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探视·争权(2)
人生中存在着种种偶然，事实上，看似偶然发生的所有事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当一个个偶然堆积在一起，便会成为某种无法逆转的必然。
魏诚和邵瑞铭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表现越来越明显。经常是魏诚提出工作要求，邵瑞铭便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一个是名正言顺的新院长，一个是根深树茂的老院长，最终谁能真正掌控全局，谁都无法完全确定。这就如同打牌，大王掌管决定输赢，四个二合起来把大王按在下面的情况也有之，不到最后，谁都不能下结论。
如此情形之下，医院的科室主任们诚惶诚恐，左右为难，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到了谁的神经。医院里的派系划分得越来越明显，渐渐形成了两个圈子。这种状态倒是很正常，讲圈子是中国特色，一个圈子就是一个团体，一股力量。不属于任何圈子的人，则被边缘化。
魏诚和邵瑞铭的明争，其实是不符合官场规则的。官场行事，应该如文火煮汤，一点点地熬。小火慢炖，才是最上乘的功夫。领导的职位越高，越是让人无法从表面分析真实的想法。由此可以预见，无论魏诚还是邵瑞铭的城府和历练都欠缺很多，也就足以证明，他们很难在官场上走得太远。当然，这些事，也是若干年后我才渐渐懂得的。
不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终于在一次周一的院长早会上全面爆发。院长早会，是魏诚到医院工作后制定的会议制度，会议通常在医院的小会议室召开，通报上周工作情况，部署本周的工作重点。
这周的会议同往日并无分别，一如往常。会议将要结束时，魏诚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省卫生厅组织各市部分重点医院的院长赴美国参观考察，时间是十天，我周三就要出发，院里的工作，暂时交给桑萸院长主持。
院长办公室的空气顿时像凝固了一样，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觉得十分意外。我毕竟只是院长助理，按照领导排名应该是最后一位。院长外出，却让我主持工作，这个决定，太不符合套路。而且，会议之前，魏诚没向我作任何透露。
我想提出反对意见，显然又觉得十分不合时宜。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会场上的几位领导。副院长们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或摆弄手里的笔，或用手指在腿上弹琴，或闭目养神，显然对这个决定极为不满。
邵瑞铭“啪”地将笔记本摔在了小会议桌上说：“我身体不舒服，告假半个月！”
魏诚的脸上当时就挂了霜，片刻又露出笑容：“邵院长一定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邵瑞铭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随即说道：“我他妈的注意什么？老子就他妈的注意你！”
魏诚脸色越来越难看，绷着，一言不发。
另外几位副院长面面相觑。
邵瑞铭站起身，“哗”地一下推倒了椅子，径直走向门口，回过头说：“走着瞧，看谁厉害，看谁死得更惨！”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
尽管魏诚笑容满面地开始了美国之旅。临行前的这次不愉快，还是在他心里罩下了一个阴影。
就在他走后的那个周五，坤州市发生了群体性中毒事件。
当时，我正在医院里查房。
医务科李主任急三火四地跑来：“桑……院长，出……出……大事了。”李主任是位老同志，遇事处变不惊，很少会看到他这样惊慌失措。
我用目光示意他到病房外再说，先行一步走了出去。
“桑院长，坤州大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现在学生们正往咱们院里送呢。”
“什么？”我觉得头皮一下子炸开了。魏诚去美国，邵瑞铭告病在家。这个节骨眼儿出这样的大事，可咋办好？我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我问道：“怎么才告诉我？都在急诊吗？一共多少人？”
“没全在，咱们院离学校最近，有些学生是让人扶着过来的，有的是担架抬过来的，还有些严重的急救车正在拉呢。”
我一边小跑着奔向门诊楼，一边问：“多少人？”
“至少得有三四十个了。”
“在岗的医生够不够用？”
他的眉毛拧成一条绳，面露难色：“不够用，都乱套了。我打你办公室电话，打手机，都没人听。”
我跺了下脚：“手机没电，放办公室充电呢。”
“我猜也是，估计你在查房，所以……”
“别解释这个了，赶紧的，安排各科主任通知医院所有医护人员全部到岗。”
“这个……桑院长，好像有些不近人情吧。有不少大夫刚值了一晚的班，也熬得够戗，人家会有意见吧！”
我停下脚步，直视着他，很严肃地加重了语气：“李主任，请你，立刻请各科室主任通知医护人员回到岗位，就说是我要求的。”
他看了看我，仿佛不认识我，又好像刚认识我，说：“好吧，我这就通知。”
我并不理会他的神情说：“还有，请向各科室主任补充一句，如果不能回到岗位的医护人员，扣发一个月工资。”
“这……这话，我说不合适吧。”
“就说桑萸说的，另外，再加上一句老生常谈，生命第一位，救人第一位。没有什么事比患者的生命更重要，我们要对患者负责。”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一种光。
“嗯，我明白了。桑院长，你放心吧。我让我老伴也过来。”
“这……”他的老伴是医院的内科专家，一个月前刚办理退休手续。
“放心吧，她有处理这方面问题的经验。”说完，他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鼻腔一瞬间涌起了酸涩，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位老医生。
医护人员们很快返回医院，冲到了救治中毒学生的最前沿，洗胃、吸氧、静脉点滴……看着那些可怜的学生们，我一次次感到心酸，其中一名学生连续洗了七次胃，面色惨淡得像一张白纸，如果父母看到，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
耿仕轩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市领导，那时，他是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
当时，我正协助着医生为一名中毒的男同学洗胃，直到一位医生叫我，我才看到他。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儿，摘下医用口罩：“耿市长，您来了！”
他点头，眼神里写满了关切：“桑儿……桑院长，情况怎么样？”
“基本稳定，但有一些学生情况比较严重，有一个已经洗了七八次胃了。”
“中毒原因是什么，查明了吗？”
“从诊断的结果看，是由亚硝酸盐引起的食物中毒。”
“难道是当成食盐给用了？”耿仕轩对此并不外行。
“这个……我还不能完全肯定，估计公安局应该很快就能拿出结果来的。”
“最初的情况了解吗？”
“知道一些，今天早上坤州大学五十多名学生出现不同程度的肚子痛和呕吐情况。一位来自福建的中毒学生说，他们早上在学校食堂就餐，在吃了‘扬州炒饭’之后，出现了气喘、嘴唇、脸色青紫、呕吐、头晕等不适症状，随后陆续出现大批学生中毒反应。卫生局已经查封了可疑中毒现场——坤州大学学生食堂，疾控人员迅速赶赴现场进行调查处理和采集样本进行检验。中心医院和这所大学最近，所以中毒的学生们第一时间被送到了这里。现在全院的医务人员都在进行抢救，包括许多下了夜班的医生都返回医院了。”
“救人要紧。刚才接到通知，省里的领导正往坤州赶。”
“好的。”
当天，省委副书记、副省长纷纷赶到了坤州市。省公安厅、卫生厅等相关部门的领导也纷至沓来。市委常委会议室内，各种封锁严密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召开。
市委书记、市长不断重复地汇报着事件的情况。市委、市政府为处理好这一事件，组成了几个临时应急小组，包括卫生系统的紧急救援小组，由宣传部牵头的对外宣传小组，由公安局牵头的侦破小组，由市信访办牵头的家属安抚小组。
省委副书记明确要求：在最短时间内破案，将事实尽快告知广大人民群众，保证公众的知情权；同时要坚决保持坤州的稳定局面，绝不能因为一个事件影响全市的社会秩序。
事实上，坤州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漫天飞舞。
有人在坤州大学投毒！
有人给自来水公司投毒！
……
公安局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当天，坤州大学食堂的当班大师傅因事回家，食盐正好用完了，其他人不知道储备的食盐放到何处，误把腌菜用的盐错当成了食盐使用，结果导致了大学生食物中毒。
傍晚时分，送走了省里的领导，与耿仕轩同殿称臣的市委副书记——高天棋，陪同当时的市长到医院看望了中毒的学生，慰问了医护人员和官员，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一直坚持在一线，两眼通红，声音嘶哑的耿仕轩。
见到耿仕轩的第一眼，高天棋紧紧拉住他的手，脸上的神情写满了关切：“仕轩市长，辛苦了。”
“哪里，最辛苦的还是一线的医务人员。桑院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耿仕轩正式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到来的几位领导。
市长在众人的陪同下，一一看望了学生。
市长询问学生的时候，耿仕轩和高天棋偶尔会交流几句，看上去关系很亲切，也很融洽，如同兄弟手足。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高天棋，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很温和，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时我想，如果魏诚和邵瑞铭之间的关系也能这样，医院的班子会是多么和谐。
送走了市领导们，我把心思重新放在了患者的身上，通宵地忙碌着。第二天早上，天色微亮，耿仕轩又出现在医院。
“你怎么又过来了？”我问道。
“嫌我烦了，是不？老是来监视你。”
“怎么会呢。是怕你太累了。”我压低了声音，“你的眼睛都红了。”
“没事。刚才睡两小时了，你一直没睡吧？”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爹娘的号码。我看了耿仕轩一眼：“我爹娘的电话。”
他笑：“接吧。”转过身去。
“红萸，今天你生日，别忘了煮几只红皮鸡蛋。”
“娘，我知道了。”
“总说知道了，不提醒你又忘了。”
“这次真知道啦，红皮鸡蛋，我一口气吃十个，好不？”
“不好，净说假话。吃那么多能消化吗？吃两只就行了。”
“嗯哪！放心吧！”
……
放下电话，我才发现，耿仕轩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猜他一定到别的病房去看学生了。
没过多久，耿仕轩又重新出现了，他绷着脸，严肃地说：“桑院长，到你办公室，我有事跟你谈。”
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紧张地看着他和我，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让人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好的。”我将手里的医用胶布交给了旁边的护士，跟在他旁边，走向我的办公室，心情忐忑起来。
刚才他还是满面春风的，怎么才一会儿工夫，脸就绷得像挂上了霜，难道有什么细节没做到位？或者我做了错事？或者救治的时候出现了什么新问题？耿仕轩虽然不是医学院毕业的，但在这方面可不是个门外汉。我确信，他肯定是发现什么问题了，要不然绝对不会突然严肃起来。可错误在哪呢？问题在哪儿呢？按理儿说，医务人员如果发现问题应该第一个通知我啊。我的脑子里嗖嗖地转动，回忆着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没有及时向市领导们汇报。可是没有，真的没有。我的手心开始发凉了，脚丫子也变得冰凉，这是我情绪紧张时最突出的表现。
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他仍旧绷着面孔：“桑儿，你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啊？我全都向你汇报了！”
他指着我：“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我愣了，什么事这样严重，让他越来越严肃，这可是他对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态度。鼻子一酸，我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瞒着你，要罚你就罚吧，我认错还不行吗？”
他突然笑了：“不逗你了，今天你生日，是吧！”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掉下来了：“你怎么这样呢，我都让你吓死了，从昨天早上我的神经就绷得紧紧的，你还……”
“怪我，都怪我，寻思逗逗你，没成想……别哭，过生日哭可不吉利！”
“啊！我知道了，你偷听我电话。”我眼里噙着泪，脸上却笑开了花。
“这可不是故意的，但我估计吃红皮大鸡蛋一定是寿星婆的待遇，看来，我猜得没错。哪，给你的礼物。”
他将一个小盒子送到了我的手上。
打开小盒子，三棱柱简约造型的香水瓶出现了，纯净的线条，透明的瓶身，配上磨砂银盖，顶端一粒银色的圆珠如珍珠般迸射出润泽的光环。
“好漂亮！谢谢你！”
“桑儿，生日快乐！”
那时我并不懂得香水，只觉得这种香水很特别。喷了之后有浓郁的玫瑰花香，过了一会儿，散发出淡淡的百合清香，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清淡的水果甜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仿佛月夜里的精灵一闪而过。我说不清楚这种特别的感觉是因为香水本身，还是因为送香水的人。
那瓶香水用光后，空瓶摆在我的书柜里，一直陪伴着我。
一年后，我去日本时才了解到，这种名为“一生之水”的香水，是日本著名设计师三宅一生先生在1992年设计的。听说设计灵感来自水滴和埃菲尔铁塔，简单、洁净的风格，整合了泉水中的睡莲及东方花香，并注入春天森林里的清新，造就了一生之水的清净与空灵的禅意。
我还了解到，一生之水，代表纯净和幸福，如同在阳光照射下的温暖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