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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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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过完春节,宋万银就带着一份厚礼来到青石桥村党支部书记家,说他想回到青石桥街,要求书记给他划一块地。书记和村主任一合计,觉得宋万银原本就是青石桥街上的人,虽然在外生活多年,可根还在街上,如今做生意赚了些钱,想在街上安家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就在靠近青石桥街的地方给他划了一块地。
     
       宋万银想请范道长来给自己看看风水,于是备上两斤茶叶,独自往回龙观方向走去。刚走到河边的沙子路上,迎面遇到一个青衣青帽的人,步履轻盈,神情肃穆。
     
       宋万银吃惊地叫道,这不是慧远法师吗?
     
       慧远说,正是贫尼。施主,多年不见,还好吧?
     
       宋万银说,托法师的福,我们都还好。法师要到哪里去?
     
       慧远说,贫尼刚从回龙观里出来,范道长已得道升天了。
     
       宋万银愣了片刻,往前紧走几步,忽然又折转回去,一口气跑到一家杂货铺,买了一捆火纸和一挂鞭炮,然后疾步赶到回龙观,在门口点燃鞭炮,这才缓步走进主堂。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忙碌,他们围绕棺材转圈,一只手高举点燃的蜡烛,另一只手则把各色纸花撒向棺材,嘴里念念有声。
     
       宋万银站着看了一会儿,上了一炷香,然后蹲在棺材前的瓦盆边,一张一张地烧火纸。忽然间觉得心里很难过,忍不住就哭了起来。陈道士走了过来,轻轻拍着宋万银的肩膀,说,施主,你的心意贫道领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会念你的好。生死本是人之常情,不要悲伤。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新宝,大嫂来送送你。
     
       宋万银抬头看去,就见钱瑞莲在李玉慧的搀扶下,缓缓向主堂走来。在她们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手里抬着一座纸糊的房子。那房子墙面是白色的,屋顶是红色的,窗户是雕花的,看上去是十分气派的,做工也是十分精巧的。
     
       钱瑞莲和外孙女一起在棺材前跪下,点燃了一卷火纸。火光映照在钱瑞莲的脸上,两条泪痕清晰可见。她喃喃地说,新宝,你走了,大嫂也没啥好送的,就送你一座房子吧;你生前没有享受到,百年之后也该好好享受了……
     
       钱瑞莲说得声泪俱下,悲悲切切。
     
       陈道士悄悄背过脸去,几个帮忙的人也神情落寞。
     
       过了一会儿,钱瑞莲停住哭声,抬头对陈道士说,陈道士,我老了,走不动了,麻烦你把纸屋抬到你师父的坟上烧了,替我尽个心吧……
     
       陈道士擦了擦眼睛,说,好的,贫道一定照办。
     
       钱瑞莲这才站起身,带着外孙女绕范新宝的遗体转了一圈,然后朝外面走去。宋万银站在不远处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们,直到快离开的时候,李玉慧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宋万银再次去回龙观请新任住持陈道长来看风水。
     
       陈道长背着手,在空地上来回走了两趟,开口说,这地方面朝汉江,背临青石桥街,贫道认为可以。
     
       宋万银紧接着问,道长,你看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陈道长不紧不慢地说,施主,依贫道看,这里只是你临时的住所,又何必做长远的考虑呢?
     
       宋万银心里一惊,脱口而问,道长何以见得?
     
       陈道长却微微一笑,反问,贫道说的不对吗?
     
       宋万银不置可否地说,道长果然厉害。随后,他转移了一个话题:道长,依你看来,青石桥街上最好的风水在哪里?
     
       陈道长望着远处,好一会儿才收住目光,回头对宋万银说,在贫道看来,万物都在变化之中,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风水。也就是说,没有哪一处风水能成为永远最好的风水,一切都因天时地利人和的变化而变化。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就是这个意思。
     
       宋万银似乎听出了一点门道,追问,道长能说具体点儿吗?
     
       陈道长详细解释:简单地说,根据我国古代历法,一个花甲六十年被称为一元,三个花甲一百八十年被称作三元,每二十年为一运,总共九运。古代占星家认为,每二十年各有不同的星运,影响到人事就是轮流转。所以说世上没有永远的风水宝地,也没有永远的坏运气。
     
       宋万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装着无意似的问,道长,你听说过青石桥街上一只乌龟的故事吗?
     
       陈道长说,你说的是曲家大院那只乌龟吧?那可是一只神龟呀。
     
       宋万银自言自语,我要是能遇到一只乌龟该多好。
     
       陈道长眼望天空,说,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宋万银还想说话,陈道长却拱手告辞了。
     
       一个月后,宋万银的三间瓦房很快就盖好了。
     
       虽然看上去很一般,在街上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可相比原来租住的破房子,他已感到很满足了。按说他手里的钱够盖几间好一点儿的房子,但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要留下一笔钱来扩大经营;三间瓦房对他来说只是回到青石桥街的一个临时住所,或者说是一块跳板。
     
       也就是说,宋万银的目标绝不是三间瓦房。
     
       一辆板车拉完所有的生活用品,宋万银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老婆,车上坐着一双儿女,一行人离开村庄,怀着复杂的心情向街上走去。安顿下来后,宋万银就把一双儿女送到青石桥镇小学读书,女儿宋云锦刚好跟李玉慧的儿子程伟建是同班同学。
     
       宋万银开始实施自己的创富计划。
     
       他办了个体执照,买了一台冰柜,在离青石桥中学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十几平方米的店面,开了家冷饮店,生意十分红火。就这样经营了一年多,他家就添置了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和水仙牌洗衣机。
     
       经营扩大了,两口子忙不过来,宋万银就请了两个帮手。
     
       此时的程副书记已升任镇长,他听说宋万银请了雇工,立即把工商所长叫来,严肃地说,宪法里说得很清楚,个体经济只是公有制的一种补充,只是作为解决就业的一个渠道被提倡鼓励。可那个宋万银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一个人干个体还不知足,现在又请了两个雇工,这是典型的剥削,是坚决不能容忍的!
     
       镇长的话就是圣旨,工商所长不敢马虎,立即带人前去查处。
     
       宋万银只好把雇工辞退,又花了一笔钱才把事情摆平。没有了雇工,宋万银忙得不可开交。钱金平建议让原来的两个雇工去卖冰棒,货由宋万银提供,先赊账,一月一结算,双方从原来的雇佣关系变成了合作关系,既避免了风险,又不会对经营造成大的影响,真是一举两得。后来,钱金平父子俩也加入进来,几个人合力经营,冷饮店的生意红火依旧。
     
       尽管民间有反对的声音,但高层的态度却越来越温和,就像金色的秋天一样呈现出暖色调。当年召开的中共十三大充分肯定了私营经济的作用。次年四月,宪法再次被修改,私营经济第一次被写入根本大法之中。
     
       法律的保护是最好的保护。
     
       这一变化让钱金平欣喜若狂,他带着儿子一路小跑来到宋万银的冷饮店里,三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宋万银便让原来的雇工回到店里上班,另外又招了一名,他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私营企业主。
     
       第二年夏天,宋万银买了他人生的第二部车,一辆七成新的本田摩托。要晓得当时书记镇长才骑嘉陵牌的。然而,让宋万银始料不及的是,就是这辆车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这个话题又要说到房子上来。
     
       或许是一种怀念故居加光耀门庭的想法,宋万银有了一些钱后,还是想回到曲家大院住,于是就骑着摩托来到程镇长家,送上两条阿诗玛香烟和两瓶白云边酒,然后说明来意。程镇长笑着听他说完,没有表态,只是打着哈哈,东拉西扯地说其他的事儿。程镇长的儿子快二十岁了,在旁边盯住宋万银的摩托车看,一会儿说想骑出去试试,宋万银就把车钥匙给他了。
     
       程镇长的儿子骑了一圈回来,连声夸进口的摩托就是好,然后依依不舍地把车钥匙还给宋万银。这一幕被程镇长看在眼里,他侧过头问,万银,这两年生意不错吧?
     
       宋万银回答说将就着还行。
     
       程镇长又问,这辆摩托不算贵吧?
     
       宋万银回答,很贵,要三千多块哩,我都心疼死了,要不是进冰棒方便,我才舍不得买哩。
     
       程镇长点了点头,然后对儿子使个眼色,自己起身上厕所去了。儿子心领神会,就坐下来陪宋万银聊天,说了一会儿才回到正题上:宋老板,你这摩托骑起来真舒服,比我老爹的那辆破车好多了,能不能借我骑一段时间?
     
       宋万银问借多久,镇长儿子说不长,也就半年吧。
     
       宋万银为难地说,我天天还要进冰棒,没有摩托不行啊。
     
       镇长儿子就说,那我们就换换吧,你骑我家的嘉陵,反正也不影响你拉冰棒,咋样儿?
     
       宋万银这才明白镇长儿子的目的所在,于是低头不说话了。
     
       程镇长恰到好处地走了出来,依然是谈笑风生地说,万银啊,如今党的政策这么好,你要好好干,可也必须是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千万不要出格呀。至于你想回曲家大院去住的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再研究一下吧。
     
       这一研究就没了下文。
     
       宋万银又去找了几次,可连程镇长的影子都没见到。感觉没有希望,他也就淡忘了这个想法。可是,程镇长的儿子却没有淡忘他的摩托,在很多场合直言不讳地说,哼,一个卖冰棒的,也配骑本田?也不看看本田是啥级别嘛。
     
       一来二去,就有人说闲话了:他宋万银真是昏了头,就是想回曲家大院,咋能去找程镇长呢?程镇长是人家程运良的小爹,程家住得好好的,咋能让他回去?旁边开店的邻居问宋万银,是不是啥地方得罪人家啦?还有好心人点拨宋万银,听说程镇长的儿子看中了你的摩托?你为啥不做个顺水人情?这年头谁不想找个靠山?有了镇长这个靠山,你以后还怕赚不回一辆摩托?
     
       宋万银骨子里有一股牛脾气,被人这么几句话激将一下,反倒把他的逆反心理给激起来了,于是就气鼓鼓地说,曲家大院又不是他家的,别人能住,为啥我就不能住?
     
       感觉不解恨,又放出几句话:我宋万银挣的是辛苦钱,不偷不抢,不赌不骗,合理合法,想买啥车就买啥车,关谁屁事?有能耐自己去挣钱买一辆,骑公家的摩托算啥本事?
     
       几句狠话传到程镇长耳朵里,他立即把工商所长找来,要所长想办法整治一下宋万银。所长说,镇长,他要是不违法经营,还不好下手呀。
     
       程镇长说,你还没有感觉到吗?国家对私营经济又开始收缩政策了。前几天我到城里开会,听说浙江、山东的一些私营老板把工厂交给集体,化私为公。我看这风向又要变。最近上面部署治理整顿,好戏还在后头。你要盯紧宋万银,我就不信抓不住他的小辫子。
     
       只要愿意抓,谁没个小辫子呢?
     
       鄂西北岗地上盛产棉花,秋天一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
     
       由于经营棉花利润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地贩卖棉花成风。听说私人收购棉花能赚大钱,宋万银也动了心。他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随后骑上摩托车就到乡下去了。他能说会道,又肯出高价,村民们都愿意把棉花卖给他,一个秋季下来收购了几千斤,转手卖到县棉织厂,挣了大几千块钱。
     
       他想,这倒是个好路子,本钱不大,也没啥风险。
     
       第二年一入秋,宋万银早早就到农村去转悠。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转手倒卖棉花来钱快,好多人都跑到乡下去了。宋万银害怕人多棉花少,赚不了几个钱,一咬牙,把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两万多元全部换成了棉花,囤在仓库里准备卖个好价钱。
     
       宋万银一心想做大,他感到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就去拉钱金平父子也来入伙经营。钱金平却摇摇头说,万银侄儿,这事儿风险太大,我可没这个胆儿呀。
     
       宋万银满不在乎地说,大伯,前几天我还拉兴达哥到乡下转了一圈儿,乡里到处都是收棉花的人,反正是不愁卖,怕啥呢?你说是吧兴达哥?说完看了看钱兴达。钱兴达眼望伯伯,却没有说话。
     
       钱金平不紧不慢地说,万银侄儿,听大伯一句话,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过去老人们常说一句话,叫做“一手捉双兔,反落两手空”。我们都是小本经营,可千万莫瞎折腾。再说了,我们的日子刚好起来,俗话说“一家饱暖千家怨”,还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可不要太出格呀。
     
       但是,此时的宋万银已经听不进钱金平的建议了,他要向自己的目标冲刺,他不想一步步地走了,他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资金不够,他就通过关系把冷饮店抵押给农业银行青石桥营业所,贷了两万元,全部收购了棉花。
     
       就在宋万银大量囤积棉花的时候,程镇长的那双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自己不便出面,程镇长就鼓动侄儿向工商所举报。他对程运良说,运良,宋万银这个人鬼得很,你可要提防一点儿。他前些日子来找过我,说他还想回曲家大院去住……
     
       程运良当然明白小爹的意思,急忙问,小爹,那要咋提防他?程镇长压低声音说,他最近收了不少棉花,准备卖给外地的棉纺厂。你去工商所举报他,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天晚上,宋万银和外地来收购棉花的采购员已谈好了价格,正忙着把棉花打包往卡车上装,忽然听到一阵轰鸣声,工商所长带着七八个人骑着摩托呼啸而来,站在宋万银面前宣布,棉花由国家专营,个人经营是违法的,必须予以没收。
     
       随后,几个人逼着司机把满载棉花的卡车开往工商所。
     
       宋万银发狂一样扑上去要阻止他们,却被两个高大的联防队员一人抓住一只胳膊。宋万银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他明白,程镇长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没过几天,农业银行的人就找到宋万银。按照抵押合同,冷饮店的经营权以及里面的所有物品统统归农行所有。就这样,为宋万银掘到第一桶金的冷饮店被迫易主。
     
       受到这次打击,宋万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有精神,他觉得自己脸都丢尽了,甚至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白天闭门不出,只在傍晚时分到菜园去干活。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宋万银在菜园里干完活正准备回家,一转身看见一个人悄然站在面前,他急忙问,你是谁呀?
     
       一个声音回答,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宋万银既感到欣喜又感到纳闷,李玉慧从来都不到菜园来,今天咋突然来了?于是忐忑不安地问,你……来……有事吗?
     
       李玉慧说,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听?
     
       宋万银说,有啥话就说呗,还客气啥?
     
       李玉慧问,最近咋看不到你的人影?为啥总闷在家里?
     
       宋万银叹了口气,却不说话。
     
       李玉慧又问,是不是摔了一跟头,觉得没面子?
     
       宋万银沮丧地说,既然你晓得,何必再问呢?
     
       要是这样的话,你的面子也太薄了。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让你抬不起头,以后还能干啥大事儿?你真的就这样脆弱?这可不是你宋万银的性格。李玉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李玉慧的话勾起了宋万银辛酸的回忆,他也有些激动了,就用透着伤感和委屈的语调说,你还说是小小的挫折?那两万多块钱可是我多年的积蓄呀!还有那个冷饮店,我经营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局面,这下可好,全赔进去了。要不是程镇长盯住不放,哪会有这个结果?狗日的,真是欺人太甚!
     
       李玉慧静静地听着,等宋万银平静下来,才说,万银,我理解你的心情。说实在的,我也反对运良他小爹这样做,可我却没办法阻止,你要理解我的苦衷。
     
       听了这话,宋万银心里稍微好过一些,说,唉,我晓得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你心里不要过意不去。
     
       停了一下,李玉慧问,那,你今后有啥打算?
     
       宋万银回答,能有啥打算?本都赔光了,等于白干了几年。
     
       李玉慧劝慰道,不能这样说,万银,你还有田地,还有菜园,还有冰棒箱子;最重要的是,你还有力气,还有头脑,你还可以从头再来呀。
     
       宋万银却失望地说,从头再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
     
       李玉慧意识到应该说些鼓励的话了,于是就说,在我心目中,宋万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点点困难哪能把他打垮?十年文化大革命那么艰难,他都挺过来了,还怕这点儿困难?
     
       宋万银慢慢抬起头,迎住了李玉慧的目光。
     
       多年前的情景恍然就在眼前。天空湛蓝,月华如练,四野清净,心潮涌翻。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吗?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那次激情之约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李玉慧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说,从头做起吧,万银,我相信你!还有,我听我们当家的说,如今肉食品市场虽说完全放开了,可城里餐馆多,猪肉牛肉还是供不应求,你咋不在这方面动动脑筋?你有摩托车,来去方便呀。
     
       宋万银读懂了李玉慧目光中的含义,感激地说:
     
       玉慧,谢谢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二天,宋万银骑上摩托就到城里去了,回来后作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廉价卖掉了电视机和洗衣机,到铁件加工店用钢筋焊接了两个箱子,挂在摩托车后面。晚上,他来到街上的屠户家收购猪肉牛肉,次日一大早就骑摩托送到城里的餐馆,一趟下来赚了三十多块钱。
     
       后来,宋万银增加了收购量,每天早上连跑两趟。再后来,他发现餐馆里的潲水很多,店老板一般都倒进下水道了。宋万银想,这东西在乡下可是喂猪的好饲料呀,于是跟老板商量,每桶花两块钱买下来,顺路带回青石桥镇卖给养猪户,至少把摩托车的油钱赚回来了。
     
       宋万银相信一句话:积少成多,滴水成河。
     
       春天来了,宋万银感觉到河中的冰块开始消融。
     
       因为邓小平视察南方,发表了南巡讲话。
     
       北方冰冻的土地开始松动,南方徘徊的寒流也开始消散,一时间春潮涌动。很多人意识到,这下春天真的来临了。
     
       宋万银的干劲儿更足了,他又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让儿子做他的帮手。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供应的肉类几乎占襄樊市内餐馆用量的三分之一。青石桥镇上很多人步他的后尘,加入到贩肉大军的行业。一些人靠贩肉掘了第一桶金,然后就在街上开设商店,当上了老板。
     
       中国人都有从众的习惯,哪一个行当有钱赚就一窝蜂似的加入进去。贩肉的人多了,生意就不好做,已经赚到钱的宋万银便开始考虑另找门路。他想,人们富裕起来后该干啥?肯定是盖房子,而且要盖楼房。既然盖房子,必然需要大量的预制板,可镇上还没有一家预制板厂,都是从城里买回来。
     
       要是建一个预制板厂,肯定大有赚头。
     
       主意拿定,说干就干。
     
       关键时候,钱金平又出手相助,投入两万元跟宋万银合作。钱金平拍着宋万银的肩膀说,万银侄儿,以前你贩棉花我不支持,因为那不是合法的生意。如今你做这个,算是对路了,大伯我支持你。宋万银的预制板厂在当年底终于建成了,结果像他预料的那样,生产出来的预制板供不应求,第二年一年就赚了十万多。
     
       除夕之夜,宋万银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面对一大捆钞票,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拿过姥爷曲德全的牌位,拜了又拜,含着热泪说,姥爷,你的产业会在外孙手里复兴的,请你老人家放心!
     
       春节刚过,宋万银就开始着手盖新房子。
     
       此时由于公路建设的迅速崛起,河流的运输功能日渐衰落,青石桥镇的商业中心已往镇南迁移,居民们也就一窝蜂似的把房子盖到南街去了。一座座红砖红瓦的楼房拔地而起,像一片火焰一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一楼大都用做门面经营,二楼以上住人,渐渐就形成了新的街道,新的居民区。
     
       而青石桥街由于丧失了商业中心的地位,渐渐成了背街,就像一个落寡老人,风烛残年之际偏于一隅。青砖黑瓦的格调更多了几分沧桑,几分沉静,还有几分落寞。上了年岁的老人常常坐在屋檐下细数脚下的青石条,间或对着搬离青石桥街的年轻人叹息几声。
     
       宋万银却与众不同,他不喜欢南街的繁华、喧闹和浮躁,却更喜欢青石桥街的清幽、古朴和市井。他始终认为青石桥镇最好的风水应该在青石桥街。虽然目前的青石桥街已现出落魄的迹象,但这有啥关系?繁华是可以无限复制的,而古朴却是无可替代的。因此,他想扒掉三间瓦房,在原址上盖一幢楼房,但他却拿不定主意,于是再次来到回龙观,向陈道长说出自己的想法。
     
       陈道长来到宋万银的三间瓦房前,沿着墙根走了三圈,最后在门口停住,又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这才说,施主,当初你在这里盖房子的时候,贫道晓得这只是你临时的住所,而且你已经定下来了再来问贫道,所以贫道并没有阻止你。但今天贫道必须对你说实话,这个地方从长久看不是一个好风水,建议你还是早点儿离开为好。
     
       宋万银心里一惊,急忙说,道长,请详细解释一下。
     
       陈道长指着北边说,你看,你这房子大门正对着的地方是一个风口,冬天冷倒不说,关键是风水不好。地理学上有一句话叫做“避风如避贼”,就是说住宅风水以藏风聚气为重,吹风散的房屋不利于居住。还有,后面有个垃圾场,离房子太近;门口还有一根电线杆,这些都不吉利。
     
       经陈道长这么一说,宋万银忽然感觉问题很严重了,急急地问,道长,那你说青石桥街上还有没有可以盖房子的风水?
     
       陈道长并不答话,沿着青石桥街往里走了一段,然后折回身来往反方向走,在离三间瓦房大约三十米远的一块空地上站定,说,就是这个地方。
     
       宋万银过去看了看,只见空地上杂草丛生,四周都没有房屋,疑惑地问,道长,就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些太荒凉了?
     
       陈道长用肯定的语气说,放心吧,三年之内这里将建成一片房屋。
     
       宋万银试探着问,那,这里的风水咋样?
     
       风水当然很好了。陈道长摸透了宋万银的心思,晓得他想听啥,就顺着他的兴趣往下说,你看,这块地后面背靠着山,说明你今后有靠山;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没有阻挡,保你今后事业顺利。还有,这里坐北朝南,吉利呀!
     
       一番话说得宋万银开心地笑了。
     
       随后,宋万银花了一笔钱,做通了村支书的工作,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块地。在这个过程中,他又跟镇土管所胡主任拉上了关系,两人很快就成为酒肉朋友。
     
       三个月后,宋万银的三层楼房盖好了。
     
       房子特意建成仿古式的,青砖黑瓦,雕花窗户,后面还有一个五十平方米的院子,无论规模还是装修在青石桥镇都是首屈一指的,成为青石桥街上新的标志性建筑。新房子与曲家大院相距虽远,但站在宋家的房顶上,仍能看见曲家大院。
     
       房屋落成那天,钱兴达带着儿子玉生和女儿秀月赶来“过屋”,就是送礼祝贺。宋云锦一看钱秀月来了,急忙跑出来迎接,转身钻进闺房说悄悄话去了,过了一会儿,两人却又走出家门,去曲家大院找李玉慧的女儿程红霞玩去了。
     
       钱兴达拉过儿子,说,快叫宋叔叔。
     
       钱玉生立即说,宋叔叔好。说完还鞠了一个躬。
     
       宋万银微微一笑,说,这孩子真懂事儿,多大了?
     
       钱玉生回答,宋叔叔,我今年十六岁了。
     
       宋万银又问,还在读书吗?
     
       钱兴达接过话头说,去年就毕业了,我想让他到镇毛纺厂去上班。
     
       宋万银赞许地说,这样挺好的,不过需要找一下镇里的关系。
     
       钱兴达点点头,然后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宋万银,说,兄弟,这两百块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祝贺兄弟乔迁之喜,只当是给你添了几块砖瓦。
     
       宋万银推辞说,兴达哥,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还送啥礼呀?
     
       钱兴达却执意把红包塞进宋万银的口袋里,然后起身四处看了看,评价道,万银,你这新房子可真气派。我估计要不了几年,你就会像你姥爷当年一样,也是青石桥镇上响当当的人物。
     
       宋万银心里很舒坦,但他却不想表露出来,于是摆摆手,很随意地说,兴达哥,你别抬举我了,我又没开铁匠铺,没有锤子敲铁板,哪里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
     
       钱兴达笑呵呵地说,老弟真会说笑话。就凭你那个预制板厂,还有这座房子,你就是青石桥镇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我敢说不出两年,你就会成为青石桥镇上的首富。
     
       宋万银却高兴不起来,反而面色凝重地说,老哥,当年要是没有你们父子俩帮忙,哪有我的今天?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这个“首富”的名头我是说个天都不敢戴的。你想想看,我既没有权又没有势,平头百姓一个,一个预制板厂算个啥?一座房子算个啥?你没听说过枪打出头鸟吗?要是再来一个运动,说不定统统又充了公。
     
       钱兴达点点头,说,老弟,说实在的,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听说南方很多老板,有钱了都要想办法把钱花完,花不完就去赌博、嫖娼、包二奶。哎,你说这政策还会不会变?
     
       宋万银两手一摊,你问我我问谁?唉,但愿别再折腾了。
     
       钱兴达低头想了想说,兄弟,这政策变不变,不是我俩说了算,你也别操这个旷心。好好做你的生意,多挣些钱,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搞经营就得有靠山,我听说你最近跟土管所的胡主任打得火热,这可是好事儿呀。他那个人我了解,八面玲珑,很有能耐,说不定还能给你帮上大忙。
     
       宋万银笑着给钱兴达点燃一根烟,说,但愿如此。
     
       钱兴达抽了两口烟,又说,老弟,我听说很多人如今又开始信风水了,你盖房子的时候,是不是也请陈道长来看过?
     
       宋万银点点头,露出得意的神色。
     
       钱兴达忽然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还记得那只乌龟吗?就是当年曲家大院里的那只?
     
       宋万银愣了片刻,也低声说,当然记得,兴达哥问这个干啥?
     
       钱兴达吐出一个烟圈,眯着眼睛在淡蓝色的烟雾中看住宋万银,说,我听说那只乌龟很灵,原来就是属于你姥爷家的,你为啥不要回来呢?
     
       宋万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宋万银悄然来到莲心庵。
     
       慧远正坐在白玉兰树下品茶,旁边正是那只乌龟。
     
       宋万银上前两步,送上两斤龙井茶,说,法师,这是今年新出的茶,请你收下。
     
       慧远淡淡一笑,说,贫尼从来都是无功不受禄。
     
       宋万银说,这是晚辈儿的一点儿心意。
     
       慧远却问,施主,你是有事儿找贫尼吧?
     
       宋万银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却听慧远说,施主,记住贫尼一句话,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说完开始闭目养神。
     
       宋万银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法师,我想以这种方式来纪念先人。
     
       慧远睁开眼睛,透过柔和的晨光深深看了宋万银一眼,手里的念珠在急速地移动。她缓缓起身在窗前站定。窗外,两棵白玉兰树已披上了一身白纱。过了好一会儿,慧远才转过身说,施主,百善孝为先。如果方便的话,你把姥爷和姥姥的坟圆一下,再立个碑吧。
     
       宋万银站立片刻,似乎明白过来,随即转身下山。
     
       找个适当的日子,他带着家人来到坟地。坟头已很低矮,原来被砸碎的墓碑早已去向不明,唯有杂草疯长,淹没了坟头。他给三座坟头培了土,每座坟前栽了两棵柏树,立了墓碑。虽然过程十分简单,几乎是悄悄地进行,但他的心头仍然充满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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