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中医·蓝颜(1)
我又一次申请给塞儿打电话。
因为塞儿在国外，我的电话请示要层层上报，请示到最高的一层，最后要获得监狱长的批准才行。我的请求曾经多次被拒绝，这种情形在我自杀未果后，得到了改善。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是监狱长也不例外，她深知，对于我来说，女儿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而且亲情是能够让服刑人员安心改造的法宝。
对于女子监狱的这项制度，我非常理解，也很赞同，毕竟这么大的监狱，负责看管这么多的服刑人员，没有具体的制度怎么行？换成我是制度的制定者，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思虑上不会比别人少，毕竟有责任在身。
我只是觉得限定的通话时间真是太短了，五分钟的时间，能说完内心的思念吗？为了五分钟，我要经过漫长的申请，漫长的等待。
得到批准的前几天，我反复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女儿的点点滴滴，女儿的懂事乖巧。从小时候削好皮后递给我的一只苹果，到长大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从第一次独立做菜炒糊的趣事，到在机场与我挥手告别背起行囊远去英国……
一个个片段不断重现。我很庆幸，有这么一个自强自立自爱的女儿。说句心里话，我一度很担心女儿在国外的生活。我记得M省一位朋友的女儿，高中起便在美国读书，那女孩儿每个月都要花掉几万美金，到美国的第一个月就购买了奔驰跑车，各种奢侈品更是成了她的必需品。
后来，她的父亲被双规，她失去了拥有的一切物质财富，从一个富家女变为穷光蛋，她开始偷用同学和朋友的各种物品，甚至偷偷拿走别人钱包里的现金，最后发展到使用别人的信用卡，最终被遣返回国。
如果塞儿同那个女孩儿一样，只知道享受，是个拜金女，今天的塞儿会流落到何种境地？我不敢过多地去设想，只是感激上天给了我一个懂事的女儿，让我还可以守望着那份遥远的幸福。
每一次给塞儿打电话，我都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一阵“嘟嘟”声之后，带着极大的失望，拖着灵魂快要拽不动的肉体，迟缓地迈着无奈的双脚，一步一步地丈量着监狱的地面，返回自己的监室。
我劝过自己，要不就放弃吧。可我越是劝说自己，越是放不下。自己的骨血，自己的肉，谁能放得下？谁能舍得了？直到前些日子，我选择了放弃生命，才在心里真正地告诉自己，这一次，我真是放下了，全都放下了，人死万事空。
可阎王爷不肯收留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我处在昏迷状态的时候，好像隐约看到了《玉历宝钞》中阎王爷的画像，他老人家居然笑眯眯地告诉我：“你在阳间的苦还没受完，福也没享完。”之后，我便悠悠地醒转过来。
塞儿的那封信，写满了责备和鼓励，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我相信，这一次，她一定会接我的电话，一定会的。
拿起听筒，还没有按下电话号码，我就开始紧张，全身不自觉地发抖，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天保佑，父母在天之灵保佑，让我听听女儿的声音吧，哪怕她像信里一样责怪我、骂我，我也心甘情愿。
第五声提示音过后，话筒里清晰地传来了我日思夜想的声音。
“喂，你好！”
女儿一定看到了来电显示，用中文打着招呼，她能猜到电话的另一头是我吗？听到我的声音，她会挂断电话吗？我忐忑不安。
“塞儿，我是妈妈。”我握着话筒的双手一直在哆嗦。
“妈！”塞儿的鼻音加重了，沉默了片刻，“妈，你还好吗？”
“好！吃得好，睡得好，塞儿，妈想你！”我急切地回答，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肆意地在脸上泛滥。
“我也想你，妈，对不起，以前……”塞儿的鼻音中间夹杂着抽泣。
“不，塞儿，是妈对不住你，妈让你受委屈了，妈给你丢脸了。”
“妈，你不要这样说，我现在真想抽自己的嘴巴，我太浑了，我怎么能那样对妈。妈，你原谅我。”
“塞儿……”我使劲地抽着鼻子，眼泪和鼻涕还是不住地淌着。待在一边的杨桃警官递给了我两张纸巾。我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塞儿，最近学习怎么样，累不？”
“学习不累，我现在选修了法律课，多学习一下。”
“我当年要是也学习一些法律知识就好了，也不会……”
“妈，别自责了，你已经很努力了。杨桃警官给我打过电话，跟我谈过你，她说你现在是《新生报》的编辑。”
“其实妈妈是门外汉，我哪会编辑啊，不过是靠原来读小说写材料的底子，加上杨桃警官很器重妈妈，给了我机会。”我看了杨桃一眼，如果眼神会写字，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感激。
“别急，慢慢来，你以前总是跟我说这几个字，你肯定会越做越好的。”
“嗯。你现在还去中国餐馆打工吗？钱够花不？”
“还去，钱够花，妈，你不用担心我。”
“妈不担心，塞儿比妈强，比妈知道上进。”
“妈妈，你别这样说，你很优秀。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心中最好的妈妈。”
“塞儿……”我完全哽咽了。
“妈，要是方便，你多读一读中医的书，英国有三千多家中医门诊，比中国还火。我现在特别后悔，以前要是跟姥爷学个针灸、推拿、拔火罐就好了，我肯定也能当个小神医。你把以前学的东西捡起来，以后肯定用得上。将来妈妈也到英国来，我们在这里开个中医诊所，治病救人。”
“好的，妈听你的。”
“妈，多保重。”
“好的。”
五分钟，真是短！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到了结束通话的时间。五分钟，很漫长。为了这短短的五分钟，我等了那么久，一天，又一天，终于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我放下电话，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对着杨桃深深地鞠躬。我想，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我对她最真诚的敬意。
我与她非亲非故，她是警官，我是服刑人员，她却从不冷眼看我，一直默默地帮助我、鼓励我。她悄悄地与塞儿联系，让我在亲情里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而我无以为报，鞠躬是我对她的最高感激。
我疯狂地投入到中医的学习中，警官们对我非常支持，许多我想读的书籍摆在了我的床边。《中医基础理论》《内经选读》《中医诊断》《中药学》《方剂学》《中医内科学》《针灸学》，我认真地读，认真地做笔记，回忆着父亲诊病时的那些细节。
那段时间，我为中医痴迷，时常梦到与父亲一起探讨中医的相关知识。只可惜，我记忆力明显不如从前了，常常是读了后面的，就忘了前面的。
我挺恨自己的，脑子里都装些什么呢，怎么学着学着就忘了呢？记得著名中医学家、中医教育家任应秋讲过中医学习法：精读、勤写、深思、善记，我干脆用最笨的方法，一字一字地做起了笔记，有时半夜想起什么，摸着黑，便在本子上胡乱地记下，生怕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忘记了。
这样一段话，我写在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父亲说：药可医人，理可医心。
中医学以阴阳五行作为理论基础，将人体看成是气、形、神的统一体，通过望、闻、问、切四诊合参的方法，探求病因、病性、病位，分析病机及人体内五脏六腑、经络关节、气血津液的变化，判断邪正消长，进而得出病名，归纳出证型，以辩证论治原则，制定“汗、吐、下、和、温、清、补、消”等治法，使用中药、针灸、推拿、按摩、拔罐、气功、食疗等治疗手段，使人体达到阴阳调和而康复。
周子柔见我读书太过入迷，劝我：“你不能这样拼命地读。一天的劳动已经够累了，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身体要是不行了，你就是学了再多的本事有什么用？到时拖着个病身子去见你女儿，那可就拖累人了。”
我笑着说：“放心吧，没问题。我就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后悔以前的时间都浪费了。”
“你要是浪费，我就是白活了，你的人生至少灿烂过啊。”周子柔嘟起了嘴巴，姿势很像网络上流行的非主流照片。
“那我给你算笔账吧。一个人就算能活到100岁也就只有36500天，去掉童年、老年，去掉一半睡眠时间，再去掉12年的囹圄生涯，真正属于我的人生还能有多少年？我得珍惜每一个日子，不能让它虚度了。何况，我的宝贝女儿还等着我学成去英国陪她呢。”
“唉！我真服了你了！可你总得睡觉吧，早上起得早，中午不休息，晚上睡得晚，你不要命啦？”
“人生多短，时光多快呀，趁我们还活着就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死了以后会睡很久很久，想醒也醒不过来。”
从那以后，每当我感到累了想睡一会儿，周子柔便笑嘻嘻地戏谑我：“别睡啦，死了以后会睡很久很久，想醒也醒不过来。”
我相信，世界上会有很多人同我一样，经常记起给予过自己帮助的人。那些人曾在我们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拉着我们走过最苦的岁月，尽管其中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寻求着回报，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理解，只要得到帮助了，我们都应该心怀感激。
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许多年以前，我曾经认为，只有父母才是世界上对自己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成长的岁月中，逐渐接触的人与事，使我改变了这个看法，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有真挚的感情存在，即使在大狱中，也从未改变。
当我回想往事，袁方偶尔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他默默帮助和支持我的那些细节，像夕阳照映下河面细碎的微波，不停地闪动着。我同袁方算得上患难之交，或者说同病相怜。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彼此间的同情做基础，我们之后许多年才会如此默契。对这个小我6岁的男人，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下属，他在我的眼里是亲人、是知己。
我很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袁方时的情形。他来科里的第一天，朱珍珍组织召开了科里的专门会议，特意邀请邵瑞铭参加。
他中等个子，白白净净，跟其他的大学毕业生相比多了些成熟，同参加工作多年的医生相比又多了些书卷味，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他脸上带着略显腼腆的笑容，向众人作着礼貌地回应。
大家坐好，朱珍珍主持会议：“下面，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新同事，袁方，他是第一位到我们科工作的研究生，也是我们院里的第一位研究生，称得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能与这样的一位同事共事，我们是多么的幸福和自豪。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不温不火的掌声响了一阵，袁方起身向大家鞠躬，看得出，朱珍珍夸张的描述，使他觉得很不自然。
朱珍珍脸上带着很柔美的笑容，微微点着下巴，示意袁方坐下，随即又说：“小袁，跟大家讲几句吧。”
袁方刚坐下的屁股立刻离开了椅子，一脸的受宠若惊：“各位领导、各位前辈，今天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心情非常紧张，同时也感到非常自豪。我以后会在各位领导和前辈的教导下，尽快融入这个集体，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也请大家多帮助我，多指导我。”他语言流畅，表述准确，完全不像刚参加工作的毕业生，让人不禁刮目相看。
朱珍珍满意地点点头，随后隆重推出了邵瑞铭：“邵院长非常重视今天的会议，特意在百忙之中莅临此次会议，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邵院长给我们作重要讲话。”
邵瑞铭先是以院领导的身份对袁方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提出了殷切的希望。接下来，便开始了他与例次会议一样的长篇大论：“今天我们大家坐在一起，除了欢迎袁方同志的到来，我还想谈一谈过去和当前院里存在的一些不良风气。”
邵瑞铭停了下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环视会议室的每一个人，目光在我和袁方的脸上作了片刻的停留，轻咳一下：“院风医风决定着医院的发展，加强院风医风建设具有非常重要和深远的意义。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一些同志认为自己是高学历，就觉得高人一等，我很反对这种想法，更认为有点文化就出来炫耀的人，非常令人讨厌。所谓半壶水响叮当，满壶水没声响，高学历的同志也许对于知识的了解较多，而低学历的同志也许对生活的了解更为透彻，对工作更加尽职尽责。”
朱珍珍和几位学历较低的同事在听邵院长讲话的时候，时而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邵院长，时而不住地点头以示赞同，时而在日记本上刷刷地写着，听到这句时把头点得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只不过由左右摆动，变成了上下摆动。
大家的态度给了邵院长莫大的鼓舞，邵院长喝了一口茶：“这样吧，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博士分到一家研究所，有一天他到单位后面的小池塘去钓鱼，正、副所长也在钓鱼。正、副所长一个是专科生，一个是本科生，他根本没放在眼里。不一会儿，正所长放下钓竿，伸伸懒腰，高抬腿，轻落足，“噌噌噌”地从水面上健步如飞地走到对面上厕所。博士眼睛睁得都快掉下来了。水上漂？不会吧？！正所长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同样也是“噌噌噌”地从水上漂回来了。怎么回事？博士生碍于面子又不好去问。
过了一会儿，副所长也站起来，走几步，也高抬腿、轻落足，“噌噌噌”地漂过水面上厕所。这下子博士差点昏倒，不会吧？两位所长居然都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又过了一会儿，博士生也内急了。
这个池塘两边有围墙，要到对面厕所非得绕十几分钟的路，而回单位又太远，怎么办？博士生不愿意问两位所长，憋了半天后，再看看两个所长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武林高手的样子，心想，肯定是这个水塘比较特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过去，这两个老头子能过去，我一个堂堂博士生肯定也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