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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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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夏天,宋云锦都在持续温烧和咳嗽中度过。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病情,程伟建忙于做生意,两人并不经常见面。后来,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到襄樊市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化验单出来后,医生把胡光明悄悄拉到一边,告诉他宋云锦得的是肺癌,而且已到晚期,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胡光明当场就呆住了。
     
       胡光明没有把结果告诉宋云锦,骗她说只是呼吸道感染,住几天就好了。回到家里,胡光明把化验单拿给老丈人看,宋万银看过之后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闷闷地抽起了烟;他随后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婆,老婆顿时泪如雨下。
     
       一家人都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宋云锦,怕她承受不了,于是就统一口径说是呼吸道感染。看着大家躲闪的眼神和勉强挤出的笑容,既聪明又敏感的宋云锦晓得这是善意的欺骗,于是就不再问,只是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第二天,宋云锦就被再次送到市医院。
     
       临走的时候,天空飘下了细细的雨丝,寒气袭人。
     
       她无限留恋地回头凝视这长长的街巷,忽然想起自己最喜欢梅雨时节走在小巷里,撑着一把花格伞,雨落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滴滴答答,一种浓浓的小资情调渐渐充盈心头;那一刻真的怀疑自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诗人戴望舒笔下那个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眼睛开始湿润了。
     
       在她的脑海里,青石桥街的影像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掠过。从前的街道是繁华的,两边高挑的门楼下,竖起的门板打开,就是一个个的店铺。很小的时候,她经常路过一座高大气派的房子,那时就隐隐约约地听伯伯说过,那座老房子与宋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就是如今程伟建家正在居住的曲家大院。
     
       她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向街口走去。
     
       老式理发店里,笨重的铁椅子正寂寞地等待着客人的光临,而进出理发店的,多是生活在青石桥街上的老人。一条狗卧在屋檐下睡觉,大约寒雨打湿了它的美梦,它便懒懒地抬起头,斜着眼看了宋云锦一眼,“咕噜”一声又翻身睡去。
     
       妈妈和几个婶婶嫂子陪着宋云锦往街口走去,虽然抬头是肃穆的微笑,低头是轻声的安慰,但宋云锦的心里,仍然堵得慌。想哭。她的目光向巷子深处看去,久久地停留在曲家大院门口。她在等一个人,盼望一个人突然从大门里走出来。然而,此时的程伟建远在武汉,还不晓得她的病情。她带着一丝遗憾登上了中巴车。
     
       女儿走后,宋万银彻夜难眠,无声流淌的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他就起床了,带着伤感的情绪往莲心庵方向走去。此后,他每天都去烧香拜佛,为女儿祈祷。
     
       也许多年之后,远在天国的宋云锦终于明白,伯伯每天的祈祷或多或少地减轻了她的痛苦;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思念也支撑着她的意志,尽管正经受着病痛的折磨,但她仍然没有绝望。
     
       然而,打开肺腔后,医生发现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医院也回天无力,只好又缝合,告诉胡光明治疗只是延缓死亡的时间。两个月的化疗,已让宋云锦变了形,她开始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这天上午,宋云锦醒来后,再次向胡光明提出离婚的要求。胡光明想了很久才说,云锦,我现在不能答应你,等你病好了再说好不好?宋云锦坚持说,你现在就答应我,说不定我还能多活些日子。胡光明却神色黯然地说,不,云锦,你现在正在生病,我不能答应你。我要是答应你了,别人会咋说我?会说我无情无义,我不想背这样的黑锅。
     
       一阵悲哀再次袭上宋云锦的心头,她艰难地说,胡光明,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你不同我离婚就叫有情有义?可你明明晓得我不喜欢你,你却非要跟我结婚;当初你伯伯以给老房子办产权证为条件逼我伯伯答应,硬是把我跟程伟建拆散,这难道叫有情有义?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你咋就不怕背这个黑锅?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为啥还不肯放过我?说完哭了起来。
     
       胡光明反驳说,你跟程伟建是八字不合,你伯伯亲口说的,咋能怪我伯伯?宋云锦几乎吼叫起来,那是你们在骗我!因为用力过度,她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地喘气。胡光明沉思片刻,忽然转身走出病房。
     
       下午时,宋万银两口子过来看女儿,宋云锦告诉父母胡光明不同意离婚,她说,我都这个样子了,他还不放过我,我前世到底欠了他多少孽债?我这一生都毁在他的手里!妈妈劝女儿,云锦,他也是想在你生病时尽些责任,害怕离婚了对不起你,等你病好了再说好不好?宋云锦哭了起来,我这个样子,哪里好得了?是不是等我死了他才同意?
     
       宋万银拉拉老婆的胳膊,两人相顾无言,神情落寞。
     
       哭了一会儿,宋云锦忽然说,伯伯,我问你,当初你说我跟伟建八字不合,是不是找的借口?你为了让我相信,把慧远法师也抬了出来,是不是为了我家的老房子你才这样做的?伯伯,你今天能告诉我真实的原因吗?她要把多年积累在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
     
       宋万银看着女儿,忽然悲从中来,呜咽着说,云锦,我的……好女儿,伯伯没有……骗你,慧远法师的话,你咋都不相信呢?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幸福?
     
       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妈妈抱住宋云锦,替她擦掉眼泪,说,云锦,别逼你伯伯了,他也有他的难处呀。
     
       片刻之后,宋云锦忽然笑了,唉,一了百了,早日解脱吧。
     
       宋万银的心直往下坠,女儿的话句句击中要害,让他猝不及防,也倍感内疚。他想了一会儿,对女儿说,云锦,在你的婚事上伯伯是对不住你,可事到如今也无法挽回。孩子,你放心,伯伯出面来做工作,胡光明会同意的,你就安心养病,别再胡思乱想了。
     
       回到青石桥,宋万银当晚就和胡主任进行了一番长谈。他通报了女儿的病情,说女儿的时间不多了,目前最牵挂的就是自己的个人问题,希望早点儿有个解脱。
     
       老胡,说实在的,我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是对不住她,当时只为了个人目的,没有考虑女儿的感受。唉,真委屈孩子了。宋万银说。
     
       顿了顿,又说,老胡,说句话你别介意,你也看出来了,这些年云锦的心思根本不在光明身上,光明也是个好孩子,可他跟云锦没有缘分呀。两人在一起没有感情,也很别扭,说到底是一个悲剧,既害了云锦,也害了光明。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老胡,对不起你们了!
     
       说完,宋万银站起来给胡主任鞠了一躬。
     
       胡主任急忙拉住宋万银,说,老宋,你这是咋啦?
     
       宋万银眼含热泪说,老胡,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拉下老脸来求你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光明做做工作?让他同意离婚,这样或许能让云锦多活几天。
     
       胡主任被宋万银的神情感染,心情也十分沉重,他想了想说,老宋呀,光明跟云锦的事儿我都看在眼里,做父母的都巴不得子女幸福,所以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和好,可万没想到云锦会得绝症。孩子都这样了,我们哪能只顾自己的脸面?你放心,我来做光明的工作。
     
       宋万银说声谢谢,转身挥泪而去。
     
       两天后,宋云锦再次提出离婚要求。
     
       胡光明沉默了很久才说,云锦,我晓得你的心思一直不在我这里,作为一个男人,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可如今你病成这样,我要是再不答应你,我的良心就会受到谴责。伯伯昨天也劝我同意,我也想通了,说到底我们之间是个悲剧,既然这样,那就早点结束吧,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办手续。
     
       宋云锦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小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胡光明,说,你这样说还算有点儿良心!离婚协议我都写好了,请你在上面签个字,我们过几天就去办手续。
     
       胡光明呆呆地看着宋云锦,然后低头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也许是终于看到了希望,宋云锦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面色也红润了,于是就要求回家。医生见她很坚决,考虑到住院也不过是打针吃药,回家到镇卫生院治疗也没有影响,几个人合计一会儿,就答应下来,为宋云锦办理了出院手续。
     
       程伟建在武汉倒腾山货的时候,曾经给宋云锦打过好多电话,可宋云锦每次都勉强做出很轻松的样子,程伟建始终没有发现她的病情。从武汉回来后,钱秀月在第一时间把宋云锦的病情告诉了程伟建,他愣了一会儿,把眼泪擦掉,转身就往宋家跑。
     
       程伟建心疼地问,云锦,你为啥要瞒着我呀?
     
       宋云锦说,不想让你担心。
     
       程伟建叹口气,你呀,总是太任性。随即问了问治疗的情况,说,云锦,你的病其实就是呼吸道感染,因为耽误时间长了,病情有些反复。不过只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三分治七分养么。另外,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千万不要失望。他不敢说太多,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了实情。
     
       宋云锦点了点头,问,你的生意咋样了?
     
       程伟建说,不错,刚拉了一车货到武汉,赚了一笔。今后我可能主要往保康大山里跑,那里野生的山货更多。
     
       宋云锦说,你生意越做越大了,可要注意身体哟。
     
       忽然间,宋云锦嘤嘤地哭了起来,程伟建将她扶到床上,取出一张餐巾纸给她擦眼泪,问,咋又哭起来了?身体不舒服吗?
     
       宋云锦忍住哭声说,胡光明同意离婚了。
     
       程伟建啊了一声,说,这是好事,应该高兴啊,你咋还哭起来了?
     
       宋云锦说,我是高兴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说完就扑在程伟建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可是,片刻之后,宋云锦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程伟建劝慰道,你要乐观一些,这样对你的身体会有好处。
     
       宋云锦呜咽着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是舍不得你呀!
     
       程伟建急忙捂住她的嘴,说,云锦,你莫瞎说,我不听。
     
       宋云锦轻轻地把程伟建的手掰开,平静地说,伟建哥,你们怕我伤心难过,所以都不肯对我说实话,你们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的病情我心里最清楚,你们谁也骗不了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自然规律谁也不能违背,我也是读过书的人,这个道理自然明白。说实在的,我并不怕死,只是我丢不下你,丢不下我的伯伯妈妈呀!
     
       说完,宋云锦的眼眶里饱含泪水。
     
       程伟建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点一滴落在宋云锦的手上。
     
       这时,程红霞过来喊吃饭,眼前的情景让她百感交集。她既羡慕两人真挚的爱,又为宋云锦不幸的遭遇深感惋惜,继而又联想到自己的婚姻,一时伤心起来,倚着门框潸然泪下。
     
       第二天,一车木耳急于运往福州,程伟建不得不随车前往。
     
       此后每天傍晚,宋云锦都要站在三楼顶上向东南方向眺望。然而,远处一片飘渺,汉江依旧奔涌。她只好把目光收回来,所及之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的脚下,就是养育她的青石桥街。
     
       这长长的青石桥街啊,不仅是一条古老的街道,也是与人生苦旅息息相关的重要场所。曾经有难以计数的新生婴儿从这里走上人生的轨迹,也曾经有难以计数的生命在结束以后,被人们从这里吹吹打打地抬棺而过。宋云锦想,或许这里就是一次世事无常人生苦短岁月难留的悲情之旅吧。
     
       程伟建再次回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月之后了。
     
       他没有急着去见宋云锦,也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来到莲心庵。不晓得从啥时候起,青石桥镇上的人们遇到事情的时候,都爱往莲心庵跑,他们把莲心庵当成了精神的避难所和希望的发源地。
     
       慧远已在门口迎接,她双手合十,面色沉静地说,阿弥陀佛,施主,贫尼已等候多时了。听到说话声,旁边空地上的乌龟抬起了头,慢慢爬了过来,背上的符号清晰可辨,仿佛某种神秘的暗示。
     
       程伟建惊讶地问,法师,你咋晓得我会来找你?
     
       慧远说,施主,贫尼没有说你会来,贫尼只是在等你。
     
       程伟建说,法师,我来为一个人祈求平安。
     
       慧远说,施主,贫尼为天下苍生祈求平安。
     
       程伟建说,一个多好的姑娘啊,她的命为啥这样苦?
     
       慧远说,施主的话里已经有了答案。
     
       程伟建问,法师,我跟她情深意重,为啥不能终成眷属?
     
       施主,听贫尼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一个姑娘下到汉江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身子被冲到沙滩上。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小伙子,看见姑娘没有穿衣服,就脱下自己的衬衫盖在姑娘身上,然后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小伙子,他想了想,回家拿来铁锹,挖个坑把姑娘埋了。再后来,姑娘和两个小伙子都转世托生了,她与第一个小伙子相爱了一场,但她最终嫁给了第二个小伙子。
     
       程伟建说,因为第二个小伙子安葬了姑娘?
     
       慧远点点头说,对,这就是缘分。
     
       程伟建问,那,云锦的前世是谁埋的她?她的来生又将嫁给谁?
     
       慧远很是惊讶于眼前这个小伙子的聪灵,就说,对于云锦来说,施主就是第一个小伙子,你们注定只是相爱一场,而不能成为夫妻。胡光明是第二个小伙子,尽管云锦不喜欢他,但这就是命。
     
       程伟建忽然问,法师,云锦还有希望吗?
     
       慧远却开始闭目诵经了。
     
       程伟建急匆匆地来到宋家。
     
       恋人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大家都知趣地不去打扰,两人世界温馨而浪漫。宋云锦面色红润,目光有神,看起来精神很好。然而,到了第二天下午,说着说着,她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子栽倒在地。程伟建急忙背起她就往青石桥卫生院跑。医生检查后说,准备后事吧。程伟建拉住医生的手,急切地问,医生,还有救吗?医生无声地摇了摇头。
     
       一家人忍悲含泪,坐在病床四周守护着宋云锦。
     
       李玉慧和程运良也过来了,两人陪着宋万银两口子一起落泪。李玉慧和宋万银不时对视一下,目光中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看懂的内容。胡主任和老婆也来了,神情哀伤地劝慰宋万银,可劝着劝着自己却潸然泪下。
     
       程伟建伏在宋云锦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呼唤道,云锦,我是伟建呀,我是你的伟建呀,我们还要结婚,还要过更好的日子。我说过一定让你住上带花园的别墅,我们的目标还没有实现,你不能这么早就走呀……
     
       宋云锦似乎听懂了程伟建的话,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程伟建大声喊道,云锦,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然而,宋云锦却毫无反应。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抖动了一下,医生摸了摸脉搏,又看了看眼睛,说,唉,可惜我们无力回天,她已经走了……
     
       程伟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云锦啊,你咋舍得扔下我啊!我们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结婚了,你却一个人先走了。我不让你走……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娶你!
     
       多少年来积郁在胸中的委屈和愤懑一下子爆发出来,泪水犹如江河奔涌,顷刻间淹没了程伟建的心头。屋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宋万银甚至哭得背过气去,他既为这一对历经坎坷的恩爱情人,也为这一双无法相认的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钱瑞莲也被人搀扶着,拄着拐棍来到卫生院。她颤颤巍巍地走到宋云锦的病床前,看了看她的遗容,忽然悲哀地说,唉,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程伟建猛然站起来,一口气跑到回龙观门前的空地上,面向宽阔的汉江,面向连绵的群山,大吼一声,啊——声音在江面上扩散,遇到山峰后又折转回来,形成回声。
     
       陈道长从回龙观里走出来,径直走到程伟建身边说,小伙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多多保重。
     
       程伟建转过脸来,神情哀伤地问,道长,云锦这么年轻,病魔为啥偏偏抓住她不放?
     
       陈道长没有正面回答,却指了指地上的枯草说,小伙子,你来看。说完弯腰拔起一株草,指着枯草的根部问,你看这是啥?
     
       程伟建凑近一看,原来是新发的芽。
     
       陈道长说,白居易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道教把阴阳五行中的“木”当做生发之机。贫道手里是普普通通的草,死了一批,又生一批,越生越多,叫做“芸芸”,这个词与佛家的“众生”合在一起,就变成了“芸芸众生”。人的生命就跟这草一样,死是另一种形式的生,生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人生就是这样,没必要太难过。
     
       程伟建点点头,擦去脸上的泪水。他似乎听懂了陈道长的话。
     
       程伟建的那一声呐喊也传到了莲心庵。
     
       慧远正独自静修,忽然间把一颗念珠握在手里,吩咐两个弟子一同下山。
     
       猛然间看见三个尼姑出现在门口,宋万银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深鞠一躬,说,慧远法师,把你也惊动了,实在不好意思。
     
       慧远双手合十,神色凝重地说,阿弥陀佛,贫尼来送送云锦姑娘。
     
       慧远虽年事已高,但仍然步履轻盈,举止优雅。她面向宋云锦的遗体鞠了一躬,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声。众人都屏住呼吸,连悲痛欲绝的人也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屋里静得近乎虚空。
     
       临走的时候,慧远送给宋万银一张条幅,上面是一首诗:来时空空去空空,芸芸众生各不同;青烟一缕随风去,花开花落两枯荣。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留下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活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程伟建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全身心地去经营自己的生意。他频繁地在武汉、广州、福州等地和襄樊之间来回奔波,虽然很辛苦,但生意越做越顺,越做越大,成了小有名气的山货供应商。
     
       次年初夏,趁着淡季,程伟建回青石桥镇休息了几天。这天中午,他路过秀月美发店的时候,钱秀月正站在门口,很随意地问,伟建哥,你回来了?听说最近生意不错?
     
       程伟建淡淡一笑,你的消息可真灵通,最近生意还马马虎虎。你们理发店的生意也不错吧?
     
       钱秀月说,伟建哥,既然生意不错,那你得请客呀。
     
       没等程伟建回答,程红霞从里面跑出来说,哥,秀月本来要为你接风,可哪有让姑娘家请客的?所以我建议还是你请算了,你可不能小气呀。说完用怪异的眼神看看钱秀月又看看程伟建,气得钱秀月直冲她翻白眼。
     
       程伟建笑了笑说,好吧,今天晚上我请客,地点你们说吧。
     
       钱秀月刚要开口,却被程红霞占了先——
     
       地点还用说吗?就到我们饭馆里。
     
       钱秀月说,你天天在你们家饭馆里还没吃腻呀?不行,得换个地方。
     
       程红霞撇撇嘴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记得我哥?告诉你吧,今天想请我哥吃饭的不止你一个美女。
     
       钱秀月急忙问,还有谁呀?
     
       程红霞脱口而出,你面前不就有一个么。说完捂住嘴笑了起来。
     
       钱秀月马上明白过来,追着程红霞打,脸却不自然地红了。
     
       两人闹够了,程红霞才说,跟你们说正经的吧,我老公公今天一大早就对我说,我哥难得回来一次,要为他接风,让我在自家饭馆里安排一桌,约几个年轻人一起热闹一下,就算是他请客。他还特意交代一定要把秀月请来。
     
       钱秀月若有所思地说,想不到宋叔叔还这么过细。
     
       程红霞看看哥哥,又看看钱秀月,忽然说,我明白老公公为啥要请秀月了。
     
       钱秀月紧问,为啥?快说。
     
       程红霞却做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说,你去问我老公公吧。
     
       钱秀月跺了一下脚,你这死婆娘,又开始胡说了。
     
       程伟建却沉思不语,他想宋万银可能觉得在女儿的婚事上有些对不住自己,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一些歉意吧。不管咋样,能有这个意思,都让程伟建感动,于是就答应下来,随即让妹妹通知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参加。
     
       傍晚时分,程伟建来到宋家酸酱面馆,钱秀月和程红霞已等候多时了;又过了一会儿,钱玉生和另外两个年轻人过来了。钱玉生是程红霞特意请来的,一进门就对程伟建叫道,伟建,听说你生意越做越大了,可喜可贺!说完双手抱拳施礼,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伟建急忙拉住他的手说,钱大哥,论做生意我还得向你学习哩。
     
       钱玉生摆了摆手,兄弟抬举,我已经落伍了,跟不上形势了。
     
       程伟建递过一杯茶水,诚恳地说,不,钱大哥太谦虚了,今后经营中的法律问题还要向你请教哩。
     
       钱玉生接过茶杯,满面春风地说,有事儿尽管说,兄弟一定尽力。哎,伟建,有个消息不晓得你听说没有?
     
       程伟建问,啥消息?我很长时间都没回来了。
     
       钱玉生说,这几年市里提出来要搞“三国文化游”、“古城访古风貌游”、“汉江文化游”和“荆山文化生态游”,我听说青石桥马上也要搞旅游开发了,上面到这里考察了好几次,基本上定下来了。
     
       程伟建哦了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妹妹开口了,瞧你们俩,见面就谈国家大事,累不累呀?快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晚上由程红霞主厨,做了几个拿手菜,有清炖土鸡、红烧猪蹄、油焖大虾、爆炒牛肚、糖醋排骨等,外加几个卤菜,十分丰盛。程伟建被众人按在上席的位置,钱秀月被拉到他旁边坐下。
     
       程伟建端起一杯地封黄酒,站起来对大家说,谢谢各位兄弟姐妹的情谊,来,我敬大家一杯。说完一口气把酒喝完,但老半天也没见他放下杯子,头一直在那里仰着。等他转身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他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众人忽然明白,此时距宋云锦去世才半年左右。
     
       大家都没有说话。程伟建渐渐从哀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面带愧意地招呼大家,不好意思,刚才我失礼了。来来,都吃菜呀,好好品尝一下我老妹的手艺,平常可没这个口福哦。
     
       钱秀月定定地看着程伟建,心想这个男人真是有情有义呀,想到这里就端起一杯酒,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伟建哥,我敬你一杯,希望你生意越做越红火,每天都开心!
     
       喝了酒的钱秀月,脸上飞起一朵红云,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更加妩媚动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又弯又翘,在一泓深潭上欢快地跳跃;一头秀发披在肩头,既像一帘瀑布,又像清汤挂面;个头高挑,身材匀称,身着一件粉红色衬衣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得既精神又靓丽。
     
       眼前的姑娘既是一朵凉风娇羞的水仙,又是一朵素面朝天的芙蓉,悄悄地绽放欢颜,静静地吐露芳华,默默地期待她的赏花人。可她的赏花人是谁呢?
     
       程伟建仔细看看,不觉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发现她也在悄悄地看自己,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程伟建慌乱中举起酒杯说,谢谢你秀月。
     
       钱秀月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说,伟建哥,今天我感觉你情绪一直不好,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云锦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面对现实呀。
     
       程伟建叹了口气,说,秀月,这个道理我懂,可云锦年纪轻轻的就走了,这事儿放在谁的头上,谁都不愿接受……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钱秀月受到感染,心情也沉重起来,面色凝重地说,伟建哥,你不能总生活在过去,要向前看。你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今后的路还很长,忘掉过去的痛苦吧,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说完这句话,她大胆地看着程伟建,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黑葡萄般的眼珠里倒映出程伟建脸上淡淡的忧伤。
     
       程红霞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失时机地说,秀月,你跟我哥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是不是在眉目传情呀?有啥悄悄话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么,你说是不是呀玉生哥?说完一双眼睛秋波荡漾地看着钱玉生。
     
       钱玉生悄悄踢了一下程红霞,装着没听见。
     
       另一个年轻人接着说,悄悄话么当然要悄悄地说,都听见了,还叫啥悄悄话?
     
       钱秀月横了一眼程红霞,却默不做声。
     
       程红霞又说,看了就看了呗,还不敢承认?
     
       钱秀月红着脸说,你这个婆娘就是嘴长。
     
       程红霞却继续说,秀月,像我哥这样的人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要是喜欢我哥的话,你可要抓紧时间哦……
     
       刚说到一半,钱秀月站起来要用筷子打程红霞,程红霞却继续笑嘻嘻地说,我是为你好,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难道你想当一辈子“超级剩女”?嘿嘿,简称“超女”。
     
       钱秀月回敬道,我当“剩女”关你屁事儿?真是“很傻很天真”。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宋万银走了进来,大家忙起身打招呼,他用手示意大家坐下,说,本来你们年轻人聚会,我这个老家伙不应该来打搅,可今天是给伟建接风,我不来也说不过去。
     
       程红霞早已把酒斟好递给老公公,宋万银举起酒杯对程伟建说,伟建,来,叔叔敬你一杯,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程伟建显然有些激动,竟然语无伦次地说,宋叔叔,你看,你看,你还……这么过细,叫我们做晚辈儿的都不晓得说啥好了。说完双手捧住杯子与宋万银碰杯。
     
       钱玉生招呼说,宋叔叔,坐下喝,我要敬你几杯。
     
       宋万银却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站着喝两杯就走,不然我在这里会影响你们。说完又端起酒杯说,这第二杯酒我敬大家,祝大家身体健康前途无量。
     
       与钱秀月碰杯的时候,宋万银意味深长地说,秀月,今儿宋叔叔多喝了两杯,说句话你要是觉得是酒话就当酒话听,要是觉得不是酒话就当真话听。像你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姑娘,将来找对象一定要找伟建这样的,伟建是个难得的小伙子呀!
     
       钱秀月低下头,红着脸把酒喝完。
     
       宋万银转身出去了,程伟建却还在回味他刚才说的话。他想,宋万银的最后那句话其实是为女儿的婚事做了个了结,既有几分遗憾,又有几分愧疚,对程伟建也是一个交代;另外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那就是劝他忘掉过去,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他感到两道目光在看自己,回过去就发现钱秀月那双秋水含烟的眼睛。
     
       他立即明白了宋万银话中的深意。
     
       晚饭结束了,大家起身回家,却故意把程伟建和钱秀月留在后面。
     
       程伟建笑了笑,说,秀月,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钱秀月点点头,程伟建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随即紧紧抓住程伟建的手,两人向青石桥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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