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实践·竞争(2)
身处官场的人都明白，仕途上的每一步都是不由自己左右的，我可以作出选择，但决定权永远不在我的手里。
我总是劝慰自己，我能走到今天，应该知足了，女人一辈子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可是，内心还有一种向上的冲动，不断地挑逗着我向上，再向上。
当年耿仕轩告诉我当官有瘾，我是不相信的，但后来，现实让我相信了这句话。就以我自己为例，当我爬上了一级台阶，我会惦记着爬上更高一级的台阶，更高的位置不但是对自我的肯定，也是社会对我的承认。可对于是否给我机会向上爬，是否能爬得上去，我心里没有一点儿的底气。位置越高，水越深，变数越大，玄机越多。
一天，耿仕轩把电话直接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方便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只这一句，他就挂了电话。
我答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他找我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正常情况下，重要的事情，我们都会见面说，而不是通过电话或者手机短消息，现在的信息技术太发达了，想要调查一部手机短消息的内容，或者进行窃听，并非难事。小心为上，是官场中人和生意人都特别注意的，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手机门”、“信息门”的主角。
进到办公室，耿仕轩告诉了我这样一个消息：坤州市正局级女领导干部配备指数明显低于兄弟市，省委组织部对此提出明确要求，要在新一轮的干部选拔任用上，侧重女领导干部的提拔。
“红萸，现在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而且省里要求，最好是年龄在40岁以下，你完全符合。”
“时机是不错，可也得有合适的位置。”
“位置不就在眼前吗？”
“你指的是卫生局局长的位置？”
我知道，现任局长还有几个月就到“下课”年龄了，官场就是这样，一个位置将要腾出来，就会有800双眼睛盯着。组织部门也时刻掌握着领导们“退役”的时刻表。耿仕轩对我说这些，分明是在明知故问，有了半开玩笑的成分。
“没错，你早就想到了，是不？”他把烟拿在了手里，却没点燃。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尽可能地控制吸烟的频率。
“我……竞争的人一定很多。”
“困难肯定有，而且难度还不小。毕竟这是个许多人看着眼热的位置。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弄清楚对手都是谁，他们的背景又是谁。”
“下面县区的书记当中应该有想要争取这个位置的，特别是那些任职3年以上的书记们，按道理应该都想动一动了。”
“这个可能性有，但不是特别大，毕竟卫生局的局长不同于其他局，从事业发展的角度出发，应该侧重于懂业务的人。”
“卢善彬？”这个名字被我脱口而出。
“嗯。我觉得当前对你来说，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他，而且……”
“最近有人说，他和市委副书记高天棋打得火热。”
“我指的也是这个。他们之间不只是打得火热，而是高天棋已经在帮他运作这件事。”
说实话，我并不愿意耿仕轩为了我再度卷进和高天棋之间的矛盾中。尽管我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穷其一生，他们的矛盾也是难以化解的。
早在他们同在市政府工作期间，两人就为了争取成为常务副市长有了一番水深火热的竞争。主管招商工作的高天棋最终胜出，随后，在任常务副市长两年后，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市委副书记的位置，耿仕轩这才接了他的位置成为市政府常务副市长。
可以说，仕途上，高天棋的每一步都比耿仕轩占了先机。他们都是久居官场的人，举手投足的分寸掌握得炉火纯青，有规有矩，尽管都在心中较着劲，表面上谁都不会写在脸上，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中隐藏着。
在外人看来，他们依然有说有笑，依然像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这是官场的规矩。非要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的人，弄得鸡飞狗跳的人，在官场上是难以立足的，等到“高调”之后再寻求“低调”是不可能的事。
“又胡思乱想了？”耿仕轩发现我走神了。
“卢善彬怎么和高书记挂上关系的呢？”
“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卢善彬的大学同学是高天棋在省委党校的同学。”
“原来是这样！”耿仕轩这样一说，我真觉得自己是神经末梢了，怎么什么消息我都是后知后觉呢？
“同学不过是个桥梁，这次卢善彬下了硬功夫。他的经济实力不错，这么些年，他爱人一直开着药店，都开了三家分店了。”
“论这个，我和他的差距太大了。”
耿仕轩还是点燃了他的烟。我蹙着眉瞪了他一眼，他一笑，并不在意：“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真正的难度是他背后的人。”
我没接话茬儿，卢善彬背后的人是高天棋，我背后的人，不就是面前坐着的这个吸着烟的男人吗？
显然，耿仕轩并不在意我是否回答。
“高天棋的力量不能小视。不过卢善彬现在有两处硬伤，这两处，恐怕高天棋也不好帮他。第一，他是学工业的，搞医是半路出家，这方面他不如你，你的专业就是搞医疗的，而且是从基层干上来的，群众基础好。第二……”他从办公桌里抽出了一个信封放到了我的手里。
看完信的内容，我便明白了，为什么耿仕轩会这样自信。这是一封举报信，信中写到，按照坤州市规定，食品药品监管系统工作人员亲属原来从事涉药行业的情况和新开办的涉药单位正常营业后一个月内，需向单位纪检监察部门登记报告。
全系统工作人员如有违反规定的，视情节给予诫勉谈话、通报批评处理，违反党纪政纪的，追究党纪政纪责任。举报人在信里问：难道这个规定只限于食品药品监管系统吗？作为涉药部门的卫生局不应该受此规定约束吗？卫生局副局长卢善彬家中开着四家药店，而且买通医院的医务人员，指定患者到他家的药店购买药品……
信中还罗列了许多卢善彬家药店的一些违规违法行为，具体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各要素一应俱全。
“看来是想置卢善彬于死地啊。了解得这么详细，难道是他在卫生或药监局得罪人了？”
“可能性比较小，他毕竟是卫生局的常务副局长，和方方面面打好关系这点道行还是有的。你注意没，信中提到他在卫生局的事特别少，反倒是关于药店经营中的问题特别多，按常理分析，这封信的始作俑者应该是药店的同行。他家垄断得太狠了，做生意的都为了发财，他把同行的生意全抢了，人家能不恨他？做人啊，给别人留条路，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耿仕轩就这样轻易地把卢善彬从我的竞争对手里挤了出去。就在我成为卫生局局长呼声最高的人选不久，另外一个人冲了出来。
这个人来自我的老家坤城县，在那里工作了十年，做了四年县委书记的李华天。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耿仕轩和我原来的计划。其实李华天早就对这个位置有兴致，也曾经积极运作。
但在市委书记黄凯旋看来，显然提拔我更符合他对事业发展的要求，也更符合省委组织部关于提拔女干部的要求。李华天的想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市委书记黄凯旋军人出身，尽管脱下军装多年，军人作风却贯穿在他的工作和生活当中。他平时不苟言笑，做事雷厉风行，官场上有勇有谋、手腕强硬。
在卫生局局长的竞争中，李华天却给他摆了一道。据说是某位省里的高官直接把黄凯旋请到了省里，在办公室直接提出了将李华天安排在卫生局局长的位置上。黄凯旋自然不好驳了领导的面子，却在回到坤州之后，连续几天黑着脸。
这事也难怪市委书记生气，李华天明摆着是拿大领导压着市委书记，明摆着将了市委书记一军。反正上面说话了，不安排，上面领导气不顺。安排了，自己气不顺。至于怎么样来安排，看着办吧！
虽然这些只是谣传，但这条消息让我彻底死了竞争卫生局局长的念头。
我反过来劝耿仕轩：“咱不争了，太累了，这样争下去，就得惊动中央了，一个市级卫生局局长，值得吗？我现在挺好了，中心医院的院长，手下有近千号人马呢。要是按部队里的级别，我得到什么职务了？是不是快到团级了？”
耿仕轩被我逗得哈哈大笑：“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态。”
“有个好心态才能走得更远嘛！”
“你这样一说，我就更觉得可惜了。你有能力，而且一定能干好。李华天人很好，不瞒你说，我和他的私交也不错，但市委书记都已经点头认可你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弃，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官，难道还不明白提拔的规矩？如果提拔的人选按一二三排队，第一提拔上级授意的，第二提拔自己中意的，第三提拔懂得心意的，第四提拔很有能力的，第五提拔……”
耿仕轩问：“红萸，你哪儿淘弄这么一套一套的，又是流行的手机段子？”
“这个还真不是，是我自己总结出的。”
“成熟了，总结得一语中的。”
“我就是没太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李华天为什么要走这一着险棋。”
“他有他的道理，李华天年纪不小了，这次动干部，也就这个位置适合他，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想安安稳稳地干几年，然后就直接退了。卫生局，好位置啊！机会对谁都是一样的，可遇不可求。”
“他就没想过，即使黄书记把这个位置给了他，他以后的工作也不见得好开展。”
“那是以后的事了，既然提拔上来了，黄书记会给自己提拔的人难堪吗？你呀！一会儿成熟，一会儿幼稚。”
“所以说男官员比女官员多嘛！”
“看来，我真得请‘老爷子’出马了。”
我又一次从耿仕轩那里听到了“老爷子”这三个字。
……
不久，国家卫生部的电话打到了市委书记的办公室。
市委书记又将电话内容反馈给了为李华天说情的那位省级高官。
一切，如我所愿。市委常委会议结束后，耿仕轩第一时间将好消息告诉了我。
“红萸，下一步要跟人大常委们的关系处理好，人大选举那关通不过，丢人也丢不起。”
“放心吧！”
从人大主任手中接过大红色任命书的那天晚上，我谢绝了所有人的祝贺宴请。独自一人跑到坤州市市郊的另一个家，夜色朦胧，我拉开整天关闭着的窗帘，久久地站在窗前，凝望天上那轮弯月。
我告诫自己，就到这儿，再也不要争了，再也不要向上爬了，官场上的冷血杀戮，比战场上更可怕，更激烈，更让人心惊胆战。
当时，我想到了一个字——网，用这个字来形容官场多么贴切啊。仅仅一个市级的卫生局局长竞争，背后的力量就延伸到了这种境地。如果不是老爷子半路杀了出来，单纯凭借耿仕轩的力量，我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当上这个局长。
就在我安静冥想的时候，耿仕轩推门进来了。
黑暗之中，我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那一刻，我的泪水真真实实地洒在了他的胸前。他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将我裹在怀里：“高兴的事，怎么又哭了。”
“是开心的泪水。”
“开心就更不应该哭了。我估计这时候，你肯定是一个人静悄悄地待着。果然让我猜到了。”
“太累了！仕轩，一步步走得太累了。”
“唉！谁能不累呢？农民不累吗？面朝黄土背朝天！工人不累吗？加班加点地忙！各有各的累，和他们比起来，咱们够幸福了。”
“我明白。”
“老爷子那头，我也应该过去看看，不能让你又劳心又费力。”
“跟我还说这些？”
我没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你一定好奇我跟老爷子的关系吧。”
“嗯。”
“好奇也不问？”
“如果能告诉我，你早晚会告诉我。”
“你呀！说起来，老爷子这辈子很不容易，他是孤儿，吃了很多苦，后来一步步走了上去，后来差点儿让人收拾死。我的父母就是在那时认识了他，给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等他重新回到政治舞台，有了能力，特意去看望我的父母，只是两位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姐姐也去了加拿大，那以后他就开始帮助我。”
“不过，你不想麻烦人家，是不？要不然，以他的能力，市长的位置你可能早就坐上了。”
“是，也不是。老爷子帮了我很多，更多的时候，我不找他，更是为了保全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了，我懂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许多事情上……”
“可你为了我去求他。”
“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吧。对了，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老爷子，你准备一下。”
“嗯。”
“红萸，轻易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更不要提起我和他的关系。”耿仕轩叮嘱道。
那天晚上，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历经波折得到的一切，并没有让我觉得快乐，反而觉得胸口压上了重重的一块石头。
我第一次和耿仕轩一起进入了那片别墅区，我从未见过耿仕轩这样紧张，坐在车里，我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心潮乎乎的。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老爷子朴素的家。
满头白发的老爷子神采奕奕，丝毫感觉不到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对我们的到来显得特别高兴，从他的态度中，不难看出对耿仕轩的欣赏和器重。他让我们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他的身侧。
“小桑啊，好啊！”他伸出手，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转过头，问耿仕轩：“小睿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老爷子指着耿仕轩：“你总是拿这话糊弄我，还拿不拿我当干老子了？”
“瞧您说的，要不怎么说您是老爷子呢。”
“你也不容易，守着小睿，一晃就是这么多年，换个人，早就……不过，那样做就不够男人了。”
“放心吧。您不是总教导我，糟糠之妻不下堂嘛。”
“你小子，话里有话！”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
“老爷子，这次红萸是专程来看望您的。我跟她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爷子待我就像亲儿子，不必客气。可她却说，当晚辈的应该来看望长辈。”
“说得好！”老爷子的眼神里有了另外一种神情。
又聊了一阵，耿仕轩借口先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爷子，我把装有银行卡和密码的信封摆在老爷子面前，没想到却被他轻轻推了回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耿仕轩的意料。
“小桑，好好做事。”
我用力地点头。
这时，游美兰出现在我们面前。老爷子介绍一番后，当着游美兰的面说：“听仕轩说你们的中心医院变化很大啊，有机会带美兰参观一下，她现在对医疗方面特别有兴趣。”
我自然是连连点头：“能请到省中心医院的专家到我们那儿指导工作，可是求之不得。”
游美兰一脸的兴致：“那好啊，我一定去。”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