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编辑·提拔(1)
如果说对耿仕轩的思念是我给自己的盼想，是虚无、不切实际的。父亲的看望则给我注入了新的力量，我觉得，人生有了希望，活着有了希望。我的日记里不再只是忧伤和痛苦，还有了对自由的渴望，对生的渴望。
队长杨桃最先感觉到我的变化，她把我找到了警官办公室。见到我，她扬起手里的《新生报》，脸上全是喜悦。
“桑萸，看，这是什么？”
我向前几步，接过，上面刊发了我写的诗歌《桃花开》，我内心欢喜，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流露，这是多年工作形成的习惯，官场上岂能容人喜形于色？
“报告警官，这是前几天我投给编辑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发表了。”
“是你写得好，所以才能一投就中。编辑说，这首诗歌水平较高。别小瞧咱们的《新生报》啊，虽然只有四个版面，一周才一期，咱们的编辑柳叶以前可是省级报纸的首席记者。现在大家都在夸，你是第二个柳叶呢。”
“报告警官。早听说柳叶编辑的文字水平很高，以前就读过她写的文章，不光是报纸上的新闻，还有发表在杂志上的散文和小说，是个全能型的人才。不过，我跟柳叶编辑根本不具可比性。”
“难怪她夸你，瞧你说出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光是这些话，就不是其他人能说出来的。”
我的脸“腾”地热了，责怪自己，怎么跟警官对话，也弄得像在肯定谁工作似的，这可不是一个犯人的语气。看来自己的转变不彻底，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哪能一下子改得掉呢。
杨桃看我默不做声，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了，柳叶可是给你好一顿夸，她脸冷，嘴更冷，轻易不夸人的。她做《新生报》的编辑已经四年了，还真没听过她夸奖谁的稿子写得好，能够让她连连夸好的，你也算得上是第一人了！”
“是她过奖了。”
“如果你写得不好，她才不会夸呢。我虽然不会写，但也知道诗歌讲究的是意境与情感的完美结合。你就做到了，这首诗让人读完鼻子发酸，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又咸又苦，还有点涩。”
她兴致盎然地朗读起来：
桃花开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炫耀着阳光的色彩
父亲说，回来吧孩子
思念已经打湿一地的粉白
等你返航
你有桃花一样的美丽
却躲进遥远的高墙
母亲说，回来吧孩子
泪水已经铺满一地的残阳
等你归巢
拽不住的时光
缤纷了整树的花瓣
孩子说，回来吧妈妈
你身上掉下的肉和桃树一起长高
等你拥抱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微笑着翘首
和山村的风一起呼唤，回来吧
别让心再流浪
团圆是不变的祈愿
杨桃朗读得感情充沛，我都被深深地感动了，真怀疑这是自己写的吗？为什么她读出来，意境会这样美？
“桑萸，你也喜欢读书吧？”杨桃依旧是一脸的兴奋，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犯人，而是一个聊得来的文友。
“嗯。”
“都喜欢谁的书？”
尽管她很放松，我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依旧按照监狱里的规矩，谨慎地汇报：“报告警官，优秀的书我都喜欢，像查尔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大卫·科波菲尔》，陈忠实的《白鹿原》，史铁生的《务虚笔记》，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另外读过一些官场小说《国画》、《一把手》……太多了，数不过来。”
“我也喜欢史铁生的作品，他是轮椅上的巨人，思想上的巨人。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经过请示，决定给你加分。”
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加分？警官，您的意思是要给我加分？我有机会得到减刑？”
杨桃微笑点头：“没错！就是这意思。加分的主要原因就是这首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大家说，你写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而且让大家增加了改造的信心和决心。”
“好像……没那么好。”我想，那一刻，我的脸颊一定闪着红润的光泽，心里有些小小的自豪。
“不要谦虚了，过度的谦虚和骄傲可是同一个意思哟！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柳叶还有几个月要出狱了，决定由你接替她做《新生报》的编辑，有没有信心？”
我的左眼皮连跳了几下，觉得幸运之神好像要来撞我的腰了，但对这份新的“工作”，我真是没有一点的自信。
我问：“报告警官，是不是要用电脑排版？我不太懂电脑，能行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新生报》虽然只是每周一期，但编辑、校对、排版，全是柳叶一个人弄。不会电脑……”
我的声音降下来几度：“警官，我只会打字，速度还慢，编辑、校对、排版碰都没碰过，能行吗？”
她皱了一下眉，随即拍了拍我的肩：“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让柳叶带你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劳动任务给你减半。不过你得加把劲，而且还得再多发表一些文章。有困难尽量克服，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我的眼里突然涌出了许多泪水，向杨桃深深地鞠躬：“警官，谢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
“加油吧！”
回到监室，同室的犯人们正在传阅刚刚发放的《新生报》，周子柔大声朗读着《桃花开》，见到我，她蹦着跳过来，“啪”地拍了下我的肩膀：“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写的诗，你咋这么有才啊，明天管你叫桑有才得了。”
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激动，表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地说：“就是随便写着玩的，没想到会被编辑选中。”
“随便写写就这么好，你要是认真写了，不得把我们的眼泪全弄出来啊。这首诗要是让杨桃警官读了，肯定更能打动人。”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杨警官读了就会更好？”
“你不知道啊？以前她可是参加过省里主持人的选拔比赛呢！去年狱里的春节联欢会就是她主持的，太有明星范儿了。杨桃警官就是咱们这儿的周涛，咱们这儿的董卿，咱们这儿的头牌主持人……反正她特棒！”显然，在周子柔的眼里，杨桃等同于央视的著名主持人。
“范儿”的意思我明白，以前听塞儿说过，指的是一个人有品位，有气质。可心里还是有个疑问：“那她怎么还要做警察？现在做主持人很风光的，挣钱还多，名利双收。”
“可能是有警察情结吧，据说，她一家人全是警官。”
周子柔撒娇地拉扯着我的胳膊：“那不是咱们能研究的事了，你还打算写什么新作啊？这回不能再瞒着我的，我要当第一个读者。”
“好，没问题，一定让你第一个看。”
“这才够意思嘛，然后我也要学着写。我怎么就选择学理科了呢，要是学文是不是也会写诗了？”
“我可是学医的。”
“那是你比我有天赋。不过，我不会比你差劲儿的，我就写个穿越文，从监狱里穿越到外面去。”
大方说：“我看你还是写童话吧，肯定更适合。安徒生写的白雪公主，你就写个监狱魔女吧！”
周子柔瞪起眼睛：“我写个监狱女鬼，吓死你！”
监室里响起了阵阵笑声。
监狱向我展开了新的一页，我从没想过，一首并不成熟的诗歌就会改变我在深牢大狱的生活。但改变在实实在在地发生着，用周子柔的话说：阿姨，你的脸上放光了。
即使对着镜子，我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脸上发光，只是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即使在劳动，也不觉得枯燥。每天完成已经减半的劳动任务之余，我就向《新生报》的编辑柳叶请教关于报纸编辑的各种问题。
戴着眼镜的柳叶和我年纪差不多，看上去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她对语言很节约，能用两个字表达的，绝对不会用三个字。
据说她是因为感情问题走进的监狱。其实女犯走进监狱的原因，感情问题占一多半，这可能与性别有关吧。关于这个私人问题，我没有去打听，我估计她也不愿提及。
这位原省级报纸的记者虽然冷冰冰，倒是耐心地向我施教。柳叶告诉我：“一个好编辑，不仅要懂新闻采写、稿件选编，而且要懂得报纸的整个生产过程。从安排各类稿件，修改审定各版标题，设计画版，美化版面，调整版面与稿件，审改大样、检查付印，直至看到第一张报纸，每个环节都要认真。一定要注意报纸的美感和文章的标题，版面一张脸、标题一双眼，报纸的脸面和眼睛一定要美，一定要俊，一定要水灵灵的。”
我不住地点头，在日记本上认真地记着，生怕把她“节约”了的教导再浓缩，那样浓缩之后的语言，不能称之为精华，只能称之为碎片。
编辑和校对对我来说并不算难度太大，虽然没有柳叶做得好，但也可以勉勉强强应付。不过，《新生报》的稿件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居然错字连篇。
柳叶看我眉头紧锁地盯着稿件，漫不经心地说：“好东西不出十行就能看出来，要是编辑都读不进去的稿子，读者就更读不进去了。这样的稿子应该直接毙掉。”
这给我提了个醒，再审稿件，先看题目和开头，如果能吸引我，就摆在一边，看不进去的摆在另一边。然后进行二次筛选，把选出的稿件全文读完，这样几个回合下来，选出的稿件基本就是精品中的精品了。接下来，再进行第三次的系统修改。
柳叶依旧是不冷不热：“窍门找到了好干活。”
电脑排版的问题让我觉得太难了，电脑里的各种字体、各种线条，以及各种系统的操作对我而言简直像学习天书一样。
柳叶在电脑上一边操作，一边告诉我，这条线在这儿，这个标题应该选择这样的字号和字体，这篇文章应该铺上灰网，这篇稿子可以加上画框，这个地方应该插入图片……
有时候，她动作太快了，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鼠标的箭头已经飞速地完成了版面的修改，我就说：“柳编辑，慢点儿行不？我……没看清刚才是怎么弄的。”
她不做声，速度却慢下来了，到了重点部分，她还会故意地晃动几下鼠标，我便赶紧抖起精神，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电脑显示器。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线条，以及电脑系统里的编辑怎么用，视图怎么用，怎么增加插图……连梦里都是坐在电脑前。
在协助柳叶编排了三期报后，她突然告诉我：“下期你自己弄。”
“可……我还没学会呢。”我觉得冷汗“嗖”地一下冒了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再宽限些时日再让我独立操作。
“要是我总管着，你永远也学不会。这和小孩儿学走路一个道理，不摔几个跟头，一辈子也不会走。就这么定了，下期就由你来弄。”
“要不，你再弄一期？我再仔细看看，下期我再自己弄？”我试探着问。
柳叶绷起了脸：“你要是不行，我就跟杨桃警官说换人。”
“别，我弄。”我不想失去一个加分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可是别人盼着求着都弄不到手的。我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师父的教训，心里却是一百二十分的无奈。柳叶称得上实打实的严师了，我可并非是什么高徒，上山学艺还得三年下山呢，我才学了三周，她就逼着我下山了。千年难遇的师父，咋就让我摊上了呢？
心里再胡思乱想，表面上也不敢有所流露。因为真正在电脑上操作起来，我是一脑门的汗珠子。事实证明，不是我有畏难情绪，而是我和柳叶比，真是差太多了。她平时一小会儿就弄完的设计，到了我这儿怎么都不对头，应该放东的线条放西了，应该竖排却怎么也竖不起来，应该插到文章底部的图片出现在了中间……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是电脑用时方恨笨。以前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卫生局工作，都有专门的微机人员，如果当初我多留心一点儿，多学习一下，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手忙脚乱。
我急得头上冒汗，眼睛喷火，柳叶在旁边看着，也不提示，硬挺着看我出错，一直到我终于改对了，她才绷着脸说：“下次遇到这样的错就不会犯了。”
经过不懈的努力奋斗，无数次错误的修正，用了超过柳叶编报纸十倍以上的时间，我亲手编辑的《新生报》终于隆重面世了，上面写着——编辑桑萸。
拿着这张报纸，柳叶将四个版的稿子，一篇篇地读完，突然一把将我抱住了，说：“一个错字都没有。桑萸，你真棒！”
好像在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个叫柳叶的女人，也加大了拥抱的力度。
“因为这张报，我一共减了两年，你一定也会。”这是柳叶走出大狱前对我最好的祝福。
那期报纸出版之后，柳叶被调往另一个监区，那里面关着的都是即将出狱的犯人，那里没有劳动，却有重新适应社会的考验在等待。
经过申请，我把自己编辑的第一张《新生报》邮给了爹娘和耿仕轩。上面刊发着我写的另一首诗——《回家》。我记得有位叫顺子的歌手曾经唱过同样名字的一首歌。我想，这首诗歌一定可以将我的心声传达给我的亲人们。
回家
十六的夜晚
月亮撕碎了我的心
悲伤挂在眼角
一滴又一滴
坠落在临窗的上铺
尘埃的日子也比我快乐
至少还能混合成泥
我卑微地低着头
等待
谁带我走回悠远的小径
寂静里传来熟悉的轻唤
手牵手，一起上山
背好药筐
采红萸、白勺，还有金樱子
路边有熏香心灵的野草
爹娘给娃儿包扎伤口
清风吹进隐匿的呢喃
肩并肩，相携而行
迎着岁月
品尝愁怨、磨难，还有幸福
床角摆着盛满液的木盆
枕边人挑开脚上的水泡
隐约中目光撞见蹦跳的剪影
心印心，彼此凝视
见证成长
有撒娇、奖状，还有毕业证书
胸口有温暖丝缕相连
女儿拭去腮边的泪痕
月亮躲进云层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红色的鱼儿在梦中吐出一个气泡
显现出两个汉字
回家
我申请把这张报纸邮给塞儿，被监狱的领导们拒绝了，他们说《新生报》涉及我国的内部机密，其实那上面并没有什么政治言论，一切，不过是因为塞儿在英国。
我又给塞儿写了信，告诉她我的思念。尽管我知道，那些信，一定还会石沉大海。
世间没有后悔药，如果有，即使散尽家财，人们也愿意去购买。
世间没有能够让时间倒流的机器，如果有，将会避免许多错误发生。
如果魏诚知道，美国之行带给他的是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人生的大败笔，即使有人拿着刀子逼迫，他也不会选择远行。一切都是假设，人生是条单行线，找不到回头路。
集体中毒事件发生后，魏诚的脚步还没踏上祖国的土地，一封又一封举报他的信件便出现在了中纪委、省纪委和省委书记、省长的办公桌上。市委书记、市长，包括耿仕轩看到这些转发回来的信件，全都惊住了。
信的内容包括：收受药品商红包、收受药品回扣、买官卖官。最主要的，里面居然夹着复制的“送礼清单”。唯一可以庆幸的是，“送礼清单”上，市里主要领导的名字用ABC代替着，其实很多人都能分析出来，ABC不过是那些领导们的排序。
耿仕轩只对我说了几个字：“怎么这样大意？”
财务诺诺地向魏诚汇报，手提包被抢了，没来得及销毁的“送礼清单”就在里面，以为抢劫的人拿了钱就会扔掉，所以……
魏诚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各种调查很快进入状态。
任院长不到两年时间，魏诚“下课”了。
魏诚交代，“送礼清单”只有他自己和财务两个人知道，名单是他自己拟定的，一是为了与相关部门作好沟通，更好地开展医院工作，二是为自己积累更多的人脉和资金，更快地向上爬。至于“送礼清单”上的ABC都是他自己，为的是可以从中多捞些金钱。他还说，自己唯一的女儿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金钱就是至亲最爱，他不想让自己老无所依。至于那些查找不出来的钱财，全被他挥霍掉了。魏诚的嘴很严，也很硬，除了自己和财务，他没交代任何人，估计这样的结局一定会让很多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
听说了魏诚的这个交代，我躲进自己的办公室，站在窗边，久久地看着医院里那棵已经长得更加粗壮的芙蓉树。那棵树，见证了医院的风风雨雨，看到了医院的变迁，会赞成我对魏诚的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