枝叶披撒的红木林啊,挽留我沉迷我,绝望旋舞。这叩击陪伴的永生,这永生追逐的叩击!你在哪里?
     
       那匹火红的马,那匹雪白的马,一并奔跃。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却无法挨近那美鬃与长尾。它们是白玉兰墨绿叶片的两面,是红云与白云,是一对眼睫和孪生的兄妹。它们飞驰而去。我幻想挽留和拦截,滚热的心与渺小的手。最后一次挨近我,濡湿我,再生我。我该毫不犹豫啊。
     
       长茅草疯一般茂长,荒芜了群山与大野,遮住了红果与鸮鸟。小鹌鹑的鸣叫如不成音调的笛子,百灵羞声敛口。长茅草纠缠撕扯,在太阳下伸出焰舌舐遍大地。藤蔓筋络罩住东南西北,握住泥土和岩石。韧长的枝叶仍在迷长疯蹿,大风搅动千里。我伏下身躯,把头颅紧贴其间,让生鲜浓旺的汁液染个周身遍体。筋络飞快攀来绕去,午夜时分只有青葱蓬绿的一片。这融入和遮隐是长久的喜悦,是皈依的充实,是跟随的真诚,是吸吮的感谢。我知道一道白色的闪电会在某一刻腾过南北,燃起无边的长蔓和纠葛。爆亮的炽白,熊熊的焰舌,与白色闪电结成一体。这渴望啊,这如同一地茅草般疯长的无边渴望!
     
       你不是为了我才来。可我是因为你而生。你捧起滑亮的白泉浇在发上、颈上,我侍立一旁。记忆中寻过这泉,它们原来都独自相守。我们一起去吧,它的面孔让人过目不忘。你是我的孩子、兄弟、胸前的珍宝;是流泪的果子,月亮下的流泉;是哭泣和欢笑,是睡梦中的呓语,是有一天伴你死亡的生灵。你在悲怆的秋天吻过我,让我有了一个毫无邪欲的唇与额。你在严寒的冬夜温暖了我,让我感知永不消逝的春色。窗上的冰凌印上奇幻的图案:母亲怀抱一个婴儿,形与神、婴儿稚弱的毛发,一派毕肖。这是神灵在午夜的一次轻描。是个预言了。
     
       我曾恐惧过什么?最后那一刻也不过如此。就为了掩住这怦怦心跳,我必须一再地离去。我甚至没法待在偌大一座城市里,曲折回环的街巷和蜂拥的人流也割不断这怯懦之弦。让我到无望的荒原上,去静默或狂奔,去寻找自己的午夜。海流徐徐化入夜色,鸥鸟悄然降落屋顶。一颗蓝星在南天闪烁,永恒的北斗默然伫立。风把干燥的白沙吹起来,吹露出一只只贝壳。珍珠遗失了,悬在一个不贞的妇人颈上。远航的船要在黎明时分归来,载着一两个想入非非的醉汉。没有他们的港,只有一道千年不变的沙岸。没有海盗,只有草匪。没有甘露,只有浊酒。我在这儿悄立遥望,把怯懦埋进镶满了贝壳的沙子。
     
       在大地上无声地来去,在深夜进入你的城堡。嘶哑的车笛响了一百年,伴着生死悲欢。蹑手蹑脚踏上滚烫的城街,路灯都变成熟透的柑橘。强抑着回想、顾念和欣喜,牙齿颤动得好厉害。走啊走啊,长长的城街没有尽头,从早到晚是一个环形的黎明。走啊走啊,这仿佛是一个千年古堡,万年老城,在它果核般严密精制的小巢中,睡着一个满室芬芳的公主。探险似的快乐,偷窃似的惊慌,小心地一步步踏去,两手飘动如翼……忽然一声鸣笛、流浪汉的一句长嗥,让我戛然终止。
     
       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羽白的衣衫轻扫记忆,一尘不染。我的叩击时急时缓,是黎明前融进乳雾的梆子。我是催逼黎明的人,也是被催逼的人。贫困饥渴催逼我,气血催逼我,枪刺催逼我,怦怦心跳也催逼我。我如今赤身裸臂,用十二磅的大锤叩问了。火星四射,令人想起那一夜营火。锤击和迸溅,呵护和怒斥,火夏和冰冬,都是同一片叶子。你躺在一片毛茸茸的叶子背面,睡着了。我一声声叩击,怕吵醒你,又为了吵醒你。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
     
       有一天我会像吹散的种子,散进这一片茫茫之中;这之前先要割断柢与蒂,先要有一次碎裂。撕扯之疼是难免的,为了容忍就豺狼般长嗥。我有一天会长个漫山遍野,寻到缬草、紫萼、小斑叶兰、石斛、柴点杓兰、宝铎草,在它们身边驻足生根。因为你在它们之间。你注意清晨草芒上的露滴吧,那是人世间永恒的泪珠。它们闪烁,哭泣,等待。风把它们摇落,渗入泥尘。泣哭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欢笑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我的紫萼啊,我双手托举的紫萼啊,你泣哭你欢笑,你微微展放苞朵,都在摇撼整个世界。它全部的不幸都被你蕴含了,包容了,预示了和告知了。你是苍茫中争夺太阳的花冠。
     
       童年时期的一次失落,铸成这样的一生。那天你牵上我的手,在圆鼓鼓的小指甲上吹一下,拍打抚摸,直到把我揣进怀中。昨天被一片薄薄的、散发着清香的衣襟遮去,跨入了富足温情的明天。一只咩咩的小羊,一个拳头大的兔子,你都收到手边。你是万物的乳母。我们在吸吮中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腮上的泪痕。吸吮着,垂落着。你究竟为什么而悲伤?是什么预兆在使人绝望?你按在额头、肩部和脊背上的手掌,阵阵颤动。你看到了那个分离的时刻吗?
     
       分离终要来临。这是谁与谁的分离?母与子?你与她?婴儿与脐带?人与大地?为了报答和复仇,将万死不辞。这是有声无声的誓言,是必定抓住的真实。让时光流动吧,让枯叶扑地吧,四季变幻,雨雪交织,都无法使我忘记。你告别的声音啊,轻轻的,淡淡的;你害怕有什么尖锐划破。没有个例外,那尖锐刺破了一片,深深的。鲜血流着,伤口永不复合。
     
       那匹白马将蹄音消逝在天际流云之中。它飞动的美鬃长尾偶一显现,倏地隐去。雾霭遮去了十万大山,把声声叩击化解了、掩去了。还是不停地叩击,叩击。
     
       我的紫萼啊,我的双手托举的紫萼啊!
     
       04
     
       是的,这场砥砺早就开始了,它起始于很早以前、没有记忆的那个时刻。这条长长的弦会折断吗?他们得意的笑容挂在唇边,似乎太早了。我一步跨进03所走廊,正看到黄湘叼着烟在办公室门前盯视,像看一只中弹的动物。我打开自己的门,又砰一声关上。办公桌上早就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我某月某日到某个地方去。把它扔进纸篓。我在想可能发生的一切,直想得浑身热烫。是的,也许真的要顺来路走回那片平原、那座大山了。它们容我要我。它们不会嫌弃一个流浪的儿子。我心上热辣辣的,站起又坐下。
     
       电话铃响了,抓起后没有一丝声音。那边先挂断了。我马上想到了苏圆。她说得多好,最好的办法是遗忘。做得到吗?如果真是一个梦多好。天哪,顺着那个曲折的巷子,小半天时间就可以找到那幢楼——一幢其貌不扬的灰楼。二楼,从东数第三个单元左门……是的,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我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四周的一切都忽略了。我不愿去想,不能去想,我不能在真实和臆造的两个世界里同时失去……这是最悲惨的事了,无论对于她还是我。没有办法,承受吧,忍受吧,遗忘吧,走开吧,等待吧!……可惜都做不到。
     
       做点什么?
     
       一间肮脏的屋子、两个审讯者,都在等我,那张纸头刚刚被我抛掉。这就是眼下的真实,它是导师的故事的延续……从头回忆关于苏圆的一切:相识、长谈,直到昨夜。难言的厌恶和常常泛起的崭新的感激。这感激是什么?为了什么?是最后的提醒和催促?她在让我走开,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是的,这份关切是不该被遗忘的。
     
       黑脸秘书不断打电话催我,说接受调查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还说顽抗的结果只会更糟——“也不光问了你一个,别人都很主动。剩下你自己,不说也没用!”
     
       他的话让我吃惊。我第一次知道这幢大楼里不止一个受到了传讯。
     
       我很快得知这是真的。那些平时与我和朱亚来往密切的人,大多都被传讯了。他们的回答被一一录下,本人过目后又按了手印。其中有两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吓得哭鼻子,病倒了。与此同时是瓷眼的住院:他在总院高级病房有一套房间常年保留。这一次选择的时机当然别有用心。
     
       黄湘砰砰敲门。还没等我去开门他就在外面骂开了:“你他妈的怎么了?快开!”我打开门,他气呼呼跨入。胡子奓起,四下看看,见屋内的确只有我一人,才大喘一口。“你的胆子不小啊!硬撑?这次恐怕不行。你的材料我们掌握很多,问题不少啊;敢硬撑,又算一条……”
     
       “我藐视你们一伙,包括那些传讯的人。你们是非法的。”
     
       “你敢说非法?好,你藐视,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传讯合法?”
     
       黄湘盯了我有一刻钟,吐了烟蒂,摔门而去。
     
       我尽可能镇定了一下。需要做些什么?我想必须要求有关部门制止对科研人员的传讯和拘押,必要时联合他人一起;其次是形成相应的文字材料。最为重要的是导师临终的嘱托:保卫平原。我重新核对了所有数据和记录,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将勘察留下的原始记录大部复印交出,让其成为难以磨灭的佐证。这样瓷眼一伙在评估报告书上做手脚将非常尴尬,还极有可能惹怒八大科研部门……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一场并非仅仅关乎自己命运的一搏。我丝毫不敢延缓。
     
       整整一天都在埋头工作。为了保险,我坐出租车到远处复印和处理资料,然后又去主管单位和执法部门。
     
       接待者对已经发生的传讯拘押表示一概不知。这使我不得不想:是瓷眼一伙在做手脚。眼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并不让人吃惊。
     
       但令人惋惜的是,有关部门并没有马上出面遏制。结果还是有人上门逼我,威胁意味越来越浓。我不再上班,也绝不去那个肮脏之地。有一天,正像他们警告过的那样,一辆车子开来了,跳出两三个人……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两个人。穿制服的中年人得意地在屋里踱步,把一根高压电棒砰一声放下。扎毛刷辫的姑娘盯着我。中年男子抱着两臂走来走去,不时一瞥。“收拾你这样的,就像踩死一条虫……”
     
       我记起03所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说:“如果我是一条虫,那么最好是一条益虫;这总比当一条生疥的疯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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