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实践·竞争(1)
苦难本身就是一把利器，监狱里，生命只是带着微弱的坚强在成长。即使微弱，也要像被压在石子下面的小草芽一样，扭曲着身子，顶破了头，尽力地向上生长。因为日子是固定的，总要一天天地过下去，所以关在深牢大狱里面的女人们并不像外人想象的一样整天愁眉苦脸。
既然已经失去了自由，既然许多事情都被限制，就应该尽可能地放大看似微不足道的自由，尽情享受极其微小的快乐，让生命在灰色中绽放出一些色彩。
自由活动的时候，周子柔总会东瞄西看。最初，我并不知道她在找什么，还问过她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她神秘地摆着小手，并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直到有一天，她惊喜地发现了墙角的一朵小花，趁警官不注意，摘了下来，插在了发间，一个劲儿地对我挤着眼睛：“好看不？像仙女不？”
我笑：“好看！你天天看墙角，就是找这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这个美女当然不能例外！”
大方在一边假装捂住肚子：“牙疼加胃疼。”
周子柔用白眼仁看了她一眼，吐着舌头，一番话像连珠炮一样地喷射出来：“烦人，我都多久没看过花儿了？哪个女人不喜欢花？谁规定我就不能喜欢花？你为什么不允许我喜欢花？”
大方笑嘻嘻地说：“女人啊，我记得谁谁谁说过，宁可得罪小人，可不得罪女人啊！”
“就好像你不是女人似的，我不许你这样说我。”
“不说，让着你，真拿你没办法。”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着。
我的心里却在轻声地叹息。
就是这样不起眼的长在墙角的细碎的一朵小花，都能让身处大狱的女人快乐无比，如果允许穿上一件漂亮的衣裳，允许化上漂亮的妆容，估计“周子柔”们会高呼警官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女服刑犯中里有许多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只不过她们或娇柔，或妩媚，或轻灵的美，都被掩盖在了囚服之下。
这一切并不难理解，女人的美需要很多的外在载体来衬托，比如衣服、化妆品、首饰。即使五官精致、容貌清丽的女人，一旦脱下了漂亮的衣服，换上灰不溜秋的囚服，美丽也会大打折扣。所以监狱里的女人们会尽可能地把短发梳得一丝不苟，保持衣着的整洁，维持属于女人最后的美丽。
刚入狱的时候，我对外在的形象很注意，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把脱下来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把上面的褶皱压得平平展展，这是多年形成的习惯，并不容易改变。
可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事情，只要不脏不乱，过得去就可以了，有时候太累了，衣服不脱就睡下了。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重要的事情太多了，劳动、编辑《新生报》，还有就是完成女儿给我下达的任务——学习中医。
我把除了劳动以外的精力和时间全部投入到学习当中，如果当年迎战高考时有这种劲头，估计早被清华、北大收入囊中了，就连吃饭，我都不愿意放下书本，浪费一分一秒都让我心疼。
周子柔说我：“瞧你一天咋这么精神呢？你不累？不困？”
“不累，也不困！”我一字一顿地回答她。
“眼睛里都有血丝了，再熬几天，快成红眼珠儿的大白兔了。”
“成了兔儿爷我也不累。”
“你以前工作时也这样吧，肯定是个工作狂。”
我笑，工作狂，以前的我，不就是个工作狂吗，可我只跟周子柔讲：“工作狂就感觉不到累了！”我这样说，并不是伪装，我是真的没感觉累和困。
当一个人把精力投入到喜欢的人与事上，会发现，投入100％的时间，便会得到200％的工作效率。我的学习效率变得越来越高，最初时的学习平台期已经成功地度过。现在的我，在学习的时候，看到前面的知识，会径直推及到后面。
世界上就没有白下的工夫，学习这东西，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特别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可能是一分耕耘，两分收获。
一天午休，杨桃把我叫到办公室：“那些中医书读得怎么样了？”
“报告警官，还好，理论上差不多，就是缺少实践。”我站在她的对面说。
经过这么多的事，我见到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紧张，不过，我很清醒地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有一丝放肆，规矩一定不能破，永远要记得，人家是警官，我是服刑人员，在回答她的提问时，我都会习惯性地在前面加上“报告”两个字。
“要不我主动请缨，当个实验品？”她面带微笑。
“报告，这……这可不敢。”
“我最近感冒特别严重，精神状态不好，总是头疼。”她蹙着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报告，那……我按摩一下？”我试探着问。
“好啊。我躺着还是坐着？”她回答得很快。
“坐着就可以，放松些。”我走向她。
“那你边按边给我介绍一下，我老是觉得中医太复杂了，这个穴那个穴的，我老是想起小时候看《射雕英雄传》，耳边全是呼呼的点穴声。”她靠在椅子上，放松了身体。
“那是电影的声音特效，现实中不会的。”
“道理我明白，就是不由自主地爱往那儿联想，可能因为太喜欢黄蓉了吧，特别是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只可惜她香消玉殒了。”
“我也很喜欢她，像个精灵……我现在开始按了。”我把手指放到她两侧的太阳穴上。
“这是太阳穴。”杨桃自己解释，脸颊上的酒窝浅浅地显露着，闭着眼睛的她，看上去显得很调皮。
“报告警官，完全正确。”我一点点儿地加大手指的劲，道：“疼不？”
“还好，稍稍轻点儿，好，现在正好，嗯，真舒服啊！”
我又把手放在她眉梢凹陷处。“这是竹空穴”，按一会儿，双手移到了额后面大筋的两旁与耳垂平行的地方，“这是风池穴”，接下来我的双手又移到后发际正中直上约3厘米、枕外隆凸直下凹陷中，“这是风府穴”。最后，我在她头顶部做了十指梳发式摩擦和雀啄式叩打各36次。
全套做完，我的手指有些发酸。杨桃晃了晃头：“好受多啦！难怪爷爷喜欢中医按摩。中医的妙处，果然是名不虚传。桑萸，让你受累了。”
“您别太客气。如果不嫌弃，我明天再来继续按摩，如果有困意，现在眯一会儿，效果可能会更好。”
“好的。谢谢你。”
……
不久，关于我按摩技术的传说便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遍了监区，最后连监狱长都知道了我自学中医的事，还对我提出了表扬。令我惊喜的是，不管是警官还是犯人，经常有人找我按摩。
有的犯人主动帮我劳动，感谢我给她们按摩，其实她们不明白，对我来说，这是多好的实践机会。即便掌握再多的理论，没有实际操作，对一个医者而言也只是纸上谈兵，而为我打开这一局面的，正是我尊敬的杨桃警官。
不过，最让我露脸的是一件突然发生的事，这件事不但让我得到了一个“狱中神医”的美誉，而且使我对中医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认识。我特意写信告诉塞儿，希望女儿和我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和自豪。
塞儿：
你好吗？
最近身体怎么样？学习累不累？工作累不累？
别忘记妈妈经常告诉你的话，少喝可乐，少吃冷饮和汉堡，不要穿太少，特别要注意腿部的保暖……你一定又会觉得妈妈啰唆了吧。好啦，下面给你讲一件特别的事。
前些日子，一个服刑人员突然昏倒，她已经50多岁了，以前就有高血压、心脏病，正在办理保外就医。狱医好不容易把她救醒了，她说觉得胸闷气短，心慌，恶心，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眼前一片一片的花儿。
监狱方面把她送进了医院，专家们会诊后，下发了病危通知，一级护理，吸氧，心电监护，并建议她转院安装心脏起搏器。她的家属提出中医保守治疗，请来了省里有名的中医，这时，她想到了我，说一定要请我和那位老中医一起参与给她的治疗，她告诉她的亲人们，不管中医治疗后是死是活，她都认了。
女儿，你知道吗？当妈妈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多么紧张，又是多么害怕，虽然妈妈做了那么多年的医生，得到过无数人对妈妈医术的赞美，得到过众多患者送来的锦旗。
可是，现在妈妈是在大狱里，居然会有人这样信任妈妈，邀请我同中医的专家一起诊病，这是怎么样的一种信任啊。我真的很忐忑。杨桃警官一再地鼓励我，要相信自己的能力，更要珍惜别人的信任。
最终，穿着囚服的我和那位老中医坐在了一起。那位老先生并没有表示出对我的反感或者鄙视，相反，对我表示出了很深的敬佩。经过认真诊断后，我们同时认为她的病属中医胸痹中的痰（水）瘀互结，应该急用清热化痰、活血化瘀方药，采用通阳利水、清热化瘀的桂枝甘草汤和葶苈大枣泻沛汤化解。
在治疗的药方中，我特意加了你姥爷告诉我的一味药。女儿，知道吗？当时妈妈的心里有多不安！我内心的矛盾超过了所有人，虽然药是我和老中医共同配的，可另外加上的那味药，却是我的建议，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妈妈可就成了罪魁祸首，成了杀人犯了。
服用第一副汤药的第二天早晨，她的胸水消失一大半，心电图显示，她的心功改善非常显著。所有人的脸上挂起了笑容，妈妈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第二副药服完后，她就能坐着看报，饭量增加了，也能下床活动了。
第二次会诊，我和那位老中医一起，给她换了方子，连续吃了五副药后，她的生命体征恢复正常。
塞儿，这么多年，妈妈一直从事的是西医，通过手术将很多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妈妈知道中医的博大精深，却从没想过中医的力量如此强大。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古人很早就知道健康对人是多么重要，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全仰仗身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然而如何守身，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中医的养生保健思想就是守身的正道。事实证明，中医经过几千年的反复实践、总结、升华，绝对是不亚于现代医学的科学，是一门经过历史检验的科学，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
塞儿，妈妈真是特别特别开心，我会更努力的，努力不让女儿失望，成为中西贯通的好医生。
写完这封信，我觉得好开心，一个人对着信纸傻傻地笑，原来快乐不仅仅是得到，给予他人以健康、幸福，同样会幸福，会快乐！
我的思绪总是在现实和过去中游历，时常有一种阅读穿越文的感觉，只不过，穿越文是虚构的，主人公穿越着不同的朝代，重复着他人的故事，而我的经历却是真实的，穿越的是自己的人生。
卢善彬，是我在官场上遇到的又一个强大的对手。他33岁就在全市的公开选拔局级、副局级干部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市最年轻副局级领导。这在全市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国家级的新闻媒体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毕竟，他太年轻了，太引人注目了。
电视里的他看上去高大俊朗，神采飞扬。许多人预测，按照这样的高起点和强劲的后续发展动力，他将来至少会到副市级的位置。
我第一次接触卢善彬，是在被提拔为科主任之后。当时的他任坤州市卫生局副局长的时间并不长，对事业充满了热情。他的言谈举止中彰显着桀骜不驯。
人生注定不可能一帆风顺，不管你愿意与否，都会与形形色色的磨难不期而遇。磨难的表现五花八门：追求美好，因抗拒不了诱惑而被世俗尘缘困扰；汲汲于名利，千里追逐往往不得；欲立德义，却常常招致宵小嫉恨；落花有意，却苦于流水无情。
磨难之后，有的人心理上更坚强，思想上更成熟，看待事物的眼光更深远，内心饱满、坚韧。有的人会变得消沉，破罐子破摔，愤世嫉俗，眼里容不下人与事。
性格决定命运，卢善彬注定属于后者。虽然他一步步从最末位的副局长排到了常务副局长的位置，但他自视高人一等的态度让历任的局长们都觉得眼里生出了一根刺。在接下来的几次竞争局长失利后，他变了，变得尖酸刻薄，变得怨气冲天。每当卫生局局长的位置换了一个人，他都会有一腔的不平之气。
这种不平之气，也许会以摔本拍桌的形式表现出来，也许会以在背后散布内部消息的形式表现出来，还可能会以借着酒劲在办公室里、在走廊上撒酒疯的形式表现出来。渐渐的，大家对他的态度由最初的羡慕、尊重，变为表面嘻嘻哈哈，背后指指点点。
对于他的转变，最初，我很理解。试想，换成任何一个人，少年得志，满腔热情地在一个位子上尽心尽力地做了十几年，换来的只是原地踏步，谁能心甘，谁能没有抱怨？谁的青春会一直在，谁的岁月不会老去？有限的政治生命里，谁愿意一无所成？
虽然常有人把“我是党的一块砖，哪有需要哪里搬”挂在嘴边，但这块砖用在高楼大厦和用在公共厕所，发挥的作用会一样吗？体现出的价值会一样吗？这个比喻似乎不太恰当，我只是想更直白地去理解卢善彬心中的不满。
人们在劝解别人的时候，都会觉得格外容易，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问题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公正。可是当那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会觉得特别难以忍受。就像当我成为卢善彬竞争局长对手的时候，原本不远不近，还算融洽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对他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由同情理解转为敌视。
对于竞争坤州市卫生局局长这个位置，最初，我仅仅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想法。这种想法我含糊不清地向耿仕轩透露过，我对他说，如果有合适的位置，我想换换工作环境，毕竟在中心医院，我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现在除了中心医院院长的职务，我还是卫生局的副局长，这个职务虽然是虚职，但确实是一个颇有分量的晋升砝码。
我没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心里没有目标，我只是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真心真意在乎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手中的权力。每当与他谈到工作上的事，我都会变得小心翼翼，完全失了平时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