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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卷二·第十三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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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那根高压电棒是否触到了额上,只觉得脑海中发出轰的一响,一股烫人的血流涌来。我注视一下,那根黑色的电棒垂在他手里……我耳旁全是那几个字: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告诉我!告诉我!嗯?!”
     
       他继续逼我。我闭上了眼睛,伸手按住两个像石子一样硬的眼球。它们胀得要爆开了,我只得使劲按住……我知道,苏圆手中的人事档案早被一伙人翻烂了,他们很早就做过了一切。原来的预料一点没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啊!那个坐在轮椅上度过残年的人、还有其他一些人,你们是了解我的父亲的——不仅了解我的父亲,还了解整个的家族。求助于别人的鉴定最终失败了;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自我鉴定。我睁开眼睛,站起来。
     
       他逼人的眼睛被我的目光刺中了。我一直盯住他,一字一字告诉:
     
       “你不是问我的父亲吗?那你听着,也记下来——我认为,人世间极少有一位父亲能像我的父亲那样,让后一代感到如此自豪!”
     
       ……
     
       05
     
       因为传讯,03所大楼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宁静。人们在议论、猜测,弄不懂事件会以何种方式结束。瓷眼仍然在医院待着,由黄湘按时去汇报。由于我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所内许多人传说我已经被长期拘留审查。03所的传闻越来越多,后来又涉及到其他一些科研文化部门。也许因为风声渐大的关系,有人终于出面遏制了。传讯的事再没人提起,频频到宿舍和机关来打扰的陌生人也不见了。
     
       我又回到办公室,回到了一个痛苦犹豫之地。又见到了苏圆,她神色平淡打个招呼,总是尽可能地回避我。她仍然那么迷人,这显而易见。她按照自己说的做了:忘掉一切。
     
       在楼内我有一些年轻朋友,也有几个中老年朋友。他们无一例外用略显惊讶的眼神看我,只表露了一点节制的热情。我非常理解。只有极少数朋友敢于背后议论和判断刚刚过去的风暴。他们说审讯者显然已对死人不感兴趣,主要是整治活人,杀一儆百。他们预计事情不会就此完结,瓷眼还有新招。对此我不存幻想。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他们的挑战是很危险的。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挑战者与被挑战者,天生的胜利者与天生的失败者,不可侵犯者与固执的质疑者……
     
       谈话中我偶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大概快要走完全部人生旅程了。由于他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声名卓著、难以被遗忘的人,也因为他是一直被我特别留意的一个人,所以当我捕捉到这一信息时,产生了一种既惊讶又复杂的感觉。我马上想到这是一个与我们全家有着重大干系的事件。好长时间我不能平静,心怦怦乱跳,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哪怕是最后一瞥……
     
       去医院的路上,不知为什么眼前总出现那个推动轮椅的姑娘——他漂亮的外甥女,我有些厌恶自己,但那个形象还是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十有八成是代表父亲去探望一位老人的;要知道,他总算是父亲的一个战友啊,尽管是一个可怕的战友、一个糟糕的合作者。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为他的外甥女而去的。
     
       在走廊上等待的时间够长了。由于某位重要首长来了,医院领导在陪伴。我亲眼见随员怀抱一大束鲜花,它们由康乃馨、玫瑰、麦藁菊等组成,绚丽到了极点。在病房门口,改由首长亲自怀抱那束花。我意识到自己该有这样一束花,来得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该我了,有关人叮嘱一句:少说话,抓紧时间。
     
       他的外甥女守在外边一间。里边静极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两眼睁大。我觉得她的鼻梁变得更尖了,简直准备在未来的一天戳破爱人的脸。前两年我曾频频拜访过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对我熟极了。
     
       我对她点点头,用眼睛询问是否可以进病室?她下巴点了点,我才走进去。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在旁边站着,正观看悬起的输液瓶。这张床比一般的病床大一倍,所有布单都簇新洁白。一张软床,使病人陷下去,显得又黑又小。这个老人太小了,即平常说的,剩下了一把骨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多么怪异。他闭着眼,急促地呼吸。原以为我们之间起码可以对视一眼,看来已不可能了。他大概沉入了最后的回忆。我料定这回忆中包括了战争岁月,并将想到一个人——我那不幸的父亲。联想到这些年我对他的打扰,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快慰。
     
       屋里一阵香气飘过。注意看了看,发现除了几大束探望者送来的鲜花外,还有几大盆常绿植物、正开得艳丽的盆花。屋内有一个橱子、一对沙发、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一个外间。这比上次朱亚住过的病室不知好多少倍,好得让人吃惊……可惜病人已无力享受这一切了,他双目紧闭,一只手抽动着,抬起几寸高,又在下体那儿停住;一会儿又抬起。
     
       女护士看到了,慌慌弯腰去掀被子——原来老人下体赤裸着,正插着导尿器,导管连接一个塑料软袋。女护士把有些胀大的软袋处理了一下,又动了动管子之类。这一切做得非常熟练,毫无拘谨。
     
       离开时我想:让一个男护士来做也许更恰当,也许……我不懂这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对一位老人生前的最后一次打扰了。
     
       他快了,我亲眼看见了。这是真的。这样的老人在世上已经很稀少。这个世界曾经非常依赖这样的老人。他们身上有着奇怪的魅力——与我的父亲属于同一个时代,却属于压根儿不同的两种人。我在离开医院大门的最后,又一次叮嘱自己:记住啊,他是父亲的一个战友。
     
       从医院回来,一踏上办公室走廊,就见到黄湘在焦躁地踱步。他看到我,就站下等待。我开了门,他跟进来。
     
       我没有理他,只是翻看桌上的书籍资料。
     
       “你干得不错!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的事儿还没完。你不老实,就一辈子没完,不信试试看……”他的声音比过去低得多,好像有意不让外面的人听到。
     
       “你们随便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等着呢!”
     
       “我也等着——你小子听见了吧?我也等着!……”
     
       他气冲冲走开。最后一句让我稍有费解。
     
       但只一会儿,那个与我吵过的处长又来了。他脸上奇怪地堆笑,显得分外无耻。“你也太倔了。这样不好。有些事情裴所长知道了,不想让人往深里究。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快自己收收场吧……”
     
       我明白,他和黄湘是指我在那份评估报告后面提供的新材料,以及对非法传讯等事件的回击。对此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没有再回答处长一句话。
     
       接二连三的威胁出现了。我无动于衷。在午夜,在极为孤单无援的感觉中,我就回忆着一个人在山区流浪的日子,回忆在导师身边的日子……同时我还关注着那位老人,等候那个消息。
     
       他去世了!三天之后将举行告别仪式。
     
       这天晚上我回宿舍晚了点儿。因为错过了到食堂打饭的时间,就到街上买了点零食。一个朋友来过,送他走后已是夜间十点左右。我摸黑往四楼上爬,半截碰上两个人下来。他们挤在一块儿挡了我,我闪开一点,他们又挡。我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我想返身下楼,其中的一个猛一下把我撞倒,接着另一个扑上来。我抱住了他的腿,他滚动下去了。我想寻个武器,他们中的一个却抢先抡起了橡皮棍。一场厮打开始了,不久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是午夜三点。首先看到的是月光下一摊暗红的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一点点爬上楼,奔到洗手间——脸上有割伤,头发被揪掉了好多,胯部、大腿根,都受了伤……
     
       我一连躺了两天两夜。这是他们送来的一个警告。我知道黄湘、那个黑脸秘书结交了不少黑道人物,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第二天傍晚门响,费力起来开了门,一个人也没有。一低头,看到门侧放了一束花、几盒罐头……那浓郁的菊香啊。我险些流出泪来。
     
       第三天下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非要去做不可。想得头疼才记起:老人下午四点的告别……我坐起来。
     
       好不容易赶到郊外那间大厅。从头至尾参加了告别仪式。与朱亚那天不同的是,没有下雨,广场上也没有那么多人。整个过程中,我总觉得是在代表父亲,参加战友的葬礼……
     
       两腿疼痛欲折。从郊外一直地走、走,我不想坐车。这是一个火红的黄昏,一天的彤云。深春的风不急不徐地吹拂。浑身的伤、特别是脸上的割伤,都剧烈地痒起来……
     
       我望着暮色,突然站住了。我在想:是的,离开那座大楼的时刻到了。
     
       ……
     
       06
     
       由于一场莫名其妙的雨雪,忽冷忽热的天气,曲府大院那几棵著名的白玉兰只形成了蓓蕾,没有绽放。在闵葵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眼看它们在灿烂的阳光下从蒂托萎落,从不信预兆的她也有点犹豫了。她把这一变故看成是一次辞谢。好像有什么正悄然告别。“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还要怎么?”她在心里默念,端详树下那一溜石凳。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子还在卧床。从医院赶来的那位大夫为她诊过两次,最后一次不知是安慰还是实情相告:不要紧,她会站起来的。这位大夫是曲予生前一手栽培的,对曲府情深谊厚。他是在太阳落山之后,穿了大衣,戴了一顶古怪的礼帽、一副过大的口罩才跨进门来。这副装束使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叹息一边脱下,一件件重重地扔在一旁。曲予躺在那张宽宽的、华丽的软床上,消瘦使她颧骨微凸。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道眉毛显得更黑了。医生和闵葵一起扶她。他试了脉象、看了瞳仁,一丝不苟地听诊,伸出一个竹制压舌板,瞧了舌苔和咽部。医生留下几粒像糖果一样的红色药片,又开了几剂汤药。他说这是内火攻心,要等待这一阵慢慢过去。
     
       在先后经历了曲予的被暗杀、淑嫂的自尽和小慧子失踪之后,闵葵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终于明白,神灵让她寻到一座院落一位少爷,就是让她承受来了。感激那些难忘的日子就是了,比起它们,眼下的这些也许可以忍受。当宁珂被捕的消息传来时,由于毫无提防,也由于这是在折损曲府最后的一个指望,她当即与女儿一块儿倒下了。但她还是先于女儿明白过来:自己必须站起,必须咬住牙关,必须挺住。
     
       她一个人时从头细细想过:怎样进了曲府,怎样服侍老太太和老爷。她现在还难以忘记老太太那像婴儿般红润的厚唇,还有抚摸小手炉轻轻呷茶的模样。她对老太太毫无怨恨。好几次了,她曾打开堆放上一辈子物品的那个房间,去触摸存留了他们气息和体温的什物:一串珠子、一副手杖。她回忆老爷晚年咳嗽的声音,还记得有一只灰百灵能把这种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从海北归来听说,老爷的死也与这只百灵有关。那是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听到了老爷的剧烈咳嗽,这声音粗烈,连绵不绝;跑去一看才发觉是那只老百灵。它见家人围观,就更起劲地咳起来;正咳着突然双翅一抖,嘴巴翕动几下,从横木上掉下来死了。当时大家都看到老爷就站在旁边,瞧过了这一幕,背过手回屋里了。当晚他就得了重病,不久就过世了……她想着海北的日子、乘坐的那艘华丽客轮,以及粗鲁的船长赠予她和曲予那杯加糖的咖啡。一切都是簇新的,宛若眼前。世事如风一样吹来逝去,转眼半个世纪了,院内这些白玉兰还亭亭玉立,英国人海关的钟楼按时敲响,只有曲府的人经受了沧桑巨变。她的回忆总是在异国人投降那儿停止,因为再往下就是极为伤心的事情了。
     
       树下这溜石凳上坐过的人可太多了。几乎所有光顾曲府的人都要来这儿,享受那浓郁的芬芳,或看一眼碧绿的枝叶。数念那些客人的名字,等于翻过小城半个世纪的历史。她曾与丈夫一起到海港接过一位举世闻名的将军:他有一张威严的阔脸;他在石凳上用过茶,还在曲府过了一夜。第二天是曲予陪他,乘坐了当时全城最好的一辆黑色轿车游览市容。将军建议在沿海那条石板路旁安放几个石凳。后来造访过这儿的还有几位学界政界要人;其中一位大学问家不合时宜地留了细细发辫,用异常优美的洋话与海关太太对答,引起曲予一阵惊讶。再来的有宁周义、胖女宁缬……闵葵特别盼望那个阿萍能来,可惜这打算落了空。听曲予说,那是一个貌美绝伦也温柔过人的妇人,人见人亲、人见人敬,闵葵为无缘见识这样一位女性而长久惋惜。她还记得宁珂第一次来曲府。那个严肃拘谨的青年哪!与他前后到来的还有殷弓、飞脚、许予明、李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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