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沉默·思念
原本就不擅言谈的我，入狱后像藏宝贝一样，收藏起自己的话。不论是警官，还是其他犯人的问话，我都不愿意回答。我用沉默代替与外界的交流，关上了自己的心门。
关于我和耿仕轩的这件案子，检察官审出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内幕都藏在看似厚重实则空洞的卷宗背后，同时也藏在我的心里。一些人盼望这些内幕被揭开，借机打倒一批对立面；一些人则担心着、恐惧着，甚至对我和耿仕轩作出了种种根本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身在深牢大狱，我时常会在劳动时想，老爷子现在也许正坐在他宽大的办公室里，签署着各类文件；也许正一脸笑容地和下属谈着工作，表达着细心的关怀；也许在L省的某市，由市委书记、市长一干人等陪同着，走在工厂车间，田间地头，和老百姓亲切地交谈着。
老爷子很少对人发脾气，慈祥和气得像自家的老人，笑容满面时，分明就是一尊弥勒佛，这是老爷子多年官场历练和自我修炼的结果。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不发脾气的他，比那些貌似严厉的人更加可怕，谁都无法预见，下一秒他会做什么，怎么做。
想想老爷子，再想想现在的自己，真是感叹社会的不公正、不公平，可偏偏还要一味地把公开、公平、公正、公信挂在嘴上、写在纸上。也许这就是现实，越是缺少的东西，越在极力地掩盖，越是不足的地方，越在极力地粉饰。
对于公平的质疑，并不是我进入深牢大狱后才有的。很早以前，我就曾经在耿仕轩的怀里同他谈过这个想法，谈到我对工作方式的一些看法，对社会问题的一些观点。
耿仕轩搂着我，无可奈何地笑：“红萸，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可非要想这些根本无法得出答案的问题。怎么跟你讲呢？或者说，怎么劝解你呢？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达尔文不是在《进化论》中说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吗？弱肉强食是自然界永恒不变的定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普遍规律，更是推进人类社会进步的不变法则。”
我故意闭上眼睛，假装不理他，心里却完全认同他的观点。
他抚着我的后背：“你啊……孩子气又上来了！”
我还是闭着眼睛，嘴角却向上翘着，一深一浅的酒窝显现在脸颊的左右两侧。
关于我的幼稚与理性，耿仕轩最初无法理解，这两种状态为何在我身上会同时保留。那样鲜明的对比，与我的年纪、阅历明显是不相符合的。这样的特质让他时常担心，我在处理工作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些孩子气。因为这种担心，每当我遇到重要问题，他都会及时地提示我把幼稚暂时地扔到一边，冷静地处理。而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又会说，固守着童真的女人最可爱，即使老了，女人也应该保持一颗天真的心。
其实我不会出现耿仕轩担心的状况，工作是工作，想法是想法，很多事，我都分得很清楚，这也许就是人的两面性，或者说是人的多面性。但他的提醒和关心，依然让我感动。他对我的态度，也让我偶尔会思考，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成熟理性的？天真可爱的？妩媚妖艳的？或许是不断变化、不断给他惊喜的女人吧。又或者说，那个女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里喜欢着、疼爱着。
我不和犯人说话，因为在我心里，她们根本不配同我相提并论。在外面的时候，虽然大家都是人，可人与人之间不能比。我这样说，并不是指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人都是生而平等的，但生活展现在眼前的不可能都是美好，人的素质是良莠不齐的。监狱里也是，虽然大家都是犯人，但她们是怎么进来的？吸毒、暴力、偷窃、流氓……用老百姓的话说，没一个正经鸟儿。这种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也会嘲笑自己，都进了深牢大狱，怎么还会这样想，还谈什么素质，简直是不可救药。如果不从思想上适应环境，又怎么能够在深牢大狱里挨过漫长的12年呢？
当然，我对犯人的态度也不一样。有一个女孩子是我另眼相待的，她叫周子柔，漂亮、纤细、白净。像她的名字一样，她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柔柔弱弱的。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不禁在心头涌起怜惜之情。她只有22岁，刚刚走出大学校门，还没有参加工作，却进了深牢大狱。22岁，人生中最美最好的时光，陪伴她的却是铁门铁窗和漫长的刑期。
我特别喜欢用深牢大狱来称呼监狱，也许因为这四个字更能体现我的真切感受。
还是说周子柔，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过失杀人。谁都想象不到她会杀人，以她的外表和性格，估计杀只鸡都会吓得半死，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奶奶是她唯一的亲人。不幸的是，奶奶不久前因意外也离她而去了。
我注意到，周子柔总是在躲着监室里一个叫大方的人。
大方是个杀人犯，18岁那年为朋友两肋插刀，一怒之下错杀了背叛朋友的男孩子。有人说，大方强悍得像个男人，从没人听她叫过一声苦，叹过一口气。可在周子柔面前，她却极为温柔。吃饭时，她会强行把自己碗里“罕见”的肉片塞进周子柔的碗里。劳动时，做完自己分内的，她准会把周子柔还没做完的抢到手里。如果谁稍稍给了周子柔一些脸色，大方立刻就会走过去，横眉冷对，直到把人家吓退为止。俗语说“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即使是大狱里，也没有人愿意去惹一个敢玩命的人。
对大方的这份关爱，周子柔好像并不领情，总是不理不睬，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让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的我，对周子柔有了一些了解的兴致。人都有好奇心，不过，我把好奇隐藏得很深，这种隐藏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我听很多人说过，监狱是一个让坏人变得更坏，好人也会变坏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如何保护好自己，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更主要的是，我怕大方因为我对周子柔有所关心而对我产生敌意。
不树敌，是耿仕轩在我从政之后对我的要求，我一直谨记，并且慢慢地成为我做人的宗旨。有些人认为，那是我处世的圆滑。其实不是，我只是想，人生在世，谁都不易，即使是对手，也有着不为我知的难处，就像母亲当年常说的一句话：享多大福，遭多大罪。风光的背后，肯定是汗水和泪水，也许还有只能自己咽到肚子里的血水。
我决定开始写日记，因为我需要一个发泄内心情感的出口。我担心自闭和寡言会使我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崩溃。作为一名医生，我深知心理的健康与身体的健康同等重要，有些时候，精神的力量甚至可以决定身体的健康。
日期是我进入女子监狱后记得最牢的一件事。我在日记里用的是倒计时，每一天，我都会提醒自己，距离我出狱的时间又少了一天，每天的日记里，我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还有4745天，还有4744天，还有4743天……
第一天提起笔，笔尖流淌出的第一个名字是边塞。看到这个名字，我的鼻子顿时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闭紧眼睛，热辣辣的液体像两条小虫一样爬在脸上，而且一路向下爬到了脖颈。我的女儿，我最亲最爱的女儿，曾经以我为荣，而今，我却成为她的耻辱，成为她憎恶的对象。我还记得，在她的小学毕业典礼上，她拉着我的手，挺起胸脯，自豪地对同学们说，这是我的妈妈——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语气何等的骄傲。
自从做了坤州市中心医院的院长，我陪伴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每天穿梭在会场、酒场，有时不得不陪着一些人把生命耗费在牌场。第一次长时间陪女儿，也是最开心的一次，应当是建筑商高勇智提供的免费旅行。那时我刚刚接任中心医院的院长，在医院病房楼重新建设时，我认识了高勇智。那次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下滑。从那时开始，我为自己的人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当我告诉女儿决定陪她去旅行时，她高兴得蹦了起来，在我脸上狠狠地嘬了一口：“老妈真好！老妈万岁！”
我享受着女儿的亲昵：“真要活一万岁，不成老妖精了！宝贝儿，说说你想去哪儿？”
女儿的大眼睛眨了眨：“我选啊？”
“当然啊！”
“老妈，你真是太伟大了！我想想……去九寨沟，好不？我同学去过，跟我讲，那里像童话世界一样，特美，特漂亮！不过……要花很多钱吧！要不我们就去近一点儿地方转一转，老妈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忙呢，就算舍得那些钱，也舍不得那些时间呀？”
女儿的话，让我心里一酸，胸口像是梗住了什么。女儿如此懂事，让我更加愧疚。我搂着她的肩：“傻丫头，我和爸爸还供不起一个宝贝女儿？妈妈工作太累了，更应该放松不是？”
女儿惊异的眼光看着我：“哎哟……看不出来嘛，俺娘这样可爱！”
我们母女相视而笑，空气里充满甜蜜的味道。
旅行的前一天，女儿不停地整理着需要携带的物品，生怕落下了什么东西，塞进几粒晕车药，又塞进条新手帕。晚上的时候，一会儿跑到洗手间，一会儿跑到客厅，一会儿又跑到我的房间，后来干脆赖到我的床上，搂着我：“老妈，我睡不着！”
女儿的兴奋和紧张，让我很心疼。我陪她的时间太少，亏欠她的太多。我当时曾暗下决心，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陪女儿到处转一转。我没敢跟女儿承诺，我怕会爽约。果然，那次的九寨之行，是我和女儿唯一的一次长途出游。
九寨沟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以有9个藏族村寨而得名。那里的海拔在2000米以上，遍布原始森林，沟内分布100多个湖泊。我和妈妈去的时候正值秋天，十一的假期，那是九寨沟最为灿烂的季节，五彩斑斓的红叶、彩林倒映在明丽的湖水中，缤纷的落叶在湖光流韵间漂浮，悠远的晴空湛蓝而碧净，这些自然造化中最美丽的景致充盈眼底。
我最喜欢九寨的五花海。五花海的最高点是老虎石，站在老虎石上，可一览五花海全景。倒影、水波、阳光、落叶完美结合，将人间最绚烂的颜色糅合在五花海水中……
上面这些文字是女儿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女儿还在日记里写着：
这次旅行，除了增长见闻，我还重新认识了妈妈。在别人的眼里，妈妈是一位女强人，一位优秀的女院长。但在我眼里，她是一个温柔又善良的好妈妈。
妈妈从不说累，从不说苦，可辛苦却在不经意间写在了她的脸上。平时妈妈的工作特别忙，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是一脸的疲惫，即使这样，她也会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如果我睡着了，她就会在我的脸颊轻轻地亲吻一下，妈妈的吻甜蜜而又温馨，伴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每天早上，妈妈都会很早起床，为我做早点。我时常对她说，不必起那么早，多睡会儿。妈妈却笑着说，傻丫头，我是你妈。那一刻，我的心里好软好暖，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
这次旅行，妈妈特意穿上了同我一样的蓝色牛仔裤和黄色T恤衫，为了让我轻装而行，妈妈抢着把所有的东西背在身上。在我渴的时候递上水，在我热的时候拿出手帕……
想起这些往事，想起女儿的日记，我的泪水潸然而落。
现在，女儿一个人在国外，怎么样面对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呢？她现在生活怎么样？会不会缺衣少穿？会不会已经住进了贫民窟？她会不会恨我？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写给女儿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出现在信纸上，同时印在了我的心上。
亲爱的女儿：
你在大洋的彼岸过得还好吗？
提起笔给你写这封信，未语泪先流。妈妈真的很思念你，真的很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女儿，你知道吗？我一直盼着你能回国看看我，我知道这不现实，但还是在心里傻傻地盼着，希望可以摸摸你的小脸，亲亲你的额头。我也盼望着你能给我写信，哪怕是只言片语，哪怕是你写的标点符号，哪怕是随便的涂鸦。盼望着你能够打个电话，哪怕只叫我一声妈妈，哪怕是骂我一句。盼望着能像从前一样，在MSN上和你聊天，发邮件，听你说生活和学习中的琐事……所有来自于你的一切，对妈妈来说，都是最大的盼望。
可是没有你的信，你的电话，没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每当看到别人收到子女从外面邮来的信，我的心都像刀子剜了一般的疼。我这样说，并不是责怪你，妈妈没有权力责怪你，也没有资格责怪你。一切都是妈妈的错，是我带给你莫大的耻辱，是我改变了你的人生，是我破坏了我们的家。
我明白，你一定特别恨我，恨我为什么会犯罪，恨我为什么不听你的劝阻。其实，妈妈更恨自己，身在深牢大狱，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对于一个人来说，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才是最重要的。就像官场上常说的那句话，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平稳着陆才是关键。但是，无论妈妈在哪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心底最爱的人，依然是你——我的女儿。
妈妈对不住你。你从小就很乖。那时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太好，我还记得，每当妈妈带你去超市，你总是悄悄地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今天只选三样东西。偶尔物价上涨了，你总会细心地提醒我，妈妈，这种牌子的火腿涨了三毛钱，咱们买那种牌子的。看着别的孩子嚣张地跟妈妈要东要西，拼命地使着小性子，你的懂事让妈妈心疼得掉眼泪，那时妈妈好恨自己，恨自己没能给你创造一个富足的生活环境。
妈妈对不住你。从你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给你留了长发，梳头发时，你最喜欢坐在我的腿上。大一点后，你站着，妈妈蹲着。再大一点了，你站着，妈妈也站着给你梳辫子。后来，妈妈工作忙起来，没时间给你梳头发，就给你剪了短发。本来我以为你会哭会闹。你只是一言不发地任凭理发师摆弄着你的头发，剪完了头发，你拉着我的手说道：“妈，你看，我梳短发多精神呀。”
当时，我竟然天真地以为你是喜欢梳短发的。直到电子邮箱里出现了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前拍的照片，你的头发在风中飘着，阳光下，黑色的长发散发着熠熠的光，妈妈才明白，原来我的女儿同我一样，一直迷恋长发。
妈妈对不住你。其实你早就提醒过妈妈，我当时并没有领悟，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在出国前特意送我《菜根谭》，你只是淡淡地说：“妈，闲的时候，读一读，这曾是你最爱读的书。”最喜爱的书，认真地读了，可我却没能读懂书中的道理，没读懂你的良苦用心。
现在，妈妈的心里充满了悔恨，我恨没能管住自己的欲望，恨没有把握好自己的人生。走过的路不能重新来过，那么及时停住就是前进，妈妈在知道已经走错路的情况下，还不能觉悟，一味地错下去。
失去了自由，才懂得，即使在街上随意地闲逛，坐在公园的木凳上发呆，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现在，妈妈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铁门铁窗是对我的惩罚，也是我应有的下场，欠下的，总是要还的。妈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可是女儿，妈妈还是想对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妈妈有了何种变化，无论妈妈身在何处，妈妈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妈妈真的是在用整颗心疼爱你。
如果可以，再给妈妈一次机会，让妈妈用生命来爱你！
女儿，原谅我，好吗？
深爱着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