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恩怨·筹码(1)
回到原监区不久，我在《新生报》上发表了一封求助信。这是唯一一封经过监狱长特别批示的求助信，也是唯一一封让我读后泪流满面的救助信。这封求助信的作者，是一名来自山区农村女犯的女儿——小麦。
求助信
尊敬的阿姨们：
大家好！
我叫小麦，今年14岁了，是一名来自大山里的孩子。我的妈妈×××就是你们其中的一员。在我8岁那年，妈妈因为忍受不住爸爸的毒打，在爸爸酒醉之后杀死了他。从那天开始，妈妈被关进了高墙，开始了牢狱生活。我和3岁的妹妹小稻便跟年迈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虽然妈妈杀死了爸爸，可我一点儿也不恨妈妈，因为从我记事起，爸爸的拳头就会随时落到爷爷奶奶、妈妈和我们姐妹俩的身上，现在我身上还有他打我留下的疤痕。
从出生到8岁，每一天，我都生活在恐怖之中，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爸爸的拳头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如果不是妈妈杀死了他，他会活活地把我们全家都打死。
我只是可怜爷爷奶奶和幼小的小稻。我清楚地记得那样一个场景，呼啸的警车带走了妈妈，我拉着妹妹跟在警车后跑了很久很久，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直到再也看不到警车的影子，直到车轮扬起的灰土一粒粒地落下。
妹妹拉着我的手，奶声奶气地大声哭喊：“姐姐，他们把妈妈带哪儿去了？我找妈妈，我想妈妈，我要妈妈！”可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妈妈呢？我擦干脸上的泪水，背起妹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
进了屋，爷爷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奶奶靠在大山墙上，目光呆滞。当我和妹妹走到奶奶面前时，奶奶一把抱住了我们，老泪纵横。
妈妈进监狱的那一年，爷爷奶奶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为了拉扯我和妹妹，他们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扛着锄头下地种田，支撑着家里的生活，供我和妹妹读书。
那时，我告诉自己，我要做爷爷奶奶的主心骨，要做妹妹的靠山。本来淘气任性的我一下子长大了。我学会帮助爷爷奶奶做任何力所能及的活计，我懂得把同学给我的糖果留下来给妹妹，我学会了洗衣服、做饭、种田。尽管我很弱小，但我明白，我的笑脸就是爷爷奶奶活下去的勇气，就是妹妹最坚强的依靠。
就这样，我读到了小学毕业，妹妹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即使是每天都吃着粗粮咸菜，我和妹妹也感到非常幸福，因为至少我和妹妹还能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够走进学校，走进教室，在朗朗的读书声中度过快乐的学习时光。
可这一切被夏天的那场暴雨彻底击碎了。那场暴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就在雷鸣电闪的时候，已经老旧不堪的房子突然倒塌了，我和妹妹因为在门口往外淘水，躲过了一劫，倒下来的房梁却重重地砸在了爷爷的头上。
送走了爷爷，我和妹妹扶着奶奶回到了“家”。那哪还叫“家”啊，根本就是一摊烂泥，已经没法子住人了。这时候，好心的邻居收留了我们，让我们住进了他家的小偏厦。但是，我和妹妹的读书成了问题了。
妹妹哭着跟我说：“姐，我想上学，我想读书。”
奶奶在一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劝说妹妹：“活都活不起了，还念啥书啊。”
我咬着牙说：“妹，你放心，姐姐一定供你念书，砸锅卖铁也供你。”
事实上，家里哪还有锅和铁供我砸啊。我想到了出去打工，可又放心不下年老体弱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你们。
我跪下请求阿姨们，帮帮我和妹妹吧！帮帮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吧！我和妹妹真的非常渴望读书，帮助我们吧，我会铭记你们的大恩，长大后以实际行动回报你们，回报社会！
祝愿你们好人一生平安！幸福安康！
求助人：小麦
在这封信的后面，我特意加了一段编者按：
小麦，一个服刑人员的女儿，一个只有14岁的女孩儿，用她瘦小的肩膀为奶奶和妹妹支撑起一个家。她和中国所有孩子一样，都是中国的娃，都是未来的花。
大家还记得希望工程公益广告中那个失学的小女孩吧，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对求知的渴望。
看到小麦的这封信，我仿佛也看了信后面小麦和妹妹渴望知识、渴望读书的眼睛。就让我们共同伸出援助之手，为小姐妹俩，为这个风雨中的家，搭建一座爱的桥梁，帮助她们渡过难关，重返知识的殿堂吧！
这期《新生报》发表后，在服刑人员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监狱里的广播也在反反复复地播出这封求助信。在《爱的奉献》的歌声中，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感动了所有人。
以前，每当有什么捐助活动，大家都会很反感，甚至还会说：“自己都不顾不上了，还顾别人？”但是，在这一次，所有人都说：“我们愿意帮助小麦，愿意帮助这个懂事的孩子。”
我与几个服刑人员在杨桃的安排下，拿着赶制的募捐箱穿梭在不同的监区，大家纷纷踊跃捐款，5元、10元、20元、100元……一张张纸币，承载着人们的爱心装进了募捐箱，很快便筹集到好几千元。
几天后，监狱长将服刑人员和L省女子监狱警官们的共同捐款，亲自送到了小麦的手上。当地政府也在这时知道了小麦家的情况，伸出援手，决定由民政部门出资为她家重建新房。
我满蘸着感情，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在了给女儿的信里。我把信写得很煽情，我告诉女儿，本来我已经万念俱灰，但小麦的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爱，爱，可以超越苦难。
塞儿不久就回信了，打开信，便有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滑落，照片里面是两个人，女儿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国男孩，他的手轻轻地抚着女儿的腰，书卷味十足，隐隐的，我觉得这张面庞似曾相识。
信中除了对我帮助小麦的事情进行了表扬，鼓励我继续学习中医。塞儿把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告诉了我。
妈，照片中的男孩子，你看到了一定觉得似曾相识吧，他是徐一鸣，朱珍珍的儿子。在你出事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在默默地帮助我。
事实上，我曾经很抗拒徐一鸣对我的帮助，因为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他妈妈就经常欺负你。每一次，他的妈妈都是又吵又闹又凶又不讲道理，简直就像要把妈妈吃掉的母老虎，母老虎的儿子是什么？肯定就是一只小老虎。
所以，尽管我和他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可我从来不愿意理他，不愿意和他一起玩，而且还悄悄地让同学孤立他。即使到了英国，我和他同在一所学校学习，我也不愿意理他，不愿意和他说话。甚至，在他要给予我帮助的时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拒绝。
特别是你出事了以后，我变得更加不愿意理他，因为在我看来，他妈妈一定会笑话你，说不定，还在四处散布着关于咱们家的各种流言蜚语。徐一鸣说不定也会像他妈妈一样。
可他的行为告诉我，是我想错了。在英国，并没有人知道咱们家发生的事。不过，我还是没有去理会徐一鸣的念头，直到那件事发生。
有一天，从中国餐馆下班回公寓的时候，我遇到了几个坏家伙。就在我被他们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时候，徐一鸣出现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像个书呆子的他，三五下就把那几个人给打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小就跟他爸爸练习太极拳。至于为什么这件事正好被他遇到，是因为他一直担心我，每天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他都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回到公寓。
后来的故事，我不用再写，相信妈妈也能猜得到了。徐一鸣成了我在英国最好的朋友和保护者。不过，妈妈不要误会啊，我和他现在还只是哥们、好朋友。
虽然女儿一再宣称，他们之间只是哥们，还是让我很安慰，很庆幸。我不希望与朱珍珍这些年的恩恩怨怨，影响到下一代。
今天这个结果，是我愿意看到的。可我仍在担心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塞儿和徐一鸣之间的感情超越了哥们，朱珍珍会不会为难两个孩子？我的塞儿会不会受到委屈？
女儿在信的末尾补充了一句：
妈，别恨爸！！！
看到这几个字，我愈发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女儿不知道，我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了恨。我想，在下一封信里，我会给女儿写上雨果的那几句名言：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当年，作为竞争卫生局局长成功的回报，我把坤州市中心医院的部分科室拱手送给老爷子。此后，游乐在管理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和事件让我一度后悔，觉得卫生局局长这个位置让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偶尔我会思考，在仕途上我应该怎么样发展，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灵魂应该安身何处。思考得多了，一种穿越大雾天气里在盘山道上开车的感觉就会不自觉地冒出来，惊得全身一阵阵地发冷。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最初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道理想得很明白，每当遇到事情，真正处理起来，我的行动最终会和制定的规矩完全相悖。就像我同高勇智的不断交往，从开始的丝丝缕缕，到后来的纵横交错。我一直都是信心满满的，自信一切都会由我来摆布，
到了最后，我才发现，一切根本不由我去控制。我至今也没有明白，落得现在的下场，究竟是我做人的失败，做官的失败。
自从坤州中心医院完成了病房楼建设，我与高勇智一直断断续续地交往着。这种不冷不热的交往一度让我觉得他不像个商人，商人都是看重眼前利益，哪个有用交哪个。这一切，给了我一个假象，让我认为高勇智是个“红脖汉”，是个义气中人。
发生“医闹”时我第一个想到他能不能帮我解围。一切平稳过渡之后，我准备象征性地想表示一下，他却拒绝了：“桑院，用不着，小事一桩，人在江湖，就应该相互多照应。”
他说话总是一副义气冲天的样子。这在无形中增进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使我对这个靠建筑起家的商人萌生了不错的好感。
我跟他的接触从来不回避袁方，可说不清为什么，袁方对他的印象一直不是太好。他曾经不只一次地提示我：“商人重利轻别离，和这种人，若即若离最好。”
我付诸一笑，我知道袁方的提示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真心。在现在这个位置，对我满面堆笑的人多了，肯与我说句心里话，谈不足、挑毛病的人，屈指可数。对于袁方这样的“朋友”，我珍惜。
但我更明白，只要我和高勇智之间存在着利益的纠葛，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一个人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三教九流的朋友，不管是否真心，哪一样的人都少不了的。高勇智只不过是我众多社会交往的其中之一，至少在那时，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个不远不近的利益盟友。
高勇智一向出手阔绰，讲究有来有往，每次我对他施以援手，他都会给予回报，对于这样的商人，我也乐得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不涉及原则、不超出底线的帮助。
我任中心医院院长，曾经面向全省公开招聘医护人员，学历要求全部为研究生。这在当时的坤州是个创举，在那之前，坤州任何的招聘都是面向全市。这个做法得到市委和市政府领导的肯定。
我一度担心，研究生学历会将许多人“卡”在门外，报名的人数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就业难使研究生们放下了高贵的身价，趋之若鹜地奔向坤州这座小城市。
我的初衷完全是为了事业的发展，但是真正施行起来，中间的隐情却在招聘事件中插上了一根又一根的小刺。
我就像魔术师在表演“剑穿笼”，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闪，才不会伤到自己。可谁知道意外会不会到来呢？我不希望政治舞台上的自己，像日本的魔术师“天功公主”一样，在表演的高潮，利剑穿身。
众多的说情人使得我在接听办公室电话时不得不说谎。
“您好，桑院长不在单位，她去开会了……她的手机号……对不起，这个不方便告诉你。”
“对不起，您打错了，这不是桑院长手机号……我姓什么？啊……我姓蓝。”我说出了母亲的姓。
……
并不是所有的电话都可以这样说谎，总有些人要应对，其中包括熟悉到可以不敲门便直接冲进我办公室的那些人。
和平时进到我办公室笑哈哈不同，那天，高勇智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唉声叹气。接过我沏好的铁观音，他便问我：“桑院，你说最能拿捏咱们的人是谁？”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应该求得着的人，无欲则刚，没有了欲望，想拿捏也无从下手。”
他摇了摇头：“不够准确。有些人，我对他没有欲望，也没有要求，可还是让人家拿捏得骨头不疼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