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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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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平安看来,任何一个有权力渗透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想当老大,所以才有“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古训。实力相差悬殊的时候,没能当上老大的人便甘愿做奴隶,但骨子里还是想当老大,于是便夹着尾巴做人,以等待时机;如果两个人实力相当,免不了一场争斗,最终分出胜负,这局面才会平静下来。因此,李平安得出这样的结论,几千年中国的历史,或许就是一部权力争夺史。
     
       后来,不甘心失去权力的李平安与造反派头子吴天成结成联盟。吴天成崇拜李平安的政治头脑和军事经历,李平安则看中了吴天成的群众出身和心狠手辣,两人一拍即合,可谓青石桥公社权力场上的乱世双雄。
     
       有了吴天成的鼎力相助,李平安开始窥视公社的最高权力。如今的他认为自己具备了相当的实力,可以跟公社党委书记平起平坐了;他不甘心作老二老三,他要做老大,于是就开始精心培植自己的势力。
     
       不久,青石桥公社的造反派们分成两大阵营,一派叫做“卫东兵团”,李平安亲任司令,心腹大将就是吴天成。李平安正是依靠这支力量,把公社党委书记、党办主任等统统打倒,夺了公社党委的大印,取而代之荣登青石桥公社最高权力宝座,并牢牢地控制权力,稳稳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后来,原公社党委书记成为青石桥最大的走资派,最终被活活打死。
     
       另一派叫做“五月雄师”,意思就是纪念“五一六”通知,这一派由原公社党委书记的支持者组成,是坚定的保皇派,时刻准备夺回被卫东兵团抢走的权力。两派势不两立,时常发生争斗,并殃及很多无辜群众。整个青石桥公社都笼罩在一片红色恐怖之中。
     
       斗争的间隙,关于女儿的消息不断传入李平安的耳朵,有人说那天排练后女儿单独把宋万银留了下来,两人还……省略掉的内容往往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以启齿的。李平安脸色很难看,他觉得女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决不允许女儿跟宋万银那种家庭背景的人混在一起,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在埋怨女儿的同时,他更多地怪罪宋万银,于是就对吴天成交代一番。
     
       时节已是冬天,青石桥街上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斗争景象。两旁的墙壁上早已被大字报和各种标语口号覆盖,其中一条标语最为醒目——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当宋明飞父子被吴天成手下押着路过青石桥街的时候,围观的居民们小声议论着,看看,这些年把老宋整得够可怜了,刚摘了右派帽子,又成了走资派。另一个人说,他这算个,听说县里把地主富农等黑五类全关了禁闭,又开始没收他们的财产,一个个整得像霜打的茄子,见人头都不敢抬。
     
       说话间宋明飞父子已被带到卫东兵团司令部。
     
       刚一进门,迎面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转眼间两人已是鼻青脸肿。年少气盛的宋万银愤怒地骂了一句,混蛋!一阵皮带雨便劈头盖脑地落下来,头上鲜血淋淋。宋明飞拉了拉儿子,宋万银这才住了嘴,把头低了下来。卫东兵团造反派第一副司令吴天成坐在椅子上,问宋明飞,老宋,晓得为啥打你吗?
     
       宋明飞低着头,说,不晓得。
     
       吴天成嘴上叼着一根游泳牌香烟,神气活现地说,你儿子阻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你却包庇儿子,你这不是跟文化大革命唱反调吗?你说该不该打?吴天成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唾沫星子喷了宋明飞一脸。
     
       未等宋明飞回答,第二副司令进来了,见面就对吴天成说,听说县城里已开始武斗了,我们这里怕是早晚的事儿。这段时间五月雄师在到处拉拢人,我们可不能落在后面。李司令很器重我们,我们不能给他丢脸。明天李司令要到县城去找他老战友要几条枪,没枪怕是要吃亏哟。
     
       吴天成点点头,说:
     
       你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扩大队伍,这年头人多枪多就是实力。
     
       第二副司令点头称是,又问,听说有些地方开始杀黑五类了?
     
       吴天成回答,我听李司令说,他前几天去襄阳专署开会,会上有人说北京大兴县大辛庄在今年八月底的一天夜里杀了一百多黑五类分子。杀人的方法五花八门,有用棍棒打的,有用铡刀铡的,有用绳子勒的;对几个月大的小娃子,就踩住一条腿,劈开另一条腿,活生生撕成两半……
     
       第二副司令吃惊地说,妈呀,太可怕了!
     
       吴天成眉头一皱,不满地说,你可千万不要同情他们,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听说邻近的一个县里也杀了好几十个黑五类,看来我们这里开杀戒也是迟早的事儿。
     
       第二副司令立即换了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这些黑五类分子就是该杀,谁叫他们不老实,整天想着反攻倒算?妈的,就应该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杀掉活该!
     
       宋明飞浑身颤抖一下,冷汗冒了出来。
     
       吴天成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宋老右,听说你劳教回来后不甘心住在回龙观,经常跑到曲家大院门口转悠,你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那座老房子?真要是那样的话,说明你的资本主义尾巴还没有割掉,那根尾巴还长在你大脑里,你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对共产党不满。你是不是也准备反攻倒算?
     
       这句话来得突然,联系到前面的话,其中的含义非常明确,宋明飞不寒而栗,急忙辩解道,没有,没有,我们那老房子早就该被没收,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再说了,政府安排我们住在回龙观就是对我们最大的照顾,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吴天成冷笑一声,慢慢踱到宋明飞跟前说,可有人向我报告,说你的儿子宋万银经常跟别人说曲家大院迟早还是你们的,有这事儿吗?
     
       宋明飞吓得哆嗦一下,说,没、没有的事儿,我晓得万银不会说这种话,打死他也不敢。说完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厉声问,你没说过是不是?
     
       宋万银应声回答,是。
     
       宋明飞又喝道,那还不赶快跟政府说清楚?
     
       宋万银想,怎样才算跟政府说清楚呢?正迷惑不解的时候,就听伯伯大喝一声,还不赶快跪下!说完自己扑通一声先跪下了,宋万银也急忙跪了下来。
     
       宋明飞使劲儿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说,报告政府,我们实在没有这个心思,那房子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要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要是有半点儿作假,就遭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吴天成眯着眼看看宋明飞,说,宋老右,但愿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丑话我得先说在前面,你狗子的要是敢打着红旗反红旗,老子就对你不客气,轻的送你再去蹲几年大牢,重的就从肉体上消灭你。
     
       宋明飞赶忙回答,不敢,不敢,打死我也不敢。
     
       吴天成又问,晓得就好。你说打你冤不冤?
     
       宋明飞一边掏出手帕擦汗,一边点头哈腰地说,不冤不冤。我们是反动分子,大脑里总有一根资本主义的尾巴没有割掉。我们对人民犯有罪行,人民批斗我们就是对我们的改造和帮助,就是为了让我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们感谢政府。
     
       一席话说得吴天成和手下都笑了。
     
       忽然想起李平安交代的事儿,吴天成又对宋明飞说,还有,你的儿子宋万银真不晓得天高地厚,人家红卫兵排练节目,你去凑啥热闹?也不拉泡稀屎照照自己,你是啥出身?人家是啥出身?你是地富反坏右,反动透顶;人家是革命后代,根正苗红,你哪能跟人家比?
     
       宋万银辩解说,那是他们拉我去的。
     
       吴天成不屑地说,人家拉你去你就去?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人家是在逗你玩,你还人五人六的,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我警告你们,你们以后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回龙观,随时接受造反派和革命群众的批斗。你们要是敢有啥花花肠子,老子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宋明飞父子二人都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此时的他们已丧失了辩解的权利,只有恭恭敬敬接受训斥的份儿,且不敢有丝毫的怨言和怀疑。
     
       回到回龙观,宋明飞悄悄掩上门,一边为儿子擦干脸上的血迹,一边对儿子说,万银呀,如今形势越来越紧了,看样子李平安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爷儿俩能不能渡过这一关还真难说。
     
       宋万银瓮声瓮气地问,伯,那你说咋办?
     
       宋明飞叹了一口气,说,李平安手握大权,我们凡事都要小心。你没事儿就呆在回龙观里,哪儿也不要去了。你的心思要收一收。不是伯伯说你,我们真的不能跟别人比。我们是被专政的对象,小命捏在别人手里,一不小心就要大祸临头。你明白伯伯的意思吗?
     
       宋万银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范新宝走了进来。他也是灰头土脸的。回龙观自从被红卫兵们破“四旧”后,好多天都没有香火了,他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而且还要经常被拉出去批斗,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他看了看宋万银,忽然笑了起来。
     
       宋明飞莫名其妙地问,道长,你笑啥?
     
       范新宝边笑边说,我笑这荒唐的世道。明飞,要是没有这场运动,我敢肯定你跟李平安一定能成为儿女亲家。
     
       宋万银的脸红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宋明飞苦笑了一下,说:
     
       道长,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范新宝却一本正经地说,天下大乱,天下大乱啊!
     
       宋明飞问,道长,你说有啥办法躲过这一劫?
     
       范新宝盯着宋明飞,说,命中注定,在劫难逃。
     
       宋明飞吃惊地问,道长,为啥这样说?
     
       范新宝捋了捋胡须,说,这场运动是自上而下发动起来的,你我哪能抗拒得了?即便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宋明飞失望地说,道长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躲不过?
     
       范新宝微微一笑,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庙跑不了,和尚也就跑不了多远。和尚可以暂时离开庙,但人不能不住房子。比如你们父子二人,你们总不能住在寥天野地吧?你们还是要住在我这回龙观里,既然住在回龙观,红卫兵盯住回龙观,也就盯住了你们。这就是现实。
     
       宋明飞细细体味一下,点点头,又问,道长的意思就是说,这房子既是人的住所,但同时也像监狱一样把人圈起来了?
     
       范新宝回答,就是这个意思。房子的根在土里,土地是背不动的,人不可能背着房子走,所以人就逃不脱房子的束缚。单位给你一套房子,你既是单位的人,也是房子的人。你能离开单位吗?你能离开房子吗?
     
       宋明飞笑了起来:
     
       离开单位也没法生活,上班好歹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
     
       范新宝却一脸严肃地说,还有,即便你离开单位了,离开住的地方了,还有户口也会把你限制住。没有户口,你到哪里都是流民。发明户口的人真是高明呀,一个小本本就把人管住了,管理起来真是方便。
     
       宋明飞忽然问,红卫兵不是可以串联么?听说还是伟大领袖号召的,红卫兵算不算流民?
     
       范新宝摇摇头说,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是为了利用红卫兵打开局面,所以允许他们大串联。如今局面打开了,不需要他们了,自然就不允许他们串联了。再说了,红卫兵都是一群娃娃,闹不出个名堂来。
     
       这个范新宝,别看他整天呆在回龙观,却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宋明飞不禁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问,道长,你看这局面还要持续多久?
     
       范新宝回答,那要看上面的兴趣了。
     
       见宋明飞露出惊讶的表情,范新宝解释,远的不说,就说这青石桥吧,大小事都由李平安一个人说了算,完全凭个人好恶行事,自己想咋干就咋干,没有人能牵制,更没有人能制止,只好由着他了。他说运动,谁还敢说不运动?
     
       话说得有些玄妙,有些艰深。宋明飞一时半会儿理解不过来,只好颓然垂下头说,道长,照你这样说,我们只有伸着脑袋去挨砖了?
     
       范新宝却说,别着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哩。佛教讲究自度度人,我今天就把这句话送给你。
     
       宋明飞说,还请道长指点一下。
     
       范新宝说,我看出来了,这场运动就是让人们互相批斗,彼此防范;你斗我,我斗你,说是群众运动,其实是运动群众,说穿了就是让人们窝里斗。批斗别人其实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换句话说,要想保全自己就得参加运动,得主动表现。你得自救,别人才会救你。依我看,你不如也参加运动,李平安不要你,你就参加另外的组织,跟他对着干,或许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宋明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长,我记得刚解放的时候,你的师傅刘道长劝我功成身退,可惜当时我没听进去。我也听说道教讲究清静无为,遇到这种事儿了一般都采取避让的办法,你咋教我主动出击呢?还有,你说的“自度度人”,不是佛家的意思吗?
     
       范新宝哈哈一笑,说:
     
       明飞,看来你对我们道教并不太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道佛本是一家。你说的没错,道教是讲究清静无为,但并不完全这样。我们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奉行的理念是“盛世归隐,乱世出手”。如今天下大乱,你说我们该不该出手?从小处看是为了自己不受伤害,从大处看或许还能挽救别人。可我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行动多有不便。我观察了所有的人,也只有你出面才能跟李平安争个高低。
     
       可如今我这种身份,哪有资格参加造反派?宋明飞问。
     
       范新宝慢条斯理地说:
     
       你以为造反派里都是根正苗红的正经人物?屁!我看好多人都是乱七八糟的下三烂,这叫啥文化大革命?简直是胡闹。既然他们能参加,你这个所谓的右派也就能参加。我听说卫东兵团跟五月雄师是死对头,五月雄师正在到处招兵买马。你要好好表现,他们说不定就会看上你。
     
       宋明飞记住了道长的话。
     
       此后的日子里,青石桥街的居民们惊奇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情景,街口的槐树下,常常站着一个人,手捧红宝书,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还给人们做些解释。这个人就是宋明飞。
     
       一天傍晚,宋明飞又站在老槐树下,高声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耳背的赵歪嘴路过时听岔了,接过话头说,啥?下到河心,挖断茄根?奶奶个熊,这茄子咋长到河里去了?
     
       人们哄堂大笑,宋明飞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后来,宋明飞又给自己增加了一项打扫街道卫生的任务,每天天不亮就带着儿子来到青石桥街。居民们早上起来,一看门口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石板路面泛着青幽的光,刚开始时感到惊讶,后来就觉得自然。吴天成干脆就将这活儿长期安排给宋明飞父子。
     
       这一来,宋明飞劲头更大了,有些得意地对儿子说,看来范道长说的没错,人有时候就是要主动表现,你表现积极了,自然就能堵住一些人的嘴巴。
     
       可是,儿子却露出不屑的神色,撇了撇嘴,说,伯伯,你发现没有?我们表现再好,也没有哪个表扬一下,好像扫大街的活儿就该我们干。干了就干了吧,可别人还是一口一个反革命,一口一个右派,开批斗会也少不了我们,你说这哪里把我们当人看?
     
       儿子一席话说得宋明飞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有些失望地蹲在地上,把手里的扫把丢在旁边。
     
       两个身影悄然走了过来。钱春梅对妈妈说,妈,你看这街道多干净,连一片树叶都没有。钱瑞莲说,是呀,好像天天都有人打扫。是谁这么勤快?钱春梅悄悄看了一眼宋明飞,宋明飞也正朝她们张望,他显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读懂了钱春梅目光中的含义。
     
       得到了肯定和鼓励,宋明飞的信心增加不少。可就在这时,吴永辉带着几个年轻的造反派走了过来,见宋明飞蹲在地上,就厉声说,宋老右,又在偷懒?还不赶快扫地。宋明飞急忙站了起来,点头说,是是,我这就接着扫。说完拉起儿子,两个人撅着屁股又扫开了。
     
       看着吴永辉走远了,宋万银心里五味杂陈。
     
       在南林的那几年,宋万银眼见伯伯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心里始终无法理解。回到青石桥后,伯伯比以前更低三下四了,换来的却依然是白眼和敌视,这更加刺激了宋万银。他想,同样是人,为啥李平安吴天成等人就如此趾高气扬呢?出身不好,难道永远只能做下等人?可往上推三代,谁敢说自己的祖上都是一生清白呢?
     
       心里不顺畅,难免就会生出事端。
     
       次年春天,风暖暖地掠过青石桥街,拂过少男少女的心头。虽然是非常时期,但革命的激情毕竟不能替代男女之情,运动、说教或者禁锢仍然无法扼杀心中的渴望。年轻人不能没有爱情。
     
       有些日子没见到宋万银了,李玉慧的心里便空荡荡的。那天借背台词之机的幽会,激起了姑娘心中的爱情,每每想起来就脸红心跳,常常在心中悄悄地玩味,之后便是更加强烈的渴望。
     
       听说宋万银每天早上都要扫大街,李玉慧总想找机会跟他说说话,可宋万银总是低头干活,她没有说话的机会。这天李玉慧特意起了个大早,对妈妈说要去学校参加一个活动,匆匆吃了一个馍馍就走了。
     
       来到大街上,此时行人稀少,有两个人正弯腰扫地。李玉慧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急忙向宋万银走去,到他跟前时,把一个纸团扔在他的脚下,并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忽然看见一个纸团落在脚下,宋万银并未在意,但听到咳嗽声,他抬起头,猛然看见那张俊俏的脸庞和一双秋水含烟的眼睛,刹那间明白过来,却不敢多看一眼。
     
       等李玉慧走了,宋万银四下看看,然后飞快地捡起纸团,揣进兜里。这一幕被躲在槐树后面的李玉慧看在眼里,她偷偷笑了一下。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又是一个好天气。
     
       回到住处,宋万银说肚子疼,匆匆走进厕所,迫不及待地展开纸条,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小字:晚上我们在河边的柳树林里见面,不见不散,我等你。
     
       熬过漫长的白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宋万银悄悄溜出回龙观。此时春风荡漾,月朗星稀。河边的柳树林里,有一个痴情的姑娘正等着他。
     
       约会的过程大同小异,虽然时间地点不同,但心中的激情都是一样的。两颗火热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相互抚慰,贪婪地吸吮着爱情的甘露。当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两人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依依不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可是,刚走到一棵柳树旁,突然从里面钻出两个人。
     
       在明亮的月光下,宋万银发现竟然是卫东兵团造反派副司令吴天成和青石桥街上的小寡妇李红香。他们显然也看见了宋万银和李玉慧,急忙转身又钻进了柳树林。
     
       宋万银愣了片刻,闷闷地问,他们两个咋在一起?这是干啥呀?李玉慧用手点了一下宋万银的头,说,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能干啥呀?你真是个傻瓜。然后挽起他的胳膊,从偏僻的小路悄悄回去了。
     
       再说那吴天成,自己偷情偏偏被宋万银撞见了,心里感到晦气,也感到恼火;又见他居然跟李玉慧偷偷幽会,想起李平安的交代,心里更加生气,于是就想好好整治一下这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宋万银。
     
       公社组织社员们去维修河坝,一辆板车配一男一女,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宋万银也被派去参加劳动,和宋万银共一辆板车的,恰好就是李红香。
     
       两人把车拉到田坡上停下来休息。李红香没话找话,哎,宋万银,你在南林呆过几年,那里咋样儿?有我们这里好吗?宋万银回答,那地方是劳改农场,能好到哪里去?我看还比不上我们这里。李红香又问,听说农场里都是男的,个个剃了光葫芦瓢?宋万银纠正道,里面也有女的,还有女右派,我经常看见她们。
     
       宋万银的话显然在李红香的认识范围以外,所以感到很新奇,继续问,还有女右派,咋样?漂亮吗?听说她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思想咋还那么反动?
     
       宋万银忽然想到了妈妈,心里掠过一阵悲凉,所以对李红香的问话没有兴趣。但是,看着李红香惊奇的表情,他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很久以来,他都是在别人的呵斥和白眼中度过的,谁会这样好奇地问过他一个问题呢?这种自豪感其实就是长期受压抑后偶尔涌现出来的自尊心。压抑之后的爆发往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兴奋起来,却不成想一下子过了头,开始吹牛了:我经常和她们在一起,有一次我还看见一个女右派洗澡哩。
     
       李红香一听这话,脸就红了,故意生气地说,看你表面老实,心里咋也是一肚子坏水儿?说完拿眼睛看宋万银,见他目光有些迷离,就拉了一下他的手,说,哎,你看女右派洗澡,人家就不骂你呀?宋万银说,我是无意中看见的,她不晓得。
     
       李红香换了个话题,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是一天晚上,一对夫妻在床上干那事儿,女的叫声很大,可她叫的时候偏偏喊了一句“万岁”,刚好被一个光棍儿听见了,就对造反派头头说了,结果那对男女被抓了起来,说他们是反革命。还说一个小伙子在梦里睡了一个造反派头头的姑娘,第二天小伙子忍不住说了出来,传到造反派耳朵里,就把小伙子抓了起来,定了个罪名叫“梦奸”,你说稀奇不稀奇?
     
       宋万银哈哈大笑,边笑边问,你在哪儿听到的?李红香脱口而出:是吴天成对我说的。忽然又觉得不妥,改口说,他在一次开批斗会的时候说的,很多人都听到了,不信你回去问问你伯伯。
     
       带有一些色情内容的故事很容易让一个已经发育成熟且精力异常旺盛的小伙子想入非非。宋万银低头不语,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天背台词时的情景,还有那天晚上在柳树林里撞见的一幕,于是就问,是吴天成在床上对你讲的吧?李红香脸一下子红了,气恼地说,你放狗屁,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要是让吴天成听见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宋万银吓得脸色苍白,急忙说,红香姐,我是胡说八道的,你千万别当真。猛然听见眼前的小伙子叫“红香姐”,李红香愣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亲切,而这种感觉与吴天成对她的变态虐待是完全不同的,于是低低地说,唉,说了就说了吧,姐不会计较的。妈的,老娘也不是白白睡的。
     
       一时沉默无语。李红香心情复杂,大脑里反复出现吴天成的那副嘴脸,虽然令人十分厌恶,但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对他交代的任务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尽管极不情愿,可她还是按自己的思路把宋万银往设定的目标引导,于是继续挑逗:听说你看见李玉慧洗澡了,有这事儿吗?宋万银吓了一跳,急忙反问,你听谁说的?李红香说,好多人都晓得。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你摸人家李玉慧的身子了,呵呵……
     
       宋万银脸颊发烫。李红香趁他不注意,在他的裤裆处摸了一把,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笑着问,你还想不想再看看女人的身子?不等宋万银说话,李红香拉住他的手说,你这傻瓜,晚上到河边的柳树林里,姐让你看个够。
     
       天黑透了,在李红香的一再暗示下,宋万银跟她一前一后来到柳树林里。刚见面,李红香就像水蛇一样缠住宋万银,两人倒在草地上,随即紧紧抱在一起。
     
       突然,三道光柱扫了过来,五六个造反派从四周冲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青石桥街上就开始流传宋万银耍流氓强奸妇女被抓住的消息。李玉慧闻听大吃一惊,立即来到大街上,发现扫地的人果然少了一个。
     
       李玉慧快步走到宋明飞跟前,急急地问,是真的吗?
     
       宋明飞低头扫地,并不回答。
     
       李玉慧不顾姑娘的矜持,又近前一步,大声问,万银真的被抓了吗?她的脸因着急而涨得通红,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宋明飞这才抬起头,低声说,是的。
     
       李玉慧急问,关在啥地方?
     
       宋明飞仍低头扫地,好像这事儿跟他没有关系,慢吞吞地说,去问你伯伯吧,他晓得。
     
       回到家里,李平安刚吃完早饭,见女儿疾风急火地进来,他当即明白女儿的心思,于是先开口说话,玉慧,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李继红在旁边插了一句,姐姐是不是约会去了?李玉慧白了弟弟一眼,说,再胡扯就打你的嘴。然后径直走到伯伯跟前,问,伯伯,宋万银关在啥地方?他到底犯了啥罪?
     
       李平安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说,快吃饭吧,稀饭都凉了。
     
       李玉慧晓得伯伯这是在故意回避,心里不高兴了,又问,伯伯,你告诉我,宋万银他到底关在哪里?说完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妈妈。
     
       钱春梅明白女儿的意图,转过头对李平安说,你就对玉慧说么,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
     
       李平安抽了一口烟,说,这事儿是吴天成他们干的,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宋万银可能被关在原来的曲家祠堂。他心里明白女儿问话的目的,本不想说,但转而一想,反正那宋万银是要被判刑的,对女儿说了也无妨,或许这样女儿就不会怀疑是自己在背后指使的。
     
       李玉慧却并不领情,反而气鼓鼓地说,真搞不懂你们大人咋想的,没有冤没有仇的,为啥要跟人家过不去?还是兄妹哩,哪有一点儿感情?说完转身出去了。
     
       李平安看着钱春梅,说,看看,都成这个样子了,这样下去咋得了?外面都在说她跟宋万银的事儿,传得神乎其神的,让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钱春梅叹了口气,说,姑娘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腿长在她身上,我们也不能天天跟着她。
     
       李平安对妻子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明白妻子其实是向着女儿的,要是没有妈妈的纵容,女儿不会越来越胆大,事情也不至于这样糟。想到这里,他有些不高兴地说,别光在嘴上说,你得看紧点儿,不要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听到丈夫的埋怨,钱春梅心里也不舒服,就说,你倒怪起我来了?俗话说女大不由母,她整天在外面参加这运动那运动,你让我咋看紧她?
     
       李平安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以后少让她出去了,我天天在外面忙,你在家里也学会操点儿心。
     
       这时,钱瑞莲慢慢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唉,都是这运动,让一家人没个清静。为啥总是要折腾来折腾去?啥时候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啊?这世道!
     
       她的背已开始佝偻,就像庭院中的槐树主干一样。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瓦楞上跳跃。
     
       李平安沉思片刻,对妻子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要说了。又转身对儿子说,你去跟着你姐姐,让她别干傻事儿。记住,多带几个人过去,见机行事。
     
       再说那李玉慧,一路飞奔来到曲家祠堂。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伙子上前阻挡,却被她用皮带抽了回去。她径直走进大堂,只见宋万银正跪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吴永辉手拿一根鞭子,一边抽打一边说,老实交代,你是咋强奸李红香的?
     
       宋万银身上到处都是血道子,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当吴永辉再次举起鞭子的时候,李玉慧冲了上去,一把夺过鞭子,大声说,吴永辉,你太过分了!宋万银即便是犯了法,也轮不到你来审问。
     
       吴永辉转过身,发现是李玉慧来了,心中的怒气顿时消退了一半,笑嘻嘻地说,宋万银是反革命分子的后代,是右派的儿子,是我们专政的对象,我们谁都可以审问他,谁都可以处罚他。再说了,他流氓成性,以前偷看姑娘洗澡,摸人家姑娘的奶子,昨天晚上还想强奸妇女,对这种人必须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吴永辉说得慷慨激昂,直白露骨,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李玉慧。
     
       李玉慧却冷冷一笑,说,说得神乎其神的,你们调查没有?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不能随便下结论。
     
       吴天成走过来说,是李红香亲口说的,还用调查吗?
     
       李玉慧十分讨厌吴天成的这副嘴脸,虽然他是伯伯的盟友,虽然他时常到曲家大院找伯伯说事儿,但李玉慧却尽量躲避他,实在躲避不了也只是敷衍几句。如今不得不面对面,她的心里暗藏着一股无名之火。
     
       宋万银出事,李玉慧猜测这是吴天成的一个阴谋,而这个阴谋的起源似乎与某一个隐秘的情景有关。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柳树林里看见的情景,心里似乎豁然开朗,心想这也许就是吴天成的短处了,只要抓住他的短处,或许就可以救宋万银,于是就含蓄地说,李红香有没有说其他的事儿?有一天晚上,我看见的,宋万银也看见的。然后又猛然转身问宋万银,宋万银,你说是不是?
     
       宋万银却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吴天成心里恼羞成怒,表面上却没有发作,而是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李玉慧说,玉慧,叔叔明白你的心思,但叔叔不得不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你不是一般的年轻人,你是革命后代,你这样包庇宋万银,很可能会影响你伯伯的政治前途。
     
       这种虚伪的规劝却让李玉慧更加反感,她见自己的话没有起到作用,心里不免着急,出于对心上人的担忧,于是就横下一条心,不留情面地说,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也提醒你不要公报私仇,借刀杀人!
     
       吴天成涨红了脸,说,你……太不像话了!
     
       站在旁边的吴永辉叫嚷道,再胡说把你也抓起来。
     
       话音刚落,李继红就冲了进来,大叫,我看谁敢?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小伙子,都是李家父子苦心培养的心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可吴天成也不是吃素的,手里也有不少干将,两派势力很快就对峙起来。
     
       紧要关头,李平安赶来了,迎面就训斥自己的一双儿女: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宋万银是犯了法的人,是我们专政的对象。吴叔叔在进行正常的审问,你们跑来瞎掺和啥?真是不懂事儿,还不赶快滚回去?说完对一个心腹使个眼色,一帮人便推着姐弟二人离开了。
     
       李平安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吴天成的肩膀,说,吴副司令,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继续你们的工作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天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这李平安太厉害了。今天李玉慧的表现完全是阶级立场问题,可经李平安这么三言两语一说,就成了小孩子不懂事儿这样的小事儿了,让吴天成找不到发难的借口,既保护了自己的女儿,又给足了吴天成面子,真是太有才了!高,实在是高!
     
       第二天一大早,李平安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抓起电话摇了一通,请求县里把宋万银关进看守所。
     
       宋万银被押往县城的时候,正是一个黄昏时分。
     
       一轮残阳悬在天际,一片红云铺在江面。
     
       五花大绑的宋万银被几个造反派推推搡搡地上路了。刚走到青石桥街口,李玉慧突然从槐树后面转了出来,朝宋万银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万银哥,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你,我等你回来!说完这句话,姑娘昂起头,勇敢地迎住宋万银的目光,同时把眼角的余光抛给惊愕之中的吴天成父子俩。
     
       吴永辉刚想上前,却被伯伯拦住了。吴天成突然大吼一声:宋万银,你这个流氓犯,到这个时候还改不掉流氓习气,快把他架走。话音刚落,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冲上去架起宋万银,飞快地走了。
     
       李玉慧呆呆地站在槐树下,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
     
       从此以后,李玉慧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对任何活动都提不起精神了。钱春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劝女儿到乡下一个同窗好友家住了一段时间,散散心。
     
       夏天的乡村风景秀美,让李玉慧心情好了一些;农民的质朴善良更消解了她心头的忧伤,她渐渐开朗起来,于是就多住了些日子。谁也没想到,李玉慧因此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没有像她妈妈那样成为运动的无辜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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