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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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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明飞被解除劳动教养后仍然回到了青石桥。
     
       回来之前,县委统战部专门找青石桥公社党委书记谈了话,指示说要给宋明飞安排工作,原则上是原来在哪个单位回来后还在哪个单位,只是不再担任领导职务,于是宋明飞仍回到供销社。
     
       还有一个问题,回来后住在哪里?曲家大院大部分房间都改成了粮管所的仓库,回去住显然是不可能了。供销社的房子原本就很紧张,人员又是只进不出,住房问题更加突出。正在为难的时候,范新宝来找李平安,说回龙观里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宋明飞和他的儿子可以住到回龙观去。
     
       李平安听后大喜,随即拍板同意,宋明飞和儿子拎着行李就跟范新宝走了。三人将房间打扫干净,搬来一些土坯,倚着两边墙角砌了两张炕,上面铺上高粱秆,一张床就算做成了,再铺上被套就可以睡觉了。范新宝边铺床边说,这里条件差,你们将就一下吧。宋明飞感激地说,范道长,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实在是麻烦你了。
     
       第二天一大早,宋明飞就领着儿子来到曲平川的坟上。
     
       在一片开阔地上,两座坟墓紧挨在一起,其中一座坟上已长起了高大的楝树,树枝间结满绿色的果实,地上也落了一片,散发出浓重的苦涩味道;另一座上面只是长满了灌木杂草,盛开着白色的野蔷薇。
     
       宋明飞跪在妻子的坟前泣不成声,平川,我……我没有照顾好你呀……但是,声音却是极力压抑住的,就像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微弱光亮。宋万银也跪在伯伯旁边,却没有太多的眼泪,妈妈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当年还是小小少年的他早已哭干了眼泪。
     
       哭了一阵,宋明飞渐渐平静下来。忽然听见旁边有一阵响动,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人也跪在曲平川的坟前,面前的一沓火纸正在燃烧,旁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女人一边烧纸,一边说,嫂子,我又来看你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你在下面要想开些,我会经常来给你烧纸的。
     
       这人是谁?宋明飞盯住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竟然是钱春梅,他刹那间明白过来,随即起身走过去。钱春梅也站了起来,宋明飞刚要开口,却被她用眼睛制止了,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棵柳树下说话。
     
       宋明飞问,你这是干啥?
     
       钱春梅并不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命锁,上面的“寿”字清晰可辨。她问,你还记得这个吗?宋明飞当然记得,但这个长命锁勾起的却不是美好的回忆,因此并没有回答。钱春梅又问,听说你还有一个长命锁,上面写着“长”字,送给了一个钟祥人,是这样的吗?
     
       两年前,来自钟祥的外乡人受钱春梅之托到南林劳改农场找到了宋明飞,告诉他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宋明飞至此才明白自己的身世,但他当时就作出了一个决定。今天,他很清楚钱春梅的意图,但他不想改变主意,于是反问,是的。你问这个干啥?
     
       钱春梅一边摆弄着长命锁,一边把外乡人讲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然后轻轻地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看着钱春梅那期待的眼神,宋明飞轻轻地点点头。
     
       钱春梅眼中的亮光闪动了一下,低低地叫了声,哥!
     
       宋明飞眉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钱春梅的期待没有得到回应,露出失望的神色,继续问,我托那个钟祥的老人家带给你二十块钱,你为啥又退还给我了?是嫌少还是另有原因?
     
       宋明飞仍然不说话。
     
       这时,李玉慧在叫妈妈,宋明飞的思绪猛然回到现实中来,再看钱春梅时就想到了李平安,又想到了曲家大院,还有老丈人丈母娘以及爱妻曲平川。他的眼神迷离起来,头脑里一片空白,急忙摇摇头,说,不是!说完,拉起儿子一路飞奔而去。
     
       钱春梅吃惊地看着宋明飞远去,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下来。
     
       女儿玉慧问,妈妈,你咋哭了?刚才那人不是原来跟我们一起住在曲家大院的宋叔叔吗?钱春梅擦干眼泪,说,宋叔叔命很苦,妈这是同情他。
     
       李玉慧虽然听不懂妈妈的话,却对宋家父子印象深刻。
     
       随着渐渐长大,李玉慧和宋万银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次年阴历七月,落下几场雨,镇南河沟里的水漫过了小腿,里面有很多鱼虾,小镇少年们就拎着鱼篓或鸡罩去捉鱼。这天下午,李玉慧跟在弟弟后面又来到河沟旁,李继红挽起裤管下去,一会儿就越走越远。
     
       这时,吴天成的儿子吴永辉走到李玉慧旁边,他用鸡罩使劲往下扣的时候,因用力过大,溅起了水花和泥浆,落了李玉慧一身。姑娘是很爱干净的,当时就不高兴了,冲吴永辉说,喂,你咋回事儿呀?你看泥巴都弄到我身上了。
     
       吴永辉看了一眼李玉慧,很随意地说,谁让你站那么近的?李玉慧更不高兴了,心想你弄脏了我的衣服,反倒还有理了?你要是客客气气地道个歉,我也就算了,可你偏偏那么嘴硬,于是就大声责问,你眼睛里没有水吗?你看不见吗?
     
       吴永辉偏就是个愣头青,是青石桥街上有名的二流子,也可能不晓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李平安的女儿,就用一贯蛮横的语气说,就弄你身上了,咋啦?
     
       李继红听到这边的声音,立即跑过来,看见姐姐受到欺负,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抓起一把泥沙就扔了吴永辉一脸。吴永辉扑过来打李继红,他比李继红高一头,很轻易地就把他摔倒在水里。
     
       关键时刻,宋万银走了过来,只一拉一扯,吴永辉就一屁股坐在水里。他爬起来,又恼又羞,粗着脖子叫骂,好啊,宋万银,你这反革命的后代,右派的儿子,敢打你爷爷,老子和你拼了!
     
       宋万银听了这话非常恼火,于是就回敬道,吴永辉,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你爷爷是土匪吴三宝,你是土匪的后代;你爷爷是大土匪,你就是小土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绝不是啥好东西!
     
       吴永辉更加愤怒,一头撞向宋万银,两人立刻扭成一团。吴永辉虽然蛮横,但年龄毕竟比宋万银小两岁,又没有宋万银灵活,明显处在下风。宋万银脚底下使了个绊子,吴永辉扑通一声又倒在泥地上。宋万银压在上面问,你还敢动手?吴永辉便不吱声了。
     
       宋万银松开手,刚准备走开,吴永辉忽然从地上跃起,抓起一块石头照着宋万银脑袋扔过来。宋万银把头一偏,石头擦着他的额头飞过;虽然避过了重击,但太阳穴上还是留下一道伤痕,血慢慢地从伤口渗出来。吴永辉掉头就跑,但没跑几步,就被追上来的宋万银抓住衣领摔在地下,红了眼的宋万银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般落下,吴永辉便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直到手打酸了,宋万银才停下来,指着躺在地上呻吟的吴永辉说,你以后再敢欺负人,就是这个下场。说完扬长而去,围观的孩子们默默地给他让出一条路。
     
       宋明飞正在给新买的一个木盆刷桐油,看到儿子浑身湿透地走进回龙观,惊讶地问,你咋浑身都是水?你的头咋出血了?说完奔进大堂,抓起一把香炉灰按在儿子的伤口上。
     
       儿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刚才跟吴永辉打了一架。
     
       宋明飞急问,为啥?你咋跟他打架?
     
       儿子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宋明飞用埋怨的语气说,你也晓得吴永辉是个二杆子无赖,你惹他干啥?
     
       儿子却说,看他那个屌样,连姑娘都欺负,太气人了。
     
       宋明飞叹口气,没有说话。
     
       这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回龙观外面响起,范新宝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宋万银,你这个砍头的挨炮的,你为啥打老子儿子?原来是吴永辉的妈妈陈道英来找宋万银算账了,旁边站着她的宝贝儿子,鼻青脸肿,浑身泥浆。
     
       范新宝堵在门口,说,施主,你这是干啥呀?陈道英气鼓鼓地说,来找宋万银算账,你让开。范新宝并不挪动身体,说,施主,小孩子嘛,难免打架,大人就不要往心里去了。陈道英说,他把我儿子往死里打,你看我永辉脸青一块紫一块的,今天我饶不了他!范新宝笑嘻嘻地说,可你家永辉也把宋万银的头打破了呀?陈道英眼一横,说,那是活该!哎我说道士,你咋老向着那姓宋的?他是你儿子还是你孙子?真是烦球人。让开!不由分说挤了进来。
     
       宋明飞正低头给木盆刷桐油,陈道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破口大骂,骂得十分精彩十分难听,很多词句在这里是无法写出来的;她的唾沫星子溅到宋明飞的脸上,可宋明飞连头都不抬一下,仍专心给木盆刷桐油。
     
       也许是自己高超的骂人技巧没有得到回应,也许是宋明飞的冷漠极大地刺伤了陈道英的自尊心,她居然骂出了青石桥历史上最雷人的一句:宋万银,我操你九辈祖宗!你这个反革命的后代,你伯你妈都是右派,你也是右派,你以后生的儿子也是右派,你家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宋明飞仍低头忙活,嘴里叼着一根劣质的联盟牌香烟,仿佛这事与他毫无关系。也许这就是五年多劳教生涯对人的最大改造,艰难的生活不但练就了一双结茧的手掌,也把他的耳膜磨出一层老茧,让人逐渐麻木。
     
       他的嘴巴除了吃饭喝水抽烟外,其他功能已经萎缩。
     
       范新宝暗暗称奇,点点头,又摇摇头。
     
       躲在屋里的宋万银却再也受不了这番侮辱,猛然跳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陈道英跟前,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
     
       宋明飞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抱住狂怒的儿子。
     
       陈道英也反应过来,好啊,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说完就朝宋万银扑过去,宋明飞和范新宝死死地抱住宋万银,两人合力将他硬拖进了房间。趁这工夫,吴永辉飞快地跑了回去,叫来了伯伯和两个舅舅,三人手拎棍棒,气势汹汹地直奔回龙观。
     
       眼看宋家父子难逃一劫。
     
       就在这时,钱春梅带着女儿赶来了。她听女儿讲完事情的经过后,断定陈道英会来闹事,于是就疾奔而来。她抢先一步挡住回龙观大门,冲三个男人说,你们想干啥?想闹事是不是?
     
       三个男人稍微愣了一下。吴天成反应快,立即面带微笑地说,哦,是春梅呀,我们来找宋万银,他把我家永辉打伤了。钱春梅说,那你咋不问问你儿子都干了些啥?他弄了我家玉慧一身泥巴,还打了我家继红,人家宋万银打抱不平。这个你们晓不晓得?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吴永辉则别着脖子说,谁叫你儿子骂我的,打他活该!这话激怒了钱春梅,她说,那宋万银打你更是活该!像你这种人就应该狠狠地打。
     
       陈道英见到钱春梅,口气首先就软了下来,说,春梅,我们是来找宋万银算账的,不是针对你家继红的,这事儿跟你家继红没有关系。钱春梅反问,咋跟我家继红没有关系?要不是你家永辉打了我家继红,咋会有这回事儿?陈道英却说,我不管这些,反正宋万银吃不了兜着走。钱春梅不想再多说了,索性两手叉腰,口气强硬地说,那好,我把丑话先说在前面,今天谁要是跟宋万银过不去,就是跟我钱春梅过不去!
     
       吴天成一看这阵势,晓得遇到了强硬的对手。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多少有这样的认识,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老婆绝不是好惹的,再争执下去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于是拉起儿子,叫上老婆,骂骂咧咧地走了。
     
       宋明飞蹲在地上抽烟,认真地看蚂蚁搬家。
     
       钱春梅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说,万银初中毕业了吧?孩子大了,这样在社会上晃荡怕是不行,该给他找个事儿做了。
     
       宋明飞重重地叹口气,仍然没有说话。
     
       钱春梅走进房间,来到宋万银跟前,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伤口,对范新宝说,道长,光涂这香炉灰恐怕不行,弄不好会感染,你端盆水来。
     
       水端来了,钱春梅用毛巾把伤口仔细擦拭干净,回头对女儿说,玉慧,把那瓶紫药水拿来。李玉慧举着药水瓶走到宋万银面前,钱春梅小心把药水涂在伤口上。
     
       涂药的时候,李玉慧悄悄看了看宋万银,只见他紧咬牙关,眉头紧锁,不晓得是药水灼痛了皮肉还是伤感触痛了心灵。
     
       忙完了,钱春梅把药水递给范新宝,交代说,道长,这药水每天涂两次,三天后结痂就好了。说完转身就走。
     
       李玉慧回头看了一下,宋万银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回到家里,钱春梅一屁股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生闷气。
     
       李平安下班回来,笑嘻嘻地问,今儿又咋了?谁惹你生气了?李继红抢先对伯伯说是吴永辉那小子太欺负人了。李平安说,那是个无赖,人们躲都来不及,你们还跟他一般见识?钱春梅说,你跟派出所的人说说,整治一下吴永辉。
     
       李平安笑了笑,说,吴永辉那小子虽说很坏,可毕竟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派出所咋整治?再说了,派出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咋能说整治谁就整治谁?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钱春梅问丈夫,哎,平安,问你个事儿,公社建筑队还缺人吗?
     
       李平安反问,你问这个干吗?又想给谁帮忙?
     
       钱春梅就说,今天下午要不是宋万银帮忙,我们家继红就要吃大亏。我刚从回龙观回来,我看宋万银也不小了,可他没事儿做,在社会上晃荡很容易出问题,就想在建筑队给他找个活儿干。你就跟建筑队说说吧,你说话管用。
     
       李平安又问,是宋明飞让你说的吧?
     
       钱春梅说,不是,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只是蹲在地上抽闷烟。我是看万银可怜才这么想的。
     
       李平安掏出一盒友谊牌香烟,点燃一根,抽了两口,吐出一个烟圈,说,春梅,不是我说你,你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冲动自作主张。你想想看,那宋明飞虽说摘帽了,可还是一个摘帽右派,还是我们专政的对象,跟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作为公社党委副书记,要是帮了他,别人会咋说我们呢?会说我们模糊阶级阵营,这可是一个政治立场问题。
     
       钱春梅却想得很简单:
     
       平安,你只要点个头,我去找建筑队,这样总行了吧?
     
       李平安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春梅,我晓得你的心思,你认为宋明飞就是你哥哥,你很大程度上是看这个情分。可江湖骗子的话咋能相信呢?再说了,他对你是那个态度,爱理不理的,说明他压根儿就没把你当妹妹看,你又何苦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钱春梅辩解道,你说那个钟祥人是江湖骗子,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敢肯定宋明飞就是我哥哥,他自己也没有否认。至于他不跟我说话,那是因为他心里很苦。这个时候我不去帮他,谁帮他?
     
       李平安换了一种严肃的口气说,春梅,我不得不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政治立场。你有朴素的同情心是好事儿,但你不能滥用这种同情心,不分青红皂白地同情一个右派,只能给我们带来麻烦,你有没有考虑到这个后果?你要有点儿政治头脑,别整天稀里糊涂的。思想单纯一点儿没关系,但太单纯了就是蠢蛋!
     
       钱春梅耐住性子说,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掺和政治,我只晓得宋明飞是我哥哥,我应该去关心他。我就搞不懂了,在你眼里哪有那么多的坏人?都是隔壁邻居的,为啥要整来整去?当初是你鼓动人家提意见,人家提了意见你又说人家反动,把人家打成右派,这简直就是在玩人家!说实在的,我看宋明飞也不像坏人。
     
       李平安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来,要是换了别人,他一定会把她当做隐藏最深的右派抓起来。可眼前是他的妻子,他不能这么做。他呆呆地看着钱春梅,香烟烧到手了都浑然不觉。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急忙扔掉烟蒂,飞快地把门关上,几乎是对钱春梅咆哮着说:
     
       你晓得你刚才说了些啥吗?要是让外人听见了,不但我这个副书记当不成了,你也会被打成右派!公社马上就要开展“四清”运动了,你别给我添乱好不好?
     
       钱春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了过头的话,可她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只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平安,我也只是当着你的面随口说说,在外面绝对不会这么说。这样吧,你要是觉得出面不方便,你打个电话,或者写个条子也行,我去找建筑队队长吧。
     
       李平安却坚决地说,我说了半天简直是白说了,我绝对不会讲这个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好歹不分!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掏出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钱春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尤其是最后那几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她站起来,冷冷地说,李平安,没想到你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嘴上口口声声说学雷锋,可实际上是马列主义只“马”别人不“马”自己。不想帮忙就直说,扯这些干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哐当一声把门关死。
     
       第二天上午,钱春梅独自来到青石桥公社建筑队,找到队长,开门见山地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临时工,发不发工资无所谓,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就行。队长见副书记老婆亲自来说情,哪里敢怠慢,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
     
       次日,宋万银就去上班了。
     
       建筑队的活儿又重又累,但在钱春梅的关照下,宋万银也受到了一定的照顾,尤其是吃饭问题得到了保障。年轻人正长身体,吃饱了饭,又得到了锻炼,身体日益强壮起来,十六岁的时候已有他伯伯那么高了,身上肌肉鼓鼓的,嘴上冒出了毛茸茸的胡须。
     
       夏天来了,潮润的南风在青石桥街上左冲右突。
     
       一天晚上,宋万银加班回来,顺便到一个工友家玩了一会儿。工友家就住在曲家大院附近。出来后,宋万银顺着曲家大院的侧面墙壁往回龙观方向走去。这是一条很偏僻的小巷,平常极少有人从这里走。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小肚子胀得慌,看看四下无人,就对着一堵墙撒尿。
     
       那堵墙就是曲家大院最后一排房子的后墙。
     
       正系裤带的时候,宋万银忽然看见一束微弱的光亮从窗户里透射出来,他下意识地凑过去看,睫毛触到玻璃了还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恰在这时,里面的窗帘被风吹动了一下,随后,宋万银看到了令他魂不守舍的一幕。
     
       一个姑娘的裸体。
     
       宋万银浑身如触电一般,紧张、刺激、酸软,呼吸急促起来,血液开始往身体的某个部位集结,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裤兜里。过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脸上却火烧一般滚烫滚烫的,心底也涌起一股羞愧。没等片刻,却又把眼睛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上。
     
       这次他看清了,里面的人是李玉慧。
     
       李玉慧的身子离宋万银不到两米,不太明亮的玻璃灯罩正好映照着朝向宋万银的一面。灯光中,细嫩如玉的肌肤上滚落的小水珠晶莹圆润,吸引着宋万银的目光。李玉慧的身体发育得真好,乳房小巧玲珑,富有弹性地挺着;纤手滑过,乳房俏皮地四下颤悠,显得灵动可爱。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姑娘的乳房,宋万银痴痴地盯着看,一秒也不想移开视线。这时,李玉慧一个侧身,像故意躲闪宋万银的目光,柔软的腰肢一闪而过,渐渐离宋万银远了,扭动的腰身却把他的眼睛迷离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李玉慧的名字就在宋万银的脑海里生了根,同时生了根的或许还有那娇美的身体。可是,她是公社副书记的女儿,这是个不容置辩的事实,对宋万银来说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所以,一种自卑感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心。
     
       可是,内心强烈的渴望却总在冲撞宋万银的心。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宋万银下班后总是先在工地上磨蹭老半天,然后再走进那条偏僻的小巷,尽管从这里到回龙观要绕一个大弯子,但他愿意多走几步。
     
       又是一个半月之夜,宋万银怀着某种神秘的不可言说的渴望再次走进偏僻的小巷,看看四下无人,就悄然向预定的目标走去。快到目的地了,却忽然发现一个身影倚墙而立,头部紧紧地贴在窗户上,而窗户的位置正是宋万银的目标所在。
     
       那一瞬间,宋万银觉得热血往上涌。
     
       不用说,他所发现的秘密也被别人发现了,他为此感到恼怒,仿佛这秘密专为他存在。他更感到这种行为卑鄙无耻下流,那一刻好像他从来都是局外人似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压低声音喝问,你在看哈?那人冷不丁被揪住了,吓得浑身颤抖,哆嗦着说,我,我,没看啥呀?
     
       宋万银从声音判断出这人是吴永辉,稍稍犹豫了一下。吴永辉也认出了宋万银,乘他不备挣脱出来转身就跑。宋万银立即追上去,两人在巷口处扭打在一起。
     
       宋万银把吴永辉按在地上,厉声问,说,你狗子的刚才在看啥?这句话等于露出了自己的底细,说明他宋万银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吴永辉抓住这个破绽,反问,你咋晓得我在看啥?宋万银愣了一下,说,谁晓得你狗子的在看啥?吴永辉又反问,你既然不晓得我在看啥,你为啥还要追我?这说明你晓得我在看啥,也说明你早就看过啥了。
     
       宋万银听了这段绕口令一般的话,感觉心底的秘密被人猜透了,既有些泄气也有些恼怒,于是气不打一处来,挥手扇了吴永辉两个耳光,骂道,老子啥也没看,谁像你个下流坯子!
     
       吴永辉边挣扎边低低地说,宋万银,你他妈的别装好人了,老子注意你好几次了。我问你,这条巷子平常很少有人走,回龙观离这里又很远,你为啥要走这条路?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趁宋万银愣神的工夫,吴永辉一骨碌爬起来,跳开两步,指着宋万银说,姓宋的,今天的事儿到此为止,我们谁也不找谁。你要是敢跟老子过不去,老子明天就到街上去吆喝,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儿都抖出来,让你狗子的抬不起头。别忘了,你还是右派的儿子!说完一溜烟跑了。
     
       宋万银呆呆地坐在地上,头脑里乱哄哄的,好一会儿都理不出一个头绪。这时,一股淡淡的清香悄然袭来,好像是含笑花的味道。来人正是李玉慧。说来也巧,当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听到外面的响动后急忙走出来,走到近前才看见宋万银坐在巷口。他额头上的汗珠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烁。
     
       宋万银,你坐在这里干啥呀?
     
       猛然看见李玉慧来到跟前,宋万银手足无措,竟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的确有鬼,当然不能说出来了。
     
       李玉慧也不多问,其实她已经从宋万银和吴永辉的对话中听明白了,于是对宋万银说,那吴永辉是个二流子货,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宋万银吃了一惊,说明李玉慧并不是完全蒙在鼓里。他忽然产生一种羞耻感,低头不语。
     
       李玉慧犹犹豫豫地又开口了,其实我晓得你最近每天都是从这里回去的,假如说你看见啥了也就看了吧,只是要放在你心里,在外面不要乱说就行了。
     
       这话等于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宋万银既羞又恼,既惊又怕,额头冒出了冷汗,仿佛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时被人抓住了。他忽然站起身拔腿就跑,留下李玉慧在巷子口发呆。
     
       躲在远处的吴永辉看见了这一幕,也听到了李玉慧的话,他心里充满了嫉妒,一个报复计划油然而生。第二天中午,他叫来三个弟兄在离回龙观不远的地方拦住了宋万银,双方随即展开一场混战。宋万银由于寡不敌众渐渐处于下风,被几个年轻人按在地上。
     
       恰在这时,李玉慧路过这里,听见下面的人发出痛苦的叫喊,她立即分辨出这声音,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飞快地奔了过去,大声说,吴永辉,你们快住手,不许欺负人!
     
       吴永辉抬起头来,不屑地说,不关你的事儿,你少管闲事。
     
       李玉慧却厉声喝道,吴永辉,你们四个打一个,算啥本事?你再不住手我就去叫派出所的人来。
     
       另外三个年轻人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居然是青石桥公社党委副书记的千金,心想她要是真的去叫公安,公安不会不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心里就有了几分胆怯,于是便住手。吴永辉一看这阵势,也不再坚持,四个人拔腿就跑。
     
       宋万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鼻子流血了,殷红的鲜血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李玉慧掏出手绢递给宋万银,可宋万银并不接,而是用袖子去擦鼻血。李玉慧愣了一下,突然蹲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把手绢按在宋万银的鼻孔上,雪白的手绢一会儿就渗出了红色。
     
       宋万银抬头看了看李玉慧,李玉慧也看着宋万银。
     
       宋万银旋即又低下头。
     
       李玉慧问,疼吗?
     
       宋万银点点头。或许感觉李玉慧的手一直伸在面前有些别扭,宋万银就伸手去抓手绢,却一下子抓住了李玉慧的手。他的手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有人过来了,李玉慧飞快地抓起宋万银的手接住手绢,起身说,回去涂点儿牙膏就没事儿了,手绢就送给你了。以后注意,离他们远点儿。他们要是不放过你你就对我说。说完快步离开。
     
       也不晓得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大街小巷里开始暗传宋万银喜欢偷看姑娘洗澡,被偷看的人中间就有李玉慧,而且具体时间具体地点具体情节都有。这种具有某种色情暗示的词汇极具传播力和煽动性,加上中间环节的添油加醋,传到最后往往已是不堪入耳,且让人深信不疑。
     
       传到李平安耳朵里,他的脸色气得铁青,回到家里就对钱春梅发了一通脾气,说都是她干的好事,如今那小子顺着杆子爬,竟然做出这种下流事来。钱春梅没有辩解,流言一开始她就听说了,但这时候辩解无异于火上浇油,越辩解越说不清楚。最后,李平安想到一个办法,干脆让宋万银去修水库算了,省得看见他心烦。
     
       宋万银远离了流言的中心,流言自然就慢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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