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接见·心冷(1)
监狱每月有一天“接见日”，这是所有犯人最盼望的日子。
这一天，朝思暮想的亲人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哪怕千里迢迢，哪怕受尽苦累，哪怕把家里仅有的钱都花光，也甘心情愿，为的只是和亲人的半个小时见面。
得到接见的服刑人员不但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还可以在接见大厅释放平日压抑着的眼泪。各种各样的哭泣是接见室里最熟悉最常听见的声音，而一句句发自肺腑的“对不起”，则流露出心底的思念和悔恨。
进入监狱后的第一个接见日，我面无表情地坐在监室的小凳子上，貌似平静地听人说着，谁谁的妈妈来了，谁谁的孩子来了，谁谁的爱人来了，谁谁的朋友来了……
一批服刑人员眼圈发红，而又满心欢喜地走了出去。二十几分钟后，又一批出去了，上一批服刑人员一脸悲伤地回到了牢房。每个人的表情和行为都是不同的。有人紧闭双眼，一言不发；有人轻轻啜泣，泪痕满面；有人蒙住脸庞，肩膀轻轻抖动……
没有任何一个亲人来看望我，我的心凉到了极点。我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可喉咙里，一直梗着一块石头，眼睛一阵阵地发烫，我极力地让泪水沿着血管一滴一滴地流进心脏，压抑着我的情感，鼻腔里却是酸酸涩涩的，像是要有鼻涕淌出来。
我以为在深牢大狱里，已经把自己包装得足够坚强，可实际上，在感情面前，我脆弱得不堪一击。其他人员的探视，将我构筑的堡垒瞬间变成了断壁残垣。
我思念女儿边塞。
边塞此刻正在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进行着她的学业。我之所以不直接称“英国”，是因为塞儿总是这样称呼英国。塞儿说出这一长串文字的时候表情极富个性，一字一顿，仿佛讲述童话故事里一个遥远的古堡，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女儿去英国留学，并非外界传言的我要做个裸体官员。这是女儿坚持的结果，她坚持的原因说来很简单，她在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读了那本我喜欢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从此迷上了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她说，要去查尔斯·狄更斯的国度，因为在那里可以和他贴得最近。
我说不清楚，女儿的浪漫情怀是由于我的遗传，还是得益于边宇扬的性格熏陶，但我相信，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城的相遇、契和、交融都有定数，也许冥冥之中，早已经安排好了女儿与英国的情缘。既然女儿有这样一个梦想，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有一个选择——支持。
之后，为了实现梦想，女儿作了大量的准备，除了拼命地学习，争取公费的出国资格，还通读了查尔斯·狄更斯的全部作品，欣赏了许多原版的英国电影，说得一口标准的伦敦腔英语。
女儿的执著令我动容，更让我相信，女儿将来的成就，必然在我之上。这同时也让我担心，过于执著的女儿，会不会因此而累？或者像当年送我月季花的塔塔一样，走了极端？我摇着头否定自己的想法，她们的性格是不同的，命运也应该是不同的。
出国前的那些日子，塞儿一改昔日安静的性格，嬉皮笑脸地搂着我撒娇，时而亲切地叫我妈咪，时而叫我红萸姐姐，用查尔斯·狄更斯式的幽默表达着对我对家的眷恋。直到走向飞机，去往地球的另一边，我才看到了她充满笑容的脸上，晶莹的泪滴倏然而落。
而今，再想看到女儿撒娇，只能是在梦中……
也许在我思念她的同时，她也在思念着我，不对，她现在应该是满怀恨意，否则怎么会连一封信都没有？我已经给她寄去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
我曾给她去过电话，越洋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明显地加剧了，怦，怦，怦，像要跳出胸口，连握着电话的手都在不停地抖动。
我期待女儿深情地呼唤“妈妈”。可是一切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电话的另一头，她在听到我叫了声“塞儿”后，抽了下鼻子，“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听筒里“嘟嘟”的声音闹个不停，我握着电话，舍不得放下。大脑里一片空白，眼睛空洞无神。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座冰山，山上刮着刺骨的风，而我站在山的最高最寒处，很冷，很冷。我紧紧地闭着双眼，不让泪水流下，却分明听到心脏里，一滴又一滴的血滑落。
我明白，塞儿恨我。
她早就从我接连不断的一笔笔汇款中，觉察到了金钱背后隐匿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内容。
出事前的那段时间，她差不多每天都会给我写电子邮件。每次，她都会变换不同的信纸，有时是一只大狗带着一只小狗玩耍，有时是亲亲密密的一家人踏春而行，有时是一个忧郁的女孩子的背影正在隔海相望。她在信中告诉我在英国学习和生活的点点滴滴，讲校园里的趣事。有一次，她突然在一封信中写下了这样几段话：
妈妈，我很爱你！我一直以你为荣。你是一个好女儿，好妻子，更是一个好妈妈。不要以为我是在夸你呀，我是在夸自己呢，我为自己有个好妈妈感到自豪，别人都说女儿随妈妈，我这么优秀，一定是得自你的基因，对不？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啦！在唐人街的一家中国餐馆做服务员，餐馆是我同学的表姨开的，名字叫“东北一家人”，听起来亲切不？在这家餐馆，既可以吃到中餐，又可以见到黄皮肤的中国人，感觉好亲切！当然，还是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更多，餐饮业是华人赚老外钱的最好途径嘛！
妈妈，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请不要担心我生活费的问题。你的女儿从来不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而且现在已经羽翼渐丰，完全可以独立地养活自己啦！
说起来，真是有些惭愧，英国的孩子们从小就打零工挣钱了，跟他们相比，我的“就业”实在是有些晚了，不过，我的工作表现非常好，受到了老板和顾客的一致盛赞，当然，小费也是颇为丰厚啦！
看到这个消息，你开心不？让我猜猜，你现在肯定对着电脑屏幕抹眼泪吧！不会，我的妈妈可坚强呢，是坤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女强人！不过，你眼睛里也一定有了泪花，我说的对不？不许摇头，电脑边肯定没放镜子吧，那你闭上眼睛感觉一下，眼睛里如果热烫烫的，就是有泪花了。
瞧，你又笑了，一定是被我猜中了，对吧？你是怕我太辛苦，心疼了，是不？放心吧，我才不会那么弱不禁风呢。对你的宝贝女儿来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你忘记了呀，从你成为中心医院的院长大人那天起，我就学会了自己做饭菜，洗衣服，我很强大哦！
妈，给你讲一讲我来到这个国度的感受吧！
英国人把一个人的诚实守信看得十分重要，很重视对公务员的廉洁从政教育。19世纪末20世纪初，制定了《反腐败法》、《防止腐败法》，同时还颁布了《纪律处分条例》。《纪律处分条例》规定了七种处分，包括书面警告、停止晋级、罚款（从个人工资中扣除）、暂停职务、取消晋职资格、降级、辞退。
他们规范公务员的行为，培养公务员廉洁奉公的道德风尚，使之养成自警、自律的良好习惯。其实这些规章制度和具体的作法，中国也可以学习借鉴，中国官员的腐败问题已经引起了世界的关注。
妈妈，我说得对不？
……
看完这封信，我的心里狠歹歹地蹦了几下，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我摇摇头，否定冒出来的想法，单纯地理解为，女儿在国外了解一些人家的公务员廉洁从政知识，应该是很正常的事，这也是认识一个国家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现在回忆起来，我才懂得女儿的真正意图，女儿是按《弟子规》里的规矩履行着一个女儿的责任。
“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
女儿做到了，可背着这篇文章成长的我，却把一切抛在了脑后。
我想念父母。
我的父亲，是那个特殊年代第一批从城市走向乡村的知识分子。几十年，他安心本分地守着母亲，没有不满，没有抱怨，过着人世间最简朴、最平淡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曾经非常不理解他们怎么守得住生活的清苦，怎么耐得住岁月的寂寞。
当我把他们从山沟里接出，住进楼宇，享受着钢筋水泥营造的优越环境时，父母的黯然神伤，让我渐渐懂得了山村对他们的吸引，更懂得了平淡至真这句话。
只住了不到一周，父亲便倔强地说：“回乡下！”
我有些生气：“好不容易把你们请出来了，才待几天，就非要回？要回你自己回，我不让娘回。”
父亲瞪了我一眼，没再做声。
我小声问：“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爹娘生气了？”
母亲拍拍父亲的手，像是安慰一个孩子，脸却对着我：“自己的闺女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城里，山里的菜是绿的，花是红的，地是温温润润的，就连空气都是清清爽爽的。城里的菜沾了太多的人气，味道都变了。还有，城里的房子像鸽笼，会把人关傻。”
我说：“谁都傻不了，城里人一个比一个精明！”
母亲脸上有些不悦，说：“精明？我看是一个比一个能算计，一个比一个忙！”
我解释：“现在社会竞争压力大，谁都不愿意忙，那不是没办法吗？”
母亲小声地嘟囔：“我们来七天了，你好像就有一天是按下班时间回来的。”
我把手里刚刚削好皮的苹果放到母亲手里，一脸的歉意：“工作多，有时做不完，就只能占用自己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