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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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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完发,耿光荣看起来比以往精神多了,也年轻了许多。
     
       去除了一头乱发、长发,清除了头皮屑,按摩了脑颅,刮了胡子,剪了鼻毛,扒了耳屎,他觉得整个过程是一种特别的享受,也算是人生一件快事。
     
       回来的路上,耿光荣优哉游哉,哼着京剧《打渔杀家》。无疑,此时他的心情依然不错。
     
       耿光荣走到媳妇郭彩屏的瓜摊前,不见儿子、媳妇、孙子的身影,却见到几摊鲜红碜人的血、掀倒的三轮车,以及一地的破瓜。
     
       破瓜满地,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白的白,黑的黑。鸡飞蛋打,瓜碎仔撒,观之令人揪心,睹之令人不忍。见状,耿光荣的心“格登”一下之后,一团浓厚、不祥的阴影便笼罩心头。他预感三儿子一家出事了。
     
       “老耿啊!出大事了!不得命了!”一个认识耿光荣的、“死B呆屌”模样的中年男瓜贩朝耿光荣高喊。
     
       “老耿啊,你儿子、媳妇被人捅了!”一个卖手擀面的、“猴头吊颈”模样的小妇女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孙子耿平康呢?!”耿光荣焦急地问道。
     
       “也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那个“猴头吊颈”模样的小妇女告诉他。“挨千刀的,竟然干出这种缺德事,不得好死!会有报应的,全家死光光!”
     
       “老耿啊,你要多带一点儿钱!这年头,医院大门朝南开,有病没钱别进来!”那个“死B呆屌”模样的中年男瓜贩喜欢“替古人担忧”。
     
       “不得命喽!砸锅喽!抄家喽!”耿光荣哭着朝车站跑去。
     
       也许是耿光荣急糊涂了,他方向搞反了,上错了车。结果兜了一个大圈子,耗了个把小时才到宁县人民医院。
     
       在宁县人民医院大门口,他遇到了大儿了耿直林。他的大儿子耿直林怕他迷路,找不到死伤者,就在这儿等他。耿光荣遇到耿直林时,他正蹲在地上抽闷烟,眉头紧锁,脸色铁青。
     
       父子见面,耿直林只说了一句“小婊子儿!”之后便一语不发。耿光荣则痴痴呆呆,老泪纵横。
     
       在宁县人民医院太平间,耿光荣见到了裹着尸布的三儿子耿直铁和耿平康。白色的裹尸布上画着“地图”——暗红的血色昭示灵魂的归属之地。耿直铁躯体相对较大,裹着尸布的耿直铁像一捆布料,而躯体相对较小,裹着尸布的耿平康则像一个蚕宝宝。
     
       “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孙孙!我——”耿光荣头一仰,便不省人事,然后倒入大儿子耿直林的怀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耿光荣醒了过来。醒来后,他发现自已正躺在急
     
       诊室的病床上挂“水”。
     
       此时,家里的大人都到场了。刘巧妹、耿直路、张安兰、耿直银、罗洋先后来到这儿。他们兵分两路,一部人在重症监护室门外守候,关注抢救的结果,听从医生的安排、调遣;一部分人则在耿光荣身边侍候他。
     
       耿光荣醒来后,过了一阵子大脑才有理解、认识能力。这时,二个媳妇的窃窃私语无意中被他偷听到。不是完整的句子、词组,而是一些语言碎片。他连猜带蒙,结合表情、唇语,搞清楚它们的大概意思。
     
       “老三走了,平康也走了,三套房子便易她了!”大媳妇刘巧妹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也不一定!”张安兰不以为然。因为太严肃,她的小嘴噘了起来。为了防止别人偷听,她的一双神气骨碌的好看的眼睛转来转去。
     
       “一天不扫地,呆摆要落灰,怎么会不一定呢?!”刘巧妹不明白,便问道。
     
       “万一熄了火呢?”张安兰微笑着说道。她的眼睛瞟来瞟去,一会儿在别的病人、家属身上,一会儿在大小护士身上。
     
       “哦!”刘巧妹总算明白了。“这样,不是便易了老头?!”
     
       “便易老头是小事!”张安兰瞟了耿光荣一眼之后说道。眼神中含有几丝畏惧之情。
     
       “还会便易别人?!他也没有老蛮蛮,孤老头一个人,怎么会便易别人呢?!”刘巧妹又不明白,便又问道。
     
       “你不晓得啊?!那个老狐狸精还没死呢!”张安兰的嘴巴朝前方噘了一下,示意马新芝目前所处的方位。
     
       “那个老骚狐狸精现在还没死啊?!我以为她早死了!”刘巧妹恍然大悟。“她既然没死,那么花老头为何不去找她?!”
     
       “他去找她告诉你啦?我听一个驾驶员说过,最近老头去过马家坡!”张安兰意味深长地说道。说罢,眼睛在耿光荣身上瞟来瞟去。
     
       “这个老花杆!这么老的人了为何还这么骚啊?!又不是没见过B!真是一个祖败啊!马家的那些大小‘乌龟、王八蛋’又不是你嫡亲的儿孙,你非要便易别人才甘心啊!”说罢,刘巧妹恨恨地瞪了躺在病床上的耿光荣一眼。
     
       “他马力大要往前冲,刹又不灵,你没有办法阻止他啊?!”张安兰说罢叹了一口气。也许是瞟多了、瞟累了,她说罢此话后眼睫垂了下来。
     
       “下次他再去,你告诉我,我非要把拖他回来不可!我还要问他:马家的那些大小‘乌龟、王八蛋’能拿耿家的房子,我家平玉凭什么不能拿耿家的房子!平玉二岁时来到我家,爷爷长、爷爷短,喊了你七八年,你能忍心看着她像《智取威虎山》上的栾平一样一无所有啊?!”刘巧妹愤愤不平。
     
       “唉!车子跟车子不一样,人也跟人不一样!”张安兰说罢又张开眼睛瞟了耿光荣一眼。
     
       “是啊!他怎么不死呢?!还歹能吃!一顿能吃好几大碗呢!不死也不要紧,我们养活你!我们尽孝心,你要规规矩矩才行啊!一天到晚,想着嫖蛮蛮的事情,三个儿子也日不过他!真是大麻疯!麻疯斗疯!”刘巧妹越说越气,气得咬牙切齿。
     
       “他女儿在这儿服侍他,我们去看一看郭彩屏!”张安兰向刘巧妹建议。
     
       “好吧!”刘巧妹有气无力地说道。“她要是不熄火呢?!”她此时成了一个打破沙锅问道底的角色。
     
       “不熄火、不报废,虽然是一个二手车,也有人要!何况她有三套房子呢!价值与一辆劳斯莱斯相当呢!”张安兰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哎呀!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老三和二侄子呢?!要是她死了多好啊!这样三套房子还是我耿家的!现在耿家倒B楣了,财产要落到外人手上了!真没有办法啊!”刘巧妹急得快哭了,仿佛天快塌下来一般。“这三套房子我扫八辈子地也扫不来啊!”
     
       “也不一定啊!万一她成了植物人呢!就像油路不通的汽车一样!”张安兰说罢,又瞟了耿光荣一眼。
     
       “是啊!走!去看一看她!”刘巧妹喜出望外,顿时来了劲头。
     
       “直银,你在这儿,我们去看一看郭彩屏!”张安兰准备抬腿时,眼睛找到正在替耿光荣抹身子的耿直银后说道。
     
       “我们去一会儿就来!”刘巧妹补充道。“到底是服装厂的,做事像绣花一样——不急不慢的!”小姑子耿直银做事细致、认真,令她发出一番感慨。
     
       “罗洋去买果篮了,一会儿就回来,这儿有两个人就够了,随你们来不来!”耿直银一边替耿光荣抹身子一边答道。语气是那么地冷漠、生硬。
     
       当耿直银抹到老爸的面部时,发现他老泪纵横,并且眼泪弄湿了枕头上一大块地方。她以为老人家死了儿孙伤心,所以才这样,就没有多想。
     
       当耿直银揩了几次,暂时揩干了老人家的眼泪时,耿光荣突然发飙了。
     
       “直银,你听到她们说的话吗?!”耿光荣说罢,“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我只顾给你擦身子,没听到她们说的话!”耿直银脸上的表情除了一如既往的成分——气乎乎、肝火旺导制颧骨微红——之处,还添加了抑郁、阴沉、恐怖之色。
     
       “她们巴我早死啊!”说罢,耿光荣迅速地伸手拔掉输液器针头。“既然巴我早死,干嘛要花这个冤枉钱呢?!老子不看了!老子回家!”说罢,耿光荣跳下床。他找到塑料凉鞋之后,来不及穿上,趿着就走。
     
       “爸!爸!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啊?!就像干布条一样,一点就着!你管她们说什么呢!嘴长在她们身上,她们想说什么你管得了吗?!皇帝也管不了!”耿直银边说边追父亲。
     
       “管不了还躲不了?!眼不见、心不烦,我不想再见到她们!”耿光荣一向脾气倔得很。
     
       “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老人家一点儿不省事!你看你的病,你管她们说什么呢?!”耿直银埋怨道。
     
       “我有什么病啊?!”耿光荣责问道。
     
       “你刚才昏倒了!”耿直银理直气壮地说道。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好了!”耿光荣死活不肯回头。
     
       “病人、病人!你的‘水’还没有挂完呢!”一个长得娇小玲珑追了出来。边追边说。
     
       “护士,‘水’我不挂了!你去给太平间的死人挂吧!”耿光荣见谁和谁赌气,他回头大声地对小护士说道。
     
       闻言,小护士愣住了,她如一根木桩一样“杵”在那儿,不知如何处理此事,也不知如何回答他。
     
       “爸!爸!花钱不看病,不是作糟钱啊?!”耿直银跺了一下脚之后,咬紧牙关去追耿光荣。
     
       耿光荣见女儿来追他,便拚命朝前跑。
     
       耿直银见状,便停了下来。由于心里不痛快,她便骂骂咧咧,发泄郁积之气。
     
       她骂得起劲时,罗洋提着一只果篮来到了她身边。
     
       “不上路子的东西,给你吃一个老屁!”耿直银说罢,一把从罗洋手上抢走果篮,然后将之扔到路边的垃圾堆上。
     
       “直银,这是一篮好水果啊!你不要,我可以带到饭店去做果盘啊!”罗洋见状,一脸的不高兴。
     
       “连你也敢批评老娘?!老娘想怎样就怎样!得罪老娘,老娘煽你狗日的耳光!”耿直银说到做到。“啪”的一声,她照准罗洋的嘴巴子就是一下。
     
       不幸中有大幸,郭彩屏在昏迷了二十多天后醒来。再经过一个半月的精心的治疗,她能下地了。又过了半个月,她康复出院了。回到家后,她才知道,老公、儿子已经弃她而去,如今正在殡仪馆冰柜里躺着呢。她不签字,谁敢火化他们?!
     
       郭彩屏非要看到凶手被一报还一报式的惩罚后才肯签字。公家说服不了她,又不可以采取强硬手段处置尸体,只好依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难预料。
     
       首先是两个主犯被针毙,一个从犯判无期;接着是政府抚恤、慰问行为发生,最后是逝者大仇已报、安详瞑目、盖棺论定、入土为安。
     
       一糸列事情结束后,已近深秋。不该死的死了,该活的活了;悲也悲了,痛也痛了。死去的魂归故里,活着的面对现实;悲伤的振作精神,沉痛的重新开始。
     
       三儿子耿直铁、二孙子逝世之后,耿光荣与三儿媳郭彩屏同居一处、置身同一屋檐之下总觉得不自在。他怕无事劳说闲话,怕他们瞎猜测,
     
       更怕他们骂他。果然如此,不久就有人说起闲话来,就有人瞎猜测起来,并且也有人骂起他来。
     
       “儿子、老子的鸡巴一样大!”
     
       “他喜欢摸蛮蛮,肥水当然不会流到外人田喽!”
     
       他们说。
     
       “他们两个早就有一腿,还等到现在?!”
     
       “他那个孙子不晓得是哪个的!也许是儿子当孙子养吧!”
     
       他们胡乱猜测。
     
       “奸夫淫妇命太硬,克死了那个苦命人啊!”
     
       “老家伙天天‘扒灰’,快活死了!”
     
       他们骂。
     
       为了平息舆论,还他清白,耿光荣尽量不呆在家里。白天带上水壶、干粮在外游荡,晚上或睡在浴室里,或睡在大方山中的破庙里,或睡在公园凉亭中,或睡在广场石凳上,或睡在具有银行自动取款机的小房间中,或睡在高楼大厦的屋檐之下。当然喽,他隔三岔五才这样做,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老龙归旧巢,回到三儿子家中住宿。过着与三儿媳“隔岸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
     
       家中发生如此悲惨、惨绝一方天地、令人伤心欲绝的事情之后,痛定思痛,耿光荣越发觉得马新芝的难得与宝贵,越发尊重她的善良与随和,越发佩服她的机智能与灵活,越发感激她给他的种种好处,越发惦记她目前的处境与生活。假如她在他身边的话,假如他的子女们都孝顺她的话,那么这个如此悲惨、惨绝一方天地、令人伤心欲绝的事情未必能够发生。关心得多,必有收获。后来,当他听说马新芝上山铡柴跌断小腿之后,他忍不住要去看她。
     
       马家坡位于大方山正南边。如果翻山越岭去马家坡,那么路途不算遥远;如果顺着大路走的话,那么要走好长一段路,得兜一个大圈子。
     
       耿光荣抛开大路,独辟蹊径。他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是可以躲避他人的耳目,省得别人闲言碎语说他们的闲话;二是可以走捷径,能够快一点到她那儿。
     
       关于这一座大方山,耿光荣对它再熟悉不过。他从小长在山下的茅屋村中,上山何止千遍、万遍啊。山上的林子有多大,林子里都有哪些树木,树木里都有哪些鸟儿,他是一清二楚的。至于山上小路多少条,怪石在何处,小路的模样,怪石的形状,这些他也一清二楚。山里樵夫爱哼什么,山边的渔姑爱唱什么,他也一清二楚。
     
       翻过大方山,山根处绕着一条宽三四十米左右的河流。河岸边有渡船,船上有帮人过河的艄公或者艄婆。过河代价并不大,熟人五毛一次,生人一块一次。
     
       经过个把小时的翻越,汗涔涔的耿光荣来到了河流边上。渡船中立着一个头戴白色旅游帽、身着黑色西装、颈围咖啡色纱巾、脚穿一双红皮鞋、手持竹篙、高鼻子大眼睛尖下巴的年轻漂亮的小妹头。见状,耿光荣喜出望外。
     
       耿光荣上了渡船之外,迫不及待地与她聊了起来。不是想撩她,而是为了体现自已的价值。有时,耿光荣有好为人师的一面性格。
     
       “小妹头,你是哪个村子的?”望着小妹头被河风吹黑的面庞,耿光荣生出恻隐之情。
     
       “我是前面村子的!”小妹头停顿了一会儿后,有气无力地答道。
     
       “马家坡的?”耿光荣也有喜欢追根刨底的一面性格。
     
       “嗯!”小妹头红着脸答道。
     
       接着耿光荣想问马新芝的近况,怕暴露自已的身份,惹事生非,制造麻烦,便就此打住了。他知道他耿光荣在马家坡这一带也算一个名人啊。
     
       “你是哪家的小妹头啊?”耿光荣兴致勃勃,问得不息。
     
       “我是老何家的!”小妹头的话文白夹杂、洋土结合,听来让人感到不舒服、不自然。
     
       “以前那个替人摆渡的老人家是你什么人啊?”耿光荣极力想套近乎,企图达到好为人师目的。
     
       “是我爷爷!”小妹头答道。
     
       “他叫何大顺吧?”耿光荣步步紧迫,一着不让。
     
       “——”小妹头觉得和他说话乏味无趣便只顾划船不再理他。
     
       耿光荣已过花甲之年,生活阅历丰富,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也学到不少。生活经验告诉他,年轻的女孩子天生喜欢花花草草,讲究吃喝玩乐,以及爱谈男朋友。于是,他就拾起了这一方面的话题。他自认为自已是一块老生姜,不相信改变不了她此时的沉默寡言的面貌,不相信逗不乐她。
     
       “小妹头啊,你多大啦?谈男朋友了吧?”耿光荣一脸和善、快乐的神情。那情绪极有感染力。
     
       闻言,那个涉世不深的小妹头果然中“计”。
     
       “二十一岁啦!属虎的!朋友在县城打工!”小妹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
     
       “小伙子多大啦?长得一定帅吧?”耿光荣大大方方地问答。此时他心正,目灼然。
     
       “二十二岁,比我大一岁,属牛的!长得还算行吧,凑乎!”小妹头的腮帮子红一阵、白一阵。
     
       “小伙子在哪个单位上班啊?拿的钱一定不少吧?”船儿已到岸边,耿光荣还是纠缠不休。
     
       “在海王星大饭店端盘子,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小妹头由于自卑,低下了一直骄傲的头颅。
     
       “自食其力,又能学到东西,这样不是挺好么!”耿光荣溜须道。
     
       “家里人不同意!”小妹头略带气愤之情。
     
       “家里人不同意?”耿光荣面露惊讶之色。“为什么不同意啊?”
     
       “我家嫌他家穷,他家嫌我长了两颗虎牙,说是会克夫!”说罢,小妹头张开嘴巴,然后指了指那两个成八字形的虎牙。
     
       “现在是婚姻自主、反对包办,他们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啊?强扭的瓜儿不甜,只要你们感情好就行了,莫管别人说什么!父兄也不会跟你一辈子,自已的事情自已做主最好!”耿光荣一副义愤填膺、愤世嫉俗的模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慢慢跟他们肉,坚持八年抗战,最终会取得胜利的!假如操之过急,那么就会得罪他们!以后双方还要走动、来往呢!”小妹头显出了成熟、老练的一面,令耿光荣刮目相看。
     
       “嗯!小妹头有头脑!年轻人就应该这样:爱我所爱,忠贞不渝。少年夫妻老来伴,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有比我们这些老年人强的地方,也有不如我们的地方。你们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好年代,谈恋爱是家常便饭,追求幸福是理所当然。而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啊,结婚成家是瞎子摸象——摸到什么是什么!大多数人哪是结婚成家啊,简直就是杂交、配种!家庭哪里是幸福的摇篮啊,家庭就是配种站!男人、女人与大自然中的广大动物一样,为了传宗接代而交配!这是我们不如你们的地方。小有小的特点,老有老的优势。俗话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你们不如我们的地方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心儿有一点儿活,不行就拉倒,不行就换一个,总是认为‘天下四个腿的人难找,天下四个腿的青蛙多如牛毛’,而我们老年人的心呢,就相对古板一些,认准了他(她)就是他(她),是不会轻易换的。几年不见面,心儿也不会变!一跟肠子,一根筋!这是其一。其二,我们敢于斗争,善于抗争,足智多谋,稳操胜券。也乐于接受磨难,在磨难中长知识、长本领。我们老年人的迟到的爱情往往坚如磐石,牢不可破!”耿光荣终于过足了好为人师之瘾。“小妹头啊,你们年轻人要学习我们老年人,敢于在大河中扑腾、翻滚!‘要死屌朝上,不死翻过来’,怕什么啊?!练胆、练胆,胆子越练越大,本事越练越让人怕,到最近他们都怕你们,还敢反对吗?!”他最后说出临别之言。
     
       “谢谢!谢谢老爷爷!以后多来乘我划的船啊!”小妹头羞色可人,兴高采烈。
     
       上了岸之后,自信心暴满的耿光荣大步向前,径直往马家坡程大根家走去。他和马新芝谈恋爱时来过她家,对这儿的道路、房屋并不陌生。
     
       轻车熟路,七拐八绕,三四分钟后,他就来到了马新芝家院前。院前有一口水塘,水塘边常有城里闲人来此钓鱼,一切都和他事先的想象一模一样。
     
       当耿光荣准备走进院子时,他回头看了在塘边钓鱼人一眼,其中一个人有一点儿眼熟,他到底是谁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怕他认出自已,便悄悄地溜进去了。
     
       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青石板,熟悉的台级,熟悉的鸡冠花,熟悉的一串红,熟悉的门窗,熟悉的挂农具、渔具、采菱的木盆的铁丁、绳索。耿光荣如同回到自已家中一样。
     
       登堂入室,耿光荣走进这一户人家的堂间中。堂间中摆了一张竹凉床,床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老太正借助顶针、牙齿纳鞋底。
     
       乍见老太,耿光荣心生狐疑:这是谁家的老太啊?!难道马新芝把房子卖了远走他乡?!真是一个水性杨花、薄情寡义之人,才两年多就把他给忘记了!耿光荣在心里严厉地谴责背叛他的马新芝。
     
       “请问老人家,马新芝嫁到哪里去啦?!”耿光荣想到便说。
     
       闻言,那个纳鞋底的老太抬起头来看他。
     
       “老头子,你不得晓得啊?她早就嫁给了茅屋村的耿光荣!你找她有什么事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喜出望外,笑着说道。
     
       闻言,耿光荣既特别激动,又不无羞惭。人再变,声音是不会变的,耿光荣通过声音认出面前的这个人,她就是久违的马新芝。
     
       “新芝啊!你也见老了,老的我快认不出来了!”耿光荣立即坐到马新芝身边,这样便于观察她的白发和皱纹。
     
       “世上哪里有越活越年轻的道理啊?!”马新芝放下鞋底,专心致志地陪他说话。“你也见老了!老‘裹尸’,这几年的日子不好过吧?”说罢,马新芝长叹一声。
     
       “哪是人过的日子啊?!他们天天搞,就是不给我搞!害得老子这东西天天悲泣不止!害得老子得了各种各样的病——高血压、高血脂、
     
       糖尿病、痛风、前列腺肿大等等样样齐全!一帮日报应东西,大逆不道,无法无天!”耿光荣肆无忌惮地骂道。
     
       “唉!都怪你的儿女不孝!他们防我像防贼一样!其实我是不会要你耿家一根棒子的!我的儿女也不好!老不管少事,少也不管老事,何必多管闲事呢?!老年人的事由老年人解决,这样多好!他们年轻人非要学狗拿耗——多管闲事!他们棒打一对老鸳鸯,非要拆散他们,他们这样做不认为是造孽,还以为是积德呢!他们就是这一副德性,几乎家家如此!”马新芝说罢,阴霾顿扫,笑容灿烂。“今生今世能见到你就好,就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腿脚不方便,你要喝水就自已去弄吧!”马新芝朝他呶了呶嘴。
     
       “我不渴!”为了和马新芝多呆一会儿,耿光荣说了违心话。
     
       “日鬼呢,连这一条狗都认得人啊!”马新芝伸手指了指朝客人直摇尾巴的一条大黑狗。“你不知道它平时多凶哦,见到生人,逮谁咬谁!它咬伤了人,我儿子赔了人家不少钱。我小女婿要杀它,我总是舍不得!跟它有了一定的感情之后,哪肯杀它啊!直差喊它儿子了!”说罢,马新芝伸手抚摸面前的这一条高大、温顺的大狗背上的皮毛。大狗被抚摸后,越发乖巧,越发温顺。“我一个孤老太,平时身边没有人时全靠它陪我,我怎能忍心杀它呢?!”马新芝唠唠叨叨,颠三倒四。
     
       “唉!是啊!”闻言,耿光荣喟然长叹。
     
       “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老‘裹尸’啊,你不在我身边时,我经常想念你啊!想你时就唱这一首民歌:‘小麻雀,顺地滚,我问哥哥可买粉?买起粉来不会搽,我问哥哥可买麻——’唱着唱着,心里就舒服多了!老‘裹尸’啊,你想我吗?可能不想!可能早就把我忘了——”马新芝笑咪咪地说道,心情好得出奇。
     
       “想哎!想你时我就唱《十二月打铁》:‘张打铁,李打铁,打一把镰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耿光荣声情并茂地唱道。
     
       “想我时为何不上山找我啊?!你是假想吧?”马新芝说罢,伸出手指点了耿光荣的脑门一下。
     
       耿光荣恍然大悟,直拍大腿,后悔莫及。
     
       受到暗示,耿光荣站起身来准备关门。
     
       叉好门后,耿光荣复坐到马新芝跟前。马新芝主动投怀送报,耿光荣就双手紧紧地抱住她。马新芝被温暖、有力的手臂抱紧后闭上了眼睛。虽然她白发苍苍,是一个早衰的小老太婆,但是,耿光荣还是从她的脸庞上读过娇媚二字。老龙归旧巢,轻车熟路,耿光荣正替马新芝宽衣解带之时,“嘭”的一声,有人用脚踹门。
     
       “不好了!不好了!我家那个油厮来了!老耿,你快从后门跑吧!”马新芝说罢,使劲推了他一下。
     
       “明人不做暗事,怕什么?!”耿光荣一边穿裤子,一边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会打你的!你快跑!好事多磨,还有下回,老‘裹尸’,你就省一点儿事吧!”马新芝苦苦相劝。
     
       “好吧!”耿光荣无可奈何,只好从命。由于事情紧急,他穿反了灰色的夹克衫。袜子也穿反了。
     
       当耿光荣正要从后门逃跑时,那个油厮踢开了大门。他神态狰狞恐怖,宛如一个地煞。他手中提了一杆鱼叉,并且脸上写前谁要跑他就用鱼叉叉谁。
     
       见状,耿光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胡建勇啊,有话好好讲,你可不能乱打人啊!”马新芝不顾老脸向大女婿求情。
     
       “你是我老岳母,这次给你一个面子!下次他敢再来,老子打断他的狗腿!”胡建勇怒不可遏、焦躁不安。
     
       “胡建勇啊,他又没惹你,你干嘛打他啊?!”马新芝边扣钮扣边和大女婿说道理。
     
       “他怎么没惹我啊?!他的龟儿子害得老子判了一年刑,还赔了万把块。还害得老子丢掉了工作!这些你不知道?!以后他来一次,老子打他一次,直到打断他的狗腿为止!老狗日的,你听到没有啊?!”说罢,胡建勇“嗖”的一声掷出了鱼叉,鱼叉不偏不倚正巧钉在后门上,并且发出“嘭”的一声,声音很高。
     
       闻声见状,耿光荣吓得浑身发抖,屁滚尿流。
     
       “唉!唉!”马新芝不知如何说他。说真的,这两年来,她如同一条
     
       上钩大鱼,为了逃命,在水中折腾,弄得精疲力竭。人累得精疲力竭之后,脑子也不好使了。面对命运的欺凌,她常常无能为力。除了经常会期期艾艾、效阮藉穷途之哭之外,她许多时候想不出任何维护尊严的词汇。不仅经常不会为自已辩护,而且越来越胆小怕事。怕到后来,连自已的女儿都怕的要死,更不说自已的儿媳了。
     
       “老狗日的,你还不快跑?!你赖着不走,是不是要等我来敲你的狗腿啊?!”剃了光头、双臂纹了青龙的胡建勇朝耿光荣吹起胡子、瞪起眼睛。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委实叫人害怕。
     
       “我走!我走!”耿光荣贴着墙根往外后退,生怕他扑上来打他。
     
       耿光荣出了程家院子之后,使劲猛奔,如同逃出地狱一般。
     
       耿光荣逃走后,胡建勇痛打了那一条不知报警、甘当“汉奸”的大黑狗一顿。打得它“昂昂”大叫,弃家乱跑。
     
       耿光荣出了村子上了河埂之后,听到了一个姑娘的清脆、悦耳的歌声。循声望去,歌声来自河中的小妹头的口中。对岸有人要求摆渡,她一边划船一边唱歌,正往那远去。
     
       “山歌好比春江水,唱山歌来这边唱来那边合那边合;山歌好比春江水也,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耿光荣遭胡建勇沉重打击,哪敢挺直腰杆做人啊。他面对小妹头,已抬不动脚步。于是,他头一低,急冲冲地向西,他要多走十几里路,绕道而行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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