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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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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万银想,既然上级愿意纠正错误,那就连同姥爷的问题一起解决吧,于是写了一封信,要求也为姥爷平反。不久,他收到了回信,上级组织明确答复,曲德全参与光化叛乱证据确凿,有一张叛匪头子的收款收据和一封国军潜伏军官的感谢信为证,这是历史铁案,坚决不能平反。
     
       宋万银长叹一声,只好收起这个心思。
     
       没过多久,发端于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发芽。当这股大潮涌到鄂西北的时候,青石桥成为首批试点基地。
     
       怀着致富的梦想,宋万银从小队里承包了六亩田地。
     
       他身体结实,精力充沛,前些年在劳改农场超负荷的劳动中又得到了锻炼,干起农活来得心应手。辛苦劳作一年,两季庄稼都获得丰收,加上自留地里种的菜,养的猪,收入也就一百多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夫妻两人看着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
     
       对财富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许是人的本能。
     
       多少年来,中国农民第一次把自己的劳动价值通过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体现出来,这无疑极大地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一时间,田头地畔,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人们脸上开始消退了苍白,新添了红晕;不见了愁容,出现了喜悦。
     
       宋万银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可是,尽管他不怕苦不怕累,有一样农活却让他十分头疼,这就是犁地。他紧握犁把,大声吆喝牲口,可耕牛越是使劲儿,犁头越是扎进地角里拐不了弯。他急得手忙脚乱,一会儿便满头大汗。
     
       卖冰棒喽,五分钱一根。
     
       一听这悠长嘹亮的吆喝声,宋万银就晓得这是邻近生产大队的钱金平钱大伯。十几年前,劳教结束后,钱金平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老家钱寨大队,他在家务农,老婆调回村小学当老师。一家人躲在乡下,远离政治风暴,日子过得倒也清净自在。
     
       后来,环境稍微宽松了,钱金平不满足于在土里刨生活,他开始尝试做生意,时常挑些蔬菜到市场上去卖。他因此挨了不少批,说是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还差点儿给他扣上个投机倒把的罪名。可他挨批时非常配合,让他游街他就游街,让他检讨他就检讨,完事儿了继续做生意,弄得大队干部也拿他没办法;加上他时不时地送给大队干部一些小恩小惠,上面只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终究没有让他去蹲班房。
     
       刚回青石桥的那两年,宋万银正是穷困潦倒的时候,村里没几个人瞧得上他。可钱金平却不这么看。在他看来,宋万银不仅聪明能干,而且能吃苦,舍得下力气,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他不只是同病相怜,更是以一个生意人的眼光来看宋万银,当然会得出与众不同的结论。
     
       这不,钱金平老远就喊起来:万银呀,挣不完的钱,做不完的事,身子骨要紧,到树下来歇歇吧。此时的宋万银又累又渴。烈日当头,一起干活的人都回家休息了,只有他还在坚持。他很想到柳树下去歇一歇,可一想到地里的活儿,又犹豫了。
     
       钱金平已坐在树下乘凉,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津津有味地吃冰棒。
     
       宋万银犁到地头,只好打招呼,钱大伯,你家的地都犁完了?
     
       钱金平笑着说,我请了两个人帮忙,今天就差不多了。
     
       宋万银心想,自己家的活儿请别人帮忙,恐怕只有钱大伯才做得到。钱金平大约看出了宋万银的心思,就接着说,他们犁地我出钱,我腾出时间来卖冰棒,这叫种田买卖两不耽误。犁地太累,万银,你可得省点儿力气呀。
     
       宋万银说,力气是个怪,使了他还在。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钱金平执意把宋万银从地里拉了上来,硬塞给他一根冰棒。宋万银感激地看了钱大伯一眼,然后把冰棒放在嘴里,一阵清凉甘甜的感觉立即反应到大脑。他边吃边问,钱大伯,你跟兴达哥卖冰棒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钱金平笑眯眯地看着宋万银,卖了个关子,咋说呢,万银,我把你当亲侄子看,这事儿要是别人问,我啥都不会讲,商业机密呢。
     
       在那个年代,能从嘴里说出商业机密这样的词,你就能想象那钱金平的确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个词引起了宋万银极大的兴趣,也刺激了他解开秘密的欲望,于是说,大伯,你就对我说了吧,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讲的。
     
       钱金平缓缓伸出一只手,在宋万银眼前晃了三晃。
     
       宋万银问,五块?
     
       钱金平摇了摇头。
     
       宋万银又问,十五块?
     
       钱金平满脸古铜色的皱纹突然生动起来,笑呵呵地说,万银,这么和你说吧,你大妈退休后,每月就是三十多块钱工资,我们一家五口,靠的还不是我跟你兴达哥的两个冰棒箱子?你别看村子里有些人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整天背着个破箱子,像个叫花子。老实说,就他们一年收的那几担麦子稻谷,哪比得上我们卖冰棒?这么跟你说吧,就“双抢”这个月,我们已挣了一百五十多块。
     
       一个月挣一百多块?
     
       宋万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灵了一下,忽然觉得一股冷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所过之处神清气爽,十分舒服,原来嘴张得太大,本来想慢慢享受的冰棒,一下子滑进了胃里。
     
       见宋万银露出羡慕和惊讶的表情,钱金平继续开导他说,万银呀,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很像你姥爷。你晓得么,你姥爷原来可是个大能人,曲家大院在我们这地方可是出了名的。到你这一辈儿了,你难道想拿一辈子的犁把子?靠天吃饭打破碗,靠手吃饭才保险。你有没有想过也去卖冰棒?
     
       宋万银低下头,说,大伯,我家就我一个棒劳力,忙时闲时都没个帮手,哪有时间去卖冰棒?
     
       钱金平伸手摸摸下巴,看着宋万银,说,时间是自己挤出来的。
     
       宋万银笑着问,钱大伯,卖冰棒是不是很难呀?
     
       钱金平说,那有啥难的?只要腿勤嘴勤就行。你脑袋瓜儿好使,保准没问题。
     
       宋万银笑了笑,说,大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你卖冰棒上面的人不管?
     
       钱金平明白过来,压低声音说,咋没人管呢?可我这情况都晓得,也没几个人当真。
     
       宋万银笑了笑,说,是啊,谁能跟大伯你比呢?要是我去卖,恐怕没这样顺利。
     
       钱金平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说是这样说,可万银你发现没有?这运动一结束,上面管的也不那么严了,好长时间也没人来问过我了。我在想,这政策有可能要变,说不定我们的机会来了哩。
     
       宋万银眼中灵光一闪,急忙问,大伯,你说我们有啥机会?
     
       钱金平面色凝重地说,万银,你发现没有?文革结束后,这形势一年一个样。五年前打倒了“四人帮”,三年前中央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去年开始搞包产到户,你说这形势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好?远的不说,就说我自己吧,我的右派帽子也在两年前被摘掉了,政府还补偿给我两千块钱。哎,我听说给你伯伯妈妈也补偿了一笔钱,你为啥不要?
     
       宋万银眼望别处,默不做声。
     
       钱金平也不再多问,继续他的话题: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儿,当年我的一个同事跟我一起被打成右派,后来他家的一套房子被改造没收了,去年给他平反的时候,政府不但给他经济补偿,还把房子还给他了。我还有一个老同学,他家的房子比较大,在公私合营那阵子,有一部分超出了规定的面积,政府就租用了。后来,那个老同学在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家里的房子被没收了,这次平反的时候也把房子还给他了,被造反派查抄的几件古董也还给了他。
     
       宋万银忽然问,大伯,你说这意味着啥?
     
       钱金平略一思索,说,万银,大伯我今年虚一岁就六十了,建国后的历次运动我都经历了。从最开始的镇压反革命,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每次运动一来,我都胆战心惊,夹着尾巴做人。可结果呢?还是被打倒,被专政,被抄家,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可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我觉得高层不像是在做做样子,而是在真心实意地纠正错误。
     
       宋万银插了一句,大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以后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不能再随便抄家了?
     
       钱金平赞许地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宋万银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大伯,照你这么说,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有你们家的,你老丈人家的,也应该还给我们了?
     
       钱金平没想到宋万银会提这个问题,他没有思想准备,不晓得如何回答,只好敷衍道: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再说了,具体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宋万银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钱金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万银,你的心思大伯明白,不要着急,慢慢来。我听说今年整个襄阳地区要全部恢复集贸市场,容许做小买卖了。我们一定要抓住机遇多挣一些钱,把原来的损失补回来,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要用自己的能力证明我们原本就比别人强!
     
       宋万银沉思片刻,忽然说,大伯,我跟你一起卖冰棒吧。
     
       起初,宋万银怕被熟人看见,更怕被大队干部看见,就在较远的村子里转悠。宋万银吆喝不出来,钱金平就陪着他卖了一阵子,这让宋万银非常感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宋万银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见人敢吆喝了,也不怕见到熟人了。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却招来农民们的白眼。很多农民认为卖冰棒是不务正业,既然是农民,就该好好种地,就该从土里刨饭吃,去卖冰棒成何体统?所以没有几个人瞧得上,也就不拿正眼去看。
     
       老是生活在别人的白眼之中,宋万银心里总不是滋味儿。钱金平看出了他的犹豫,就鼓励说,万银,要沉住气,不要在乎别人说啥,你要想过上好日子,就要吃得苦受得气。
     
       刚刚打起精神,来自公社干部的麻烦又悄然而至。
     
       与农民不同,公社干部具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性,“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残余观念依然存在一些人的大脑中,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样的新生事物。在一次开会的时候,公社程副书记问宋万银所在的大队队长,听说那个宋万银最近在到处卖冰棒?大队长点头说是。
     
       程副书记就说,卖冰棒也算是个体户了。国家虽说允许个体经济发展,但范围只包括城镇待业青年和社会闲散人员,宋万银是你们大队的社员,不符合这个政策,叫他莫再卖了。年纪轻轻的就不务正业,跟着那个钱金平不学好。
     
       于是,宋万银的经营活动被大队长紧急叫停。
     
       当时他已经上路,一天能赚三五块钱,刚尝到甜头却被制止了,心里总是不痛快,就去找钱大伯喝闷酒。钱金平开导他说,万银,我看这大的风向不会变,只是当地领导的思想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这样吧,你给地区领导写封信反映一下,说不定上面是支持我们的。
     
       钱金平的判断是对的。信寄给襄阳地区行署后,很快就有了回音,上级批评青石桥公社领导思想太过保守,应该用疏导的态度来对待个体经济,而不应是简单的堵塞。这等于公开支持钱金平和宋万银等人。
     
       有了上面的支持,宋万银的干劲更大了。
     
       夏季已经过去,秋老虎却依然厉害,他抓紧时间赚钱,每天天不亮就来到责任田里,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已把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留下老婆收尾儿,他自己则背起冰棒箱子到公社冰棒厂去进货。
     
       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宋万银的经营活动才告结束。他仔细清点了一下,不到一个月就赚了一百多块钱,相当于种地一年的收入。手里捏着一张张皱巴巴的角票,宋万银感慨万千,开始规划下一年的经营。
     
       第二年一入夏,宋万银就早早地背起了冰棒箱子。一个伏天下来,人瘦了,脸黑了,腰包也鼓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从别人手里买了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
     
       有了车,宋万银的干劲更大了,做了一个比原来的冰棒箱大一倍的木箱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又在自行车前杠上加挂了一个小箱子。他雄心勃勃地把邻近的几个生产队都列为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天上午,由于在棉花地里连续拔了几天草,宋万银感觉有些累了,进了一箱冰棒就在附近转悠,不知不觉就来到街上。这天刚好逢集,乡下的农民们兴致勃勃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十点左右,集市上已是人挨人人挤人,十分热闹。
     
       穿过繁华的街市,宋万银走进相对冷清的青石桥街,经过曲家大院的时候,竟然条件反射般地转过了头。高大的门楼依然高大,沉默的石狮依旧沉默。他呆呆地看着,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一个女人从门楼里走出来,手里拉着一个小孩儿。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宋万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来人正是李玉慧。宋万银忽然意识到,自从李玉慧再婚后,两人就没有来往了。
     
       李玉慧愣了一下,急忙拉着孩子走过来,在宋万银面前站定,问,是你呀?你这是干啥?
     
       宋万银低头说,我在卖冰棒,有两年了。
     
       听到“冰棒”这两个字,儿子拉住李玉慧的衣角,说,妈妈,我要吃冰棒。宋万银立即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棒递给孩子,孩子三下两下剥开后塞进嘴里。宋万银把自行车停好,蹲下身问,告诉叔叔你叫啥名字?今年几岁了?孩子边吃冰棒边含糊地说,我叫程伟建,今年四岁了。
     
       宋万银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恨不得把孩子整个都融化在自己的心里。李玉慧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却忍不住问,你家光海今年六岁了吧?
     
       宋万银点点头,说,我家还有一个姑娘,叫云锦,跟伟建同岁。哎,对了,听说你家也有一个老二?也是个姑娘?叫啥名呀?
     
       李玉慧回答,叫红霞,前年出生的。
     
       宋万银站起来递给李玉慧一根冰棒,李玉慧推辞说,我不渴,你还是留着吧,卖冰棒也不容易。宋万银却坚持把冰棒塞到她手里,说,吃吧吃吧,一根冰棒就能把我吃垮了?赚钱也不在乎这一根两根的。李玉慧这才接过冰棒,放在唇边舔了一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宋万银问,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李玉慧低头回答,就这样呗,你呢?还种菜吗?
     
       宋万银搓着手说,夏天的时候除了农忙,我就以卖冰棒为主,菜园交给孩子他妈种。种菜只能赚个油盐钱,卖冰棒还是来得快些。
     
       李玉慧飞快地看了宋万银一眼,说,看得出来,你过得很不容易。看你又瘦又黑,气色也不太好。别太累了,钱是挣不完的,慢慢来吧。
     
       宋万银感激地看了李玉慧一眼,说,话是这么说,可谁不想多挣些钱?像我这个情况,连几间房子都盖不起,你说我能不急吗?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昨天听说钱大伯家存款已经一万多了,我心里就更急了。我这几天正愁找不到更好的路子呢。
     
       李玉慧说,人家钱大伯做了好多年的生意,你起步晚,这事儿真的急不得。哎,我听我们当家的说,如今农副产品市场也放开了,允许农民自己去卖鸡蛋。你咋不在这方面做点儿文章?
     
       正要回答,却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一直往这边瞟,可李玉慧却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跟宋万银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人哼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曲家大院。宋万银恍然明白过来,就准备离开。
     
       这时,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用拐棍指着这里,用苍老的声音喊,玉慧,玉慧。李玉慧对宋万银说,姥姥在叫我,我得回去了。说完拉起儿子就走了。
     
       宋万银愣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就离开了青石桥街。
     
       钱瑞莲拉着外孙女的手,一直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随手把门关上,低声问,玉慧,你刚才跟宋万银说啥了?
     
       李玉慧回答,也没说啥,就是聊几句家常。
     
       钱瑞莲叹了口气,说,玉慧呀,树老杈多,人老话多,姥姥年纪大了,说话是有些啰嗦,可有时候不说又不行。你也晓得程运良是个小心眼,刚才他看见你跟宋万银在一起,就气鼓鼓地回来,心里的醋坛子又打翻了!
     
       李玉慧辩解说:
     
       也是碰巧遇到了,不就是说几句话吗?这有啥大不了的?
     
       钱瑞莲转身朝外面看了看,又上前一步,对外孙女说,玉慧呀,就是说了几句话,姥姥才跟你提个醒,要是有别的啥事儿,怕是姥姥提醒都来不及了。姥姥也晓得“人老不值钱,说话讨人嫌”,可姥姥都是为你好呀。
     
       李玉慧有些不耐烦地说:
     
       姥姥,你也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我自己晓得该咋做。
     
       钱瑞莲却依然喋喋不休:玉慧,不是姥姥想得那样严重,而是运良想得严重。你毕竟是跟他在过日子,他是个啥样的人你还不晓得?就说去年吧,你跟卖冰棒的钱兴达多说了几句话,运良当时脸色就很难看。他对你的过去不是不了解,你跟宋万银接触肯定会引起他的疑心。唉,当年幸亏你跟他结婚及时……不然的话,他可是要开个醋厂哦。
     
       李玉慧没好气地说,哼,就他那个瘸样还开醋厂?随他去吧,大不了我跟他离婚。她清楚自己在程运良心中的分量,那个男人也只是爱生个闷气而已;气在心里,却并不说出来,甚至在老婆面前说几句狠话都不敢。
     
       钱瑞莲慌忙往窗外看了看,伸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紧张地说,玉慧,你小声点儿,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姥姥也看出来了,运良是真心对你好,可你也要给人家留点儿面子呀。你想想看,前两年还有人要把我们撵出这曲家大院,要不是你跟运良结婚,要不是他小爹出来说话,我们还能继续住在这里吗?不管咋说,我们得念这个情呀。
     
       见外孙女不说话了,钱瑞莲接着又说,玉慧呀,女人这一辈子跟谁结婚都是那回事儿,重要的是把日子过好。可过日子首先得有地方住,没有房子,还过啥日子?我们能住在这里,不容易啊!
     
       李玉慧半天都没有言语。姥姥说得句句在理,她没有反驳的理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忍耐一下吧。回到自己房间,见程运良还窝在躺椅上生闷气,李玉慧挤出一个笑脸,对儿子说,伟建,把你口袋里的糖给伯伯拿一颗吃,伯伯上班辛苦了。
     
       儿子蹦蹦跳跳地来到伯伯身边,手里举起一颗糖果,奶声奶气地说,伯伯,吃糖,好甜好甜!都说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润滑剂,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听到儿子的声音,程运良抬起头,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说,儿子,伯伯不吃,伯伯留给伟建吃好不好?说完,扭头看了看李玉慧,眼光里有复杂的内涵。
     
       李玉慧心头颤了一下,急忙说,你先歇着,我去做饭。
     
       回头再说宋万银,他那天并没有太在意程运良的反应,他的心思都用在赚钱上。他一直在回味李玉慧说的那番话,敏感地意识到中间有赚钱的机会,于是悄悄收了一筐鸡蛋,然后骑自行车驮到襄樊去。
     
       刚到农贸市场,一下子就被买菜的妇女们围了起来,宋万银吓了一跳,还以为不让卖呢。一个妇女问,你这鸡蛋上面还带有血丝,都是新鲜的吧?宋万银点点头。另一个妇女说,如今这鸡蛋还是不好买,今天遇到了,我得多买一些。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一筐子鸡蛋就卖完了。宋万银算了算,扣除税费后,净赚十块钱。
     
       第一次就尝到了甜头,宋万银喜上眉梢。
     
       第二次去襄樊的时候,他把老婆也带上,他骑自行车,老婆坐在后面车架上,手里着一个大筐子,自行车旁边挂一个框子。到市场后仍然供不应求,一趟就赚了十五块钱。
     
       骑自行车回去的路上,心情不错。天气很冷,加上骑车技术比较高,宋万银就来了个“单丢把”,用一只手握住车把,这是那个年代小镇青年惯用的招数。快到村口的时候,一群人在路边劳动,其中一个老汉冲宋万银说,小伙子,手掌好!
     
       老人的意思是让宋万银握紧车把,可他却听成了“首长好”,心里美滋滋的,居然忘乎所以了,就抬起那只握住车把的手,大声回答,同志们好!话音未落,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的沟里,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一个农民边笑边说,人家让他“把手掌好”,他还以为叫他“首长好”,真是笑死人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不屑地说,哼,不就是个卖鸡蛋的吗?还自以为是首长?真是不自量力。这个人就是程副书记,他当天在乡下蹲点。
     
       先前那个农民说,听说宋万银这两年赚了不少钱,自行车都买了。另一个农民接过话头说,卖冰棒还好说,小本生意,赚不了多少,可他最近又开始倒卖鸡蛋,你说鸡蛋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谁想到去卖?可人家宋万银到城里去,一个就能赚五分钱,这也太容易了吧。
     
       另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这不是投机倒把吗?
     
       程副书记忽然笑道:
     
       对,就是投机倒把,我们这里不是刚好缺个反面典型吗?
     
       原来这年年初,中央部署打击经济领域的违法犯罪活动,以投机倒把的名义抓了一批胆子比较大、敢于吃螃蟹的个体户。在个体经济的发源地浙江温州,夏天里有八个冒尖户被抓,史称“八大王事件”。一时风声鹤唳,人们都说这天又要变了。
     
       宋万银害怕了,他悄悄找到钱金平,忧虑地问:
     
       钱大伯,你说我们该咋办?
     
       钱金平回答,先停一停,看看再说。
     
       宋万银犹豫片刻,说,大伯,我们去回龙观抽个签好不好?
     
       钱金平愣怔一下,转而笑着说,预测一下吉凶,也好。
     
       回龙观的香火好了许多。看见钱金平和宋万银进来,范新宝朗声一笑,说,无量天尊,两位施主一起来,贫道既感到奇怪,又不奇怪。
     
       钱金平笑问,道长,此话怎讲?
     
       范新宝说,奇怪的是你们两个放着田地不种,生意不做,来贫道这回龙观逍遥;不奇怪的是如今天寒地冻,北风正紧,你们来贫道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说话间徒弟陈道士已把茶水端了上来,范新宝捧起热茶,说,来,两位施主先暖和暖和身子。细细看去,范新宝身材枯瘦,头发雪白,目光深邃,很有些仙风道骨。
     
       一杯茶喝下去,钱金平说明了来意。范新宝也不多说,领着两人来到主堂。各自抽了一个签,分别拿给范新宝看。他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把签放回竹筒,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两位施主,你们所求之事都是一样,所以贫道也就一并解答。钱金平说,愿意洗耳恭听。
     
       范新宝来回踱了两步,说:
     
       贫道修行多年,对风水学多有研究。如今又逢北风劲吹,我们就从“风”说起吧。风水学上所说的“风”,其实就是冷热不均的空气流动形成,静态的空气转化为动态的风。按照道教的说法,冷为阴,热为阳,所以说“风”里也包含着阴阳,这正是风水学的精髓。人们想求一处好风水,其实也就是希望得到一处最适合自己居住、生活、工作的环境,冷的地方希望暖和一些,热的地方希望凉快一些,这就是风水学中的阴阳平衡。你们说是不是?
     
       钱金平和宋万银点头称是。
     
       范新宝接着说:
     
       风有冷热之分,也有方向之分。前几年有一句流行语叫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贫道看来,东风和西风并不是水火不容,并不是不可调和,而是可以彼此交融共生共存,东风之中有西风,西风之中也有东风,这时候就会生成雨。试想一下,没有共生共存哪有风调雨顺?没有风调雨顺哪有谷物生长?没有谷物生长哪有丰衣足食?没有丰衣足食哪有国泰民安?
     
       宋万银忍不住问,道长,这跟我们抽签有啥关系?
     
       范新宝慢悠悠地说,施主不要着急,听贫道把话说完。如今虽是北风呼啸,但贫道已感受到南风的暖意;开春之后就是耕作时节,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依贫道看来,这气候不会有大的变化。
     
       钱金平思索片刻,忽然说,道长,我明白了,谢谢你!
     
       后来的情况正像范新宝预料的那样,由于“八大王事件”不得人心,遭到群众的抵制,所以当这股风潮吹到青石桥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后在上级的干预下草草收场。
     
       也是这年年底,中国通过了第四部宪法,个体经济被定义为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私有财产以合法的收入、储蓄、房屋的内涵出现在宪法中。私有财产的概念在被否定二十多年后,重新回到了法律范畴内,被学术界认为是国家开始有限度地保护私有财产。
     
       老百姓不是专家,想不到那么深入,他们最直观的感受是,政策一天比一天宽松,发家致富的门路越来越宽广,可以理直气壮地做生意了,再也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这期间,襄阳地区行政公署被撤销,与五十年代初就已设立的襄樊市合并,统称襄樊市。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打破城乡分离,形成城市带动农村发展的局面。大约是这种市管县的新体制更突出了市的功能,当地城市化的进程得以加快,集市贸易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发展。
     
       后来,青石桥公社也被撤销,恢复了青石桥镇的行政建制。政策日渐宽松,市场日渐繁荣,宋万银加快了贩卖鸡蛋的步伐。很多人争相效仿,这支大军从此就走向了襄樊,三年间竟出现了三个万元户,宋万银名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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