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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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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桥公社成立了文化革命小组,党委书记亲自担任组长,随后派工作组进驻学校,指导师生批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八月以后,学校、机关、工厂普遍建立红卫兵和各种群众组织。十月,群众组织踢开党委闹革命,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社会秩序大乱。
     
       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之后,运动便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并波及全国。青石桥公社的红卫兵小将们随后停课闹革命,开始了疯狂的造反。他们到处打砸抢烧,对五类分子实行残酷的揪斗,有人甚至被折磨致死。一时间人人自危,胆战心惊。
     
       作为黑五类,宋明飞父子显然无法幸免。然而,由于红五类出身的李继红是红卫兵总司令,钱春梅千叮咛万嘱咐儿子不要伤害宋明飞父子。李继红听了妈妈的话,仅仅是带着一帮人来到回龙观,象征性地批斗了宋明飞和范新宝,而没有对他们动粗。宋明飞父子俩不由得暗自庆幸。
     
       然而,宋明飞心里终究不踏实,预感到更猛烈的风暴还在后面。出于对儿子的保护,他让儿子到莲心庵避一避风头。走进莲心庵,老远就看见慧远师父站在石阶上,手握念珠,对宋万银说,阿弥陀佛,此事迟早要发生的,快进去避一避吧。
     
       白天,宋万银听慧远法师带着两个徒弟念经,或者一个人在山间转悠,找些野果充饥,倒也清闲自在。到了晚上却比较麻烦,因为是尼姑庵,留宿男人不太方便,宋万银只好硬着头皮再悄悄潜回回龙观。
     
       在革命浪潮的席卷下,女红卫兵队伍分化出来,开始了姑娘们特有的造反运动。由于伯伯的关系,正读初三的李玉慧成为领袖。队伍拉起来了,可革命的目标在哪里?回龙观早已被男生们砸烂了,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莲心庵,于是在某天上午,每人拿着一根棍子,一阵风似的冲进莲心庵。
     
       红卫兵一上山,宋万银就发现了,急忙进去告诉慧远法师,劝她们出去避避风头。慧远却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尘中人有他们的家,出家人也有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就是这莲心庵。它不仅仅是我们身体的住所,更是我们心灵的住所。离开这里,我们的灵魂就无处存放。
     
       说话的时候,红卫兵们已冲了进来,举起棍子对着院子里的几个菩萨塑像就是一阵狂砸。慧远出来阻止,却被红卫兵们围了起来,就在院子里开起了批斗会。
     
       李玉慧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胸前佩戴一枚大号的毛主席像章,左臂上戴着红袖头。军装是她从伯伯的箱子底下翻出来的,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就用一条皮带在腰里扎起来,一下子显得干练了许多,正在发育的曲线也凸显出来。
     
       她走到慧远跟前,厉声喝问,你这个反动透顶的老尼姑,天天传播的都是封建迷信,我们今天要把你批倒批臭。接着高呼口号,打倒封建迷信!打倒反动老尼姑!毛泽东思想万岁!
     
       慧远却无动于衷,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
     
       这种冷漠折射出来的意思就是根本没把红卫兵当回事儿。李玉慧十分恼火,就想再折腾点儿名堂来。她跑进慧远的卧室,发现四面墙壁上有不少卷轴书画,心想这些不都是四旧吗?于是统统扯了下来,一股脑抱到慧远面前,说,看看,这都是你搞封建迷信的证据,今天我们要统统烧掉!
     
       慧远浑身颤抖了一下,说,书画是国粹,你们不能烧。
     
       李玉慧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
     
       啥狗屁国粹,都是你糊弄人的东西。
     
       慧远仍然平静地说,你们不是在进行文化大革命吗?这些书画就是文化,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的精华,你们应该保护才对。
     
       李玉慧听不出慧远话中的深意,但她却十分反感慧远说教的语气,心想你这个封建残余还来教训我,于是就愤愤地说,我们保护的是革命文化,你是封建老古董,你的这些东西也都是封建老古董,统统都要烧掉。说完就让人点起了火。
     
       慧远咬紧牙关,说,阿弥陀佛,你们哪里是进行文化大革命?你们这是在大革文化的命,简直就是糟蹋文化!你们名义上是在破除封建迷信,可你们却又在制造新的迷信,整个国家都在制造迷信。
     
       李玉慧大吃一惊,这分明是在否定文化大革命,而且还威胁红卫兵革命小将,这还得了?怀着一腔革命的激情革命的怒火,她冲上去扇了慧远一记响亮的耳光,鲜血顿时顺着慧远的嘴角流了下来。
     
       慧远却昂起头,双手合十,面对天空说:
     
       天下大乱了,愿菩萨保佑芸芸众生!
     
       那只乌龟却悄然爬了出来,瞪着一双小眼睛茫然四顾,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它径直爬到慧远的脚旁,用费解的眼神看着慧远,慧远弯腰抱起乌龟,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目光中全是爱怜。
     
       李玉慧听说过这只乌龟的故事,早已把它归为“四旧”的行列。今天见慧远如此对待乌龟,心里便认定这只乌龟也是封建残余,于是猛然从慧远手中夺下乌龟,说,真是封建迷信,拿只乌龟来糊弄人。说完一扬手,乌龟飞出老远,嗵的一声落在草丛中。
     
       这一下摔得乌龟龇牙咧嘴,心想,为啥每次受伤的总是我?
     
       慧远面色平静地说,罪过罪过,辱没神灵要遭报应的。
     
       李玉慧听了,气咻咻地说,狗屁神灵,简直是胡说八道!说完又扬起了手。
     
       就在这时,一个人飞奔而来,用身体把她和慧远挡开。
     
       李玉慧定睛一瞧,原来是宋万银,就大声说:
     
       宋万银,我们在破“四旧”,你来干啥?
     
       宋万银用身体护住慧远,对李玉慧说,哎呀,你们破就破呗,画都被你们烧了,还干吗跟慧远法师过不去呀?说完冲李玉慧笑了笑,一张英俊的脸在阳光下格外精神。
     
       李玉慧的心动了一下,随即说,你让开,我们在办正事儿。语气却有几分温柔。她的这种态度让另一个女红卫兵感到不满,于是走上前说,你跟他啰嗦啥呀?他是反革命分子的后代,右派的儿子,是我们专政的对象。哎,对了,几个男生正到处找他呢,他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宋万银听了这话并不恼火,反而嘿嘿一笑,说,男生们找我,女生们也找我?想让我参加你们的组织?你看我多吃香?可我是男的呀,怕是不方便吧。再说了,我还没这闲工夫哩。
     
       一个女红卫兵朝地上吐了一口,说,瞧你那德行,哪配参加红卫兵呀?你是我们革命的对象。说完,开始领头喊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啥种啥苗,啥葫芦啥瓢。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打倒反革命家的狗崽子!
     
       一群人边喊口号,边向宋万银围拢过来。他一看这架势,晓得不是闹着玩儿的,立即转身朝山上跑去。一群姑娘追了上去,可没跑多远就被宋万银甩掉了,姑娘们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把他祖宗八辈骂了个遍。
     
       李玉慧却呆在原地没有动,她的心里有些乱。
     
       一会儿,同伴们又回到莲心庵,把心中的怨气都发泄出来,把里面的佛像和器具也都砸碎了。忙完这一切,一个女红卫兵忽然叫道,哎,对了,听说曲德全的坟头上还有一块石碑,也是这个反动老尼姑立的,我们去砸了吧。她的建议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扬长而去。
     
       看着满地狼藉,慧远仰天长叹。
     
       一阵山风吹来,中庭里的白玉兰树叶哗哗作响。这时,慧远忽然感到脚下有东西在动,低头看去,原来是那只乌龟,正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迷惑。
     
       回到家里,李玉慧仍一脸的兴奋。
     
       她把黄挎包取下来往床上一扔,大叫一声,姥姥,给我倒碗水喝。钱瑞莲闻声从灶户出来,把一碗温开水递给外孙女;李玉慧仰起脖子,咕咚咕咚,转眼间就喝干了,然后抹抹嘴,说,真解渴。姥姥,再给我来一碗。
     
       钱瑞莲又倒了一碗水,看着外孙女,心疼地问:
     
       玉慧,今儿干啥去了?咋就渴成这样?
     
       李玉慧又喝了一碗水,这才对姥姥说:
     
       今天我们破“四旧”去了,好过瘾哦。
     
       钱瑞莲问,到哪里破“四旧”去了?
     
       李玉慧回答,到莲心庵去了。唉,那个老尼姑真是顽固不化,还反过来教训我,被我扇了一耳光,一下子老实多了。这种人就是贱,就得对他们实行专政。
     
       钱瑞莲愣怔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钱春梅刚好回来,在门口听见了女儿的说话,她快步走了过去,跟妈妈打了个照面。钱瑞莲努了努嘴,悄声说,春梅,你跟玉慧说说,姑娘家的,别出去瞎疯了,呆在家里多清静呀。
     
       钱春梅点点头,进去后开门见山地问:
     
       玉慧,你刚才说你打了慧远法师?
     
       李玉慧正坐在床上梳头,齐耳的短发遮住了半个脸。听到妈妈的问话,她点点头,加重了语气:对,就是那个老尼姑,我把她的画烧了,还把曲德全坟上的碑给砸了,那块碑据说也是那个老尼姑立的;给一个反革命分子立碑,说明她也是反动分子。这些都是“四旧”,应该破。
     
       钱春梅怔怔地看着女儿,看得女儿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妈,你干吗老看着我?
     
       钱春梅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把门关上,拉住女儿说,玉慧,你不该打慧远法师,你晓得她是谁吗?
     
       李玉慧平静地说,她不就是个封建老尼姑吗?
     
       钱春梅说,不,玉慧,她不只是个尼姑,她还是你妈妈的姑姑,也就是你的姑姥姥。
     
       看着女儿惊异的神色,钱春梅又说,玉慧,有件事儿妈早就想告诉你,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妈就对你多说几句吧。钱春梅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把她所了解的发生在曲家大院的故事简要叙述了一遍。也许是出于亲情的考虑,她希望女儿不要再为难慧远法师和范道长。她告诫女儿,不管咋说,他们都是你的长辈,你在长辈面前可不能无礼呀。
     
       李玉慧沉思一会儿,忽然说,妈,他们都是封建残余,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你还没跟他们划清界限吗?
     
       钱春梅常年封闭在曲家大院里,对外面的政治运动并不十分了解,所以问了一个在女儿看来十分幼稚可笑的问题:界限?啥界限呀?
     
       李玉慧笑着说:
     
       妈,瞧你都落伍了。划清界限就是要跟他们断绝关系。
     
       钱春梅又问,为啥要断绝关系?
     
       为了说服妈妈,李玉慧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一些流行语统统搬了出来:你想想看,他们是反动的封建残余势力,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文化革命小将,是扞卫毛泽东思想的红卫兵,跟他们阶级阵线不一样,政治立场不一样,咋能站在一起?总之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要是不划清界限,就分不清敌我,这是很危险的。
     
       钱春梅觉得这话很像是李平安说出来的,看来女儿在政治上更趋向于她伯伯了,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失落。她听不懂这样的大道理,只是凭简单的人之常情来考虑问题,随口问女儿,那就不讲亲戚感情了?
     
       女儿手一挥,说,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哪能讲个人感情?
     
       钱春梅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玉慧,还有一件事儿必须告诉你,你出去了可别乱说啊。然后贴着女儿的耳根说,那宋明飞跟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是你的舅舅,宋万银是你的表哥。
     
       李玉慧一声惊叫,这个消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正在低头梳理思路的时候,又听妈妈说,不管咋说,都是自家人。你们搞运动我不反对,可你们不要把人整得太狠。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隔壁邻居,哪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何必把人往死处整?我劝你伯伯他听不进去,你要是也听不进去的话,那我算是白说了。
     
       李玉慧呆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一张英俊的面孔,那就是宋万银,突然间成了她表哥的宋万银,在她心中生了根的宋万银。
     
       钱春梅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悄悄掩门出去了。
     
       下午时,钱春梅拿出一斤茶叶放在提篮里,然后提起篮子悄悄往镇西走去。到达莲心庵的时候,慧远带领两个弟子正在清理地上的碎片。乌龟悠闲地卧在草丛中,用超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景象。
     
       钱春梅走到慧远身边,叫了声,慧远法师。慧远却没有答应。钱春梅又叫了一声,慧远却头也不回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真是作孽呀!钱春梅放下提篮,开始帮助清理地上的碎片。慧远这才抬起头,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辛苦了!钱春梅也不答话,只是低头干活。地上的碎片终于清理完了,慧远说,施主,请到寒舍用茶吧。
     
       走进一间简陋的卧室,钱春梅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副新装裱的对联:一杯清茶,望天上云卷云舒;半部经卷,看庭前花开花落。
     
       慧远端来一盆清水让钱春梅洗手,然后又倒了一碗茶水,说,这是贫尼用花红树叶熬的汤,当做凉茶喝,可以清热消火。施主请尝尝吧。
     
       喝了几口水,钱春梅说,慧远法师,让你受委屈了。
     
       慧远却摆摆手,说:
     
       贫尼受点儿委屈算个啥?天下苍生可都要遭罪了。
     
       钱春梅一边看着慧远的脸色,一边小心地说:
     
       我家玉慧不懂事儿,法师你不要计较。
     
       慧远淡然一笑,说,我佛讲究慈悲为怀,宽厚待人。玉慧毕竟还是个孩子。再说了,她也是被迷惑了心志,不能怪她。
     
       钱春梅心里一阵轻松,随即从篮子里拿出茶叶递给慧远,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请法师收下。
     
       慧远伸手接住茶叶,说,谢谢施主了。自古茶禅一味,茶能静心,禅能明智,而当今社会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啊。
     
       钱春梅听不懂慧远的话,只好岔开话题:法师,有件事儿想告诉你,宋明飞就是我的哥哥,当年跟伯伯一起落水后并没有死,被钟祥的一个船工救起来了。随后就把从外乡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叙述一遍。
     
       慧远愣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
     
       贫尼早已红尘了断,施主为啥要告诉贫尼这些?
     
       钱春梅用略显激动的语调说,如今到处乱哄哄的,我怕他们父子两人受难,我却帮不上忙,照顾不到,我心里也不好受呀。说完鼻子一酸,急忙把头低下来。
     
       慧远点点头,说,施主能有这份心意真是难能可贵。可人命天定,谁也无法改变。
     
       钱春梅恳求道,法师,都说你修行很高,希望你能指点一下。
     
       慧远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案桌旁,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十八个字:少饮酒,多喝茶;头要低,嘴要闭;常洗手,少生气。然后折起来递给钱春梅,说,交给宋明飞吧,他会明白的。至于他能不能躲过这一劫,那要看他的造化了。
     
       钱春梅道了谢,转身欲走时,慧远却叫住了她:施主,麻烦你把这些茶叶送给宋明飞,既是贫尼的一片心意,也是你的一片心意。
     
       法师,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就留下吧。我另外再送一些给他。
     
       慧远却按住她的手,说,施主,贫尼已习惯喝花红树叶了,这东西虽然粗糙,虽然低贱,人称大把抓,登不了大雅之堂,但它能清热泻火,杀虫解毒,让人身体清静,心态平和。
     
       走到大门外的空地上,钱春梅与慧远道别。慧远忽然双手合十,冷不丁地说,阿弥陀佛,要是方便的话,请施主转告李平安,让他没事儿的时候也喝几杯茶。说完转身而去。钱春梅呆呆地望着慧远的背影,一袭青衫渐行渐远,最后与“莲心庵”几个大字融为一体。
     
       鼓声响起来了,在山谷间低回盘旋,慢慢向山外扩散开去。
     
       手捧慧远的手迹和茶叶,宋明飞沉思片刻,对钱春梅笑了笑,说,谢谢你!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钱春梅微笑。钱春梅受到鼓励,便想告诫他要注意安全,然而,当钱春梅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宋明飞却又双目微闭,养起神来。
     
       钱春梅叹口气,只好转身走了,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
     
       钱春梅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那几天李继红刚好生病了,红卫兵副总司令瞅准空子,带领一帮人马冲进回龙观,将宋明飞父子和范新宝师徒二人绑了起来,带到原来的曲家祠堂。
     
       李玉慧听说后,立即带领几个女生前去交涉。
     
       李玉慧说,我们到处在找宋明飞,把他交给我们吧。男生们起初不同意,李玉慧眼珠一转,说,哎,对了,上面要求我们搞敬祝活动,我们人手不够,听说宋明飞原来在农场的时候练习过,把他们交给我们吧。男生还要说啥,李玉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就把话咽了下去。
     
       十几个黑五类被带过来在院子中间站成一排,开始练习敬祝和请罪。别小看了这个,这可是当时一项很重要的政治任务。红卫兵给每人发一本“红宝书”,也就是毛主席语录。这种仪式显得空前严肃,然而作为新生事物,其文词、招式、程序却并不明确,这就让被批斗的人十分为难,生怕出现纰漏。
     
       李玉慧被推举出来主持仪式。她面向众人,腰杆挺得笔直,挺胸收腹提臀,右手从上衣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本红宝书,举在胸前,然后让其他人模仿。因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儿,大都没有经验,所以各种各样的动作都有,有的人感到好玩儿,有的人感到好笑。宋万银忍不住看了一眼李玉慧,很快就感到来自她的目光,他却慌忙低下了头。
     
       忽然,一个男红卫兵走了过来,对宋万银说,一看你这姿势,就晓得你对毛主席不忠,我打死你!说完举起皮带就要朝他头上打下去,李玉慧急忙制止了,说,这是我的事儿,你去忙你的吧。随后走到宋万银跟前,同样举起皮带,却没用皮带扣,对准他的头轻轻打了一下,宋万银的脖子上立即出现了一道红印。众人一看这架势,都紧张起来,开始认认真真地练习。
     
       李玉慧拎着皮带巡视众人,走到谁的面前谁都不自觉地浑身颤抖。走到宋明飞跟前的时候,她站住了。宋明飞刹那间紧张万分,还以为自己哪个地方没做好呢,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双脚使劲儿地靠在一起。
     
       却听李玉慧说,就你还像个样。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宋明飞抬起右臂,保持到一定高度,稳住肘部和腕部,只让五个指头的各个关节活动起来,动作细微而简洁,灵巧而又不失庄重。他不紧不慢地解开左胸前那个口袋,从里面缓缓取出一本红宝书,拇指同其他四个手指对捏,手握书本紧贴在口袋上;当红宝书举到头顶的时候,他用洪亮的声音说,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他举起红宝书的上限恰好刚过额头,收回红宝书的下限正好落在上衣左边口袋里,整个过程十分准确优雅。
     
       李玉慧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宋明飞对众人说,你们好好看看人家,就照他这个样子做,受过专业训练的就是不一样。
     
       尽管很久没听到表扬的话了,可这句话还是让宋明飞感到很别扭,他实在搞不懂究竟是表扬还是讽刺。
     
       但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就被宋明飞强行压了下去,因为目前的他只有听的资格,而没有想的权利。人往往因为有自己的思想而吃尽苦头,相反,头脑简单思想单纯老实听话的人却很安全。这是宋明飞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
     
       即便是讽刺,也当做表扬吧。宋明飞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一边反复练习那套优雅而机械的动作。由于表现出色,宋明飞父子等四个黑五类当天下午就被放回去了。
     
       一个更好的美差降临到宋万银的头上。
     
       红卫兵们要排练节目了,李玉慧自然成了主角。根据剧情安排,需要一个反面人物。很多男生都拼命表现自己,眼巴巴地等着李玉慧把这个角色交给自己。但最后的结果却出人意料,李玉慧要宋万银来扮演这个角色。这下遭到了一些男生的反对,他们说,宋万银是反革命分子的后代,右派的儿子,你咋能让他跟我们一起演戏?
     
       李玉慧振振有词地说,正因为他是我们批斗的对象,我才让他来扮演这个反面人物,这不刚好符合他的身份吗?我们在演戏中继续批斗他,这样不是更好吗?
     
       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毛病。
     
       几个红卫兵来到回龙观,把这个消息告诉宋万银,他瞪大了眼睛,连声说,不,不,我不会演戏,你们另找别人吧。一个领头的红卫兵用不屑的语气说,真不晓得好歹,你以为我们是来求你吗?告诉你,让你演戏并不是抬举你,而是在演戏中继续批斗你。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宋万银垂下头,乖乖地跟他们走了。
     
       李玉慧把排练的地点选在曲家大院的前院天井。当宋万银被带进去的一瞬间,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院子还是原来那么大,如今只有李平安一家居住,显得有些空荡。钱春梅在一边看着女儿指挥红卫兵们布置场地,觉得很好玩,就把妈妈也拉出来看。宋万银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她们,他把头埋得很低,可还是被钱春梅看见了,她的眼神十分惊异。
     
       剧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地主的孙子混进红卫兵队伍,屡次暗中破坏革命,最后被机智的红卫兵小将们发现,地主的孙子遭到残酷的批斗。李玉慧饰演那个具有很高革命警惕性的女红卫兵,宋万银饰演地主的孙子。
     
       排练的时候,几个人在一起对台词。宋万银对演戏原本就不感兴趣,何况还是变相批斗自己,所以就有些消极应付。一个姑娘教训他,宋万银,你这是啥态度?我看你是故意破坏革命演出。
     
       宋万银咧嘴一笑,并不答话。
     
       李玉慧见状,把那个姑娘支走了,转身定定地看着宋万银,轻声细语地说,是我让你来演戏的,你真的就不明白是啥意思?
     
       宋万银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头不语。
     
       李玉慧又说,演戏虽说也有批斗你的内容,但那不过是走个过场。你呀,真是个傻瓜,其实是我想跟你在一起,演戏只是借口,你明白吗?
     
       那个姑娘又回来了,李玉慧忽然大声喝道,宋万银,这次演戏是我们红卫兵对你的改造,你要好好配合,在演戏中彻底反省自己。这是革命任务,你不要不当回事儿!
     
       宋万银果然认真配合了,细心体会台词的意思,把地主孙子的那份阴险狡诈和无可奈何表现得惟妙惟肖,李玉慧十分满意。排练结束后,几个人到杂物间里喝水休息一会儿。
     
       夕阳西下的时候,李玉慧才让大家回去吃饭。宋万银转身要走,却被李玉慧喊住,宋万银,你等一下,有两句台词我还要跟你好好对一下。
     
       杂物间里只剩两个人了。李玉慧看着宋万银,轻轻把门关上,说,省得外面的声音影响我们对台词。其实外面很安静,李玉慧说完这话脸就红了,好像心中的隐情被别人发现了。
     
       两人心不在焉地对了一会儿台词,李玉慧站在窗户前朝外面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宋万银,说,万银,我很热,出了很多汗,你替我擦擦脸好吗?
     
       称呼中省掉了“宋”,这个细小的变化让宋万银深感意外。他接过手帕,却身体僵硬,手也不知所措地伸在空中。李玉慧迎了上来,面对着他,轻轻地说,快来呀,给我擦擦汗。
     
       宋万银还是没有动作。
     
       李玉慧忽然抓住他的手,使劲儿按在自己的脸上。就在宋万银的手接触到李玉慧脸庞的一刹那,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她的身体前倾,一下子倒在宋万银的怀里。宋万银更加不知所措,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李玉慧的身体随之前倾,眼看就要摔倒。宋万银意识到了,急忙停止后退,伸出双臂抱住她。
     
       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李玉慧轻声说,万银哥,我一直都喜欢你,你晓得吗?
     
       宋万银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局促不安。这样的幸福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不敢相信,更让人不敢接受。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是好。终于明白过来,低低地说,不,不,我……我不配。
     
       李玉慧紧紧搂住宋万银,说,万银哥,你不要自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不在乎成分之类的。万银哥,我听我妈说我们还是表兄妹,这是真的吗?
     
       宋万银无声地点点头。这个情况伯伯早就告诉他了,可如今李家成分好,是无产阶级革命阵营中的精英;宋家成分差,属于资产阶级阵营,是被专政的对象。两家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他哪敢去高攀这个表妹?
     
       见宋万银点头默认,李玉慧兴奋地说,万银哥,这真是天意啊。我就要跟你好,这不是亲上加亲么?我不管大人们咋想,他们闹他们的,我们好我们的,你说行吗?说完把宋万银搂得更紧了。
     
       宋万银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对这个表妹从心底里喜欢,另一方面却不想因此影响她的前程。在那个年代,革命激情是不能跟私人感情混在一起的。李玉慧不仅混在一起了,而且还因为儿女私情混淆了阶级阵营,这是非常危险的。他不能因此害了她。于是,用一种略带伤感的语气说,玉慧,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要考虑到我们的处境,你不能一时冲动害了自己。
     
       李玉慧能感受到宋万银那温热的躯体,还有一股淡淡的男人的味道。她心里一阵陶醉,忘情地说,万银哥,我晓得你也喜欢我。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安全,我们就暗中约会好不好?表面上还像原来那样。只要你真心对我好,别的我都不在乎。
     
       宋万银却说,可你伯伯妈妈不会同意的。
     
       李玉慧坚定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做主。看得出来,我妈妈也喜欢你。
     
       萌动的青春终于抵挡不住爱情的诱惑,革命激情也阻止不了两颗火热的心贴在一起。渐渐地,怀中少女温热的躯体让宋万银感到兴奋,少女呼出的气息让他热血沸腾,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姑娘。李玉慧感到了宋万银的回应,更加热烈了,她附在宋万银的耳边说,万银哥,亲亲我。
     
       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很快体会到亲吻的妙处,两张嘴巴难舍难分,两根舌头粘在一起交互缠绕。两人相拥着滚到地上,宋万银的手随即伸进李玉慧衣服里,握住了两只虽不算丰满但很坚挺的乳房,她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把宋万银搂得更紧了。宋万银的手又向下探去,她开始时夹紧双腿,渐渐就松开了,低声呻吟起来……
     
       外面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忽然传来钱春梅呼唤女儿的声音,两人急忙坐起来扣好衣服,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宋万银紧张地问,你妈来了,咋办?李玉慧站起身,说,我先出去把我妈引开,你等会儿偷偷溜出去,不要从大门,厕所旁边有棵歪脖槐树,你从那里翻墙走。说完就开门出去,镇定自若地对妈妈说,妈,我在背台词,找我有事吗?
     
       钱春梅朝门口看了看,其实她一直在暗中观察女儿,发现排练结束后宋万银并没有离开,她就猜到了女儿的心思。她并不反对女儿跟宋万银交往,或许是想补偿一些感情上的欠债吧。可一想到李平安那张阴沉的脸,不禁为女儿担心起来。还有,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干柴烈火,很容易出事,于是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等女儿回到房间后,钱春梅又悄悄地折回去,来到离前院厕所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躲在圆门后面。不一会儿,宋万银就过来了。钱春梅在暗处注视着他,直到他翻墙走了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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