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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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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饥荒渐渐逼近青石桥人民公社的时候,大街小巷里笼罩着一种恐慌的气氛。但是,街上不同于乡下,在粮食供应方面相对有保障,所以在短时间内并没有出现大的波动。由于李平安的关系,钱瑞莲母女更不用担心。
     
       灾害持续到第二年的夏天,一个外乡人逃荒来到青石桥,走到曲家大院门口的时候晕倒了。钱春梅走出大门,忽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衣衫破旧,旁边一个大瓷碗。她惊叫一声,引来了妈妈。钱春梅问妈妈,可能是饿的,咋办?
     
       钱瑞莲用手在那人的鼻子底下试了试,说,还有气儿,看起来怪可怜的。这样吧,先给他弄点儿吃的。说完就叫来刘志强,给那人灌了半碗水下去。过了一会儿,外乡人慢慢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刘志强就把他背到院子里喂了些吃的东西。
     
       外乡人被安排在曲平川生前住的房间里,经过两天的调养,渐渐恢复了元气,能开口讲话了,也能站起来走动了。外乡人说他家住钟祥乡下,因家乡闹饥荒,便带着老婆到谷城投奔亲戚,可老婆不慎染病,加上又累又饿,不幸死在路上。他用完身上仅有的一点儿钱买了张席子,把老婆草草安葬,然后一路乞讨继续朝前走。然而,到了谷城才发现,这里的灾情并不比钟祥差,亲戚一家人全部饿死,全村人也所剩无几。无奈之下,他又往回走,走到这里却再也走不动了。
     
       外乡人年轻时在药铺打过杂,懂得一些民间偏方。他看出钱春梅因为生孩子曾落下月子病,气色不好,特别怕风怕冷,就给她推荐了一个偏方,在一只乌鸡的肚子里放上中药怀牛膝,加水清炖两个小时后,吃肉喝汤,一次吃完。七只鸡是一个疗程。李平安和钱瑞莲立即行动起来,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几只乌鸡。钱春梅按照偏方吃了一只,果然好了一些,于是就提出让外乡人多住些日子。
     
       后来,外乡人听说这里叫青石桥,这座房子过去叫曲家大院,就问原来是不是有个范家?钱瑞莲说有。外乡人又问是不是有个人叫范新传?钱瑞莲说是,然后惊讶地问,你问这些陈年旧事干啥?外乡人再问,当年范新传是不是就在钟祥附近出事儿的?钱瑞莲大吃一惊,急忙问,是的,你咋晓得?
     
       外乡人就告诉钱瑞莲,当年范新传落水后,把他的儿子高高举过头顶,拼命放在河里的一块木板上,他自己却被淹死了,还是外乡人找来几个船工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一封信,这才晓得他家住青石桥,名叫范新传。也就在那一天,钟祥宋家庄的一个船工从水面上救起一个孩子,刚好船工没有生养,就把孩子当做养子,取名宋明飞。船工夫妇对孩子十分疼爱,有一口饭也要先喂到孩子嘴里。孩子长大后,船工把他送到私塾读书。孩子十七岁那年,参加了国民政府军,听说后来驻防在中原一带。
     
       外乡人说,我是后来才听说姓宋的船工救起了一个孩子,我敢肯定这个孩子就是范新传的儿子,因为孩子的脖子上有两个长命锁,锁的背面都刻着一个“范”字。后来青石桥这边也没有人去问这事儿,这个孩子就一直生活在宋家庄。
     
       钱瑞莲吃惊地问,你见过那两个长命锁吗?
     
       外乡人回答,见过,一个正面刻着“长”字,另一个正面刻着“寿”字。十五岁那年夏天,宋明飞吃野蘑菇中了毒,是我救了他,他就把其中的“长”送给了我,另一个“寿”自己带着。
     
       说完这番话,外乡人从脖子上取下那个长命锁,正面的“长”字清晰可辨,背后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范”字。
     
       钱春梅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忽然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外乡人,说,你再看看这个。
     
       外乡人接过来一看,也是一个长命锁,跟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正面的“寿”字看得十分真切,背后同样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范”字。他吃惊地看着钱春梅,问,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钱春梅说,这是宋明飞送给李平安的,李平安后来又送给我了。
     
       钱瑞莲这才恍然明白,难怪女儿脖子上的长命锁看起来那么眼熟哩,宋明飞竟然是自己前夫的儿子,真是世事难料啊。这时,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范新传的影子,一座青石桥,一片柳树林,一座大宅院。渐渐地,这一切慢慢隐去,变成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开始时充满朝气,后来就满面愁容,这个人就是宋明飞。
     
       外乡人又问,你认识宋明飞?
     
       没等女儿回答,钱瑞莲却一把拉起女儿,快步走回房间。钱瑞莲站在镜子面前,镜中的她已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她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钱春梅却兴冲冲地说,妈,真巧啊,明飞是我哥哥?
     
       钱瑞莲看了看女儿,叹口气,说,看来这都是命啊!钱瑞莲的这句话具有丰富的内涵,把女儿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包括进去了。
     
       钱春梅还想说啥,就听妈妈说,春梅,妈想静静地呆一会儿。
     
       第二天,钱春梅对妈妈说,妈,我想去南林农场一趟。
     
       钱瑞莲不动声色地问,你去那里干啥?
     
       女儿回答,我想去看看明飞,他一个人在那里怪可怜的。
     
       女儿的心思早在钱瑞莲意料之中。可事到如今,她却不能不考虑将来可能出现的后果,于是对女儿说,春梅,妈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这样做,怕是对我们没啥好处呀。再说了,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吹了凉风咋办?你不能去。
     
       钱春梅不理解妈妈的意思,就问:
     
       他是我哥哥,去看看他能有啥坏处?
     
       钱瑞莲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地说,春梅,你记住,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我都无法挽回。看着女儿疑惑不解的神色,又说,你去问问平安就明白了。
     
       当天下午,李平安从乡下回来了。晚上,夫妻两人好好亲热了一回。事后,钱春梅抵着李平安的颈脖,说,平安,有件事儿想告诉你。李平安说,有啥事儿只管说,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钱春梅就把外乡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李平安听完后惊讶地问,这么说,宋明飞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钱春梅说,是的,千真万确,他就是我哥哥。李平安自言自语地说,不会这么巧吧?
     
       当钱春梅对丈夫说她想去南林看看宋明飞时,李平安这才发现妻子的真正意图,他闭目沉思片刻,忽然坐了起来,说,不行,你不能去看他。钱春梅也坐了起来,问,为啥呀?李平安说,你想想看,宋明飞现在被打成了右派,在全县都是挂了号的。你要是去看他,就表明你同情他,也就说明你跟他界限还没有划清。既然你跟他的界限没有划清,也就说明我跟他的界限没有划清,这会影响到我的前途的,也会影响我们全家的,你明白吧?
     
       钱春梅弄不明白丈夫说的这些道理,她也不想去琢磨,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他是我哥,去看看他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他如今多可怜啊,我觉得我们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钱春梅的这句话在李平安听来隐含了这样的意思,宋明飞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与李平安有一定的关系。这让他感到不高兴了,于是睡意全无,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这才说,你脑子咋就这么简单?是是非非都分不清楚。
     
       受到丈夫的数落,钱春梅也有些生气了,说,我咋就分不清是非了?去看我哥又不是去看别人。李平安气恼地说,你就没想想,如今形势严峻,越是闹饥荒,越是要反右;之所以出现大饥荒,就是因为我们反右不彻底。反右倾到了紧要关头,反右派更不能放松。这个时候要是他宋明飞牵连上我了,我还能当副书记吗?你们还能过上好日子吗?你们还能住上这房子吗?
     
       钱春梅虽然听不懂这番大道理,但听丈夫把这事儿跟房子挂上了钩,似乎明白了一点儿,正琢磨的时候,又听李平安说,再说了,那外乡人的话未必就是真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我看他是顺嘴打哇哇,胡说八道,甚至是在糊弄我们。多长个心眼儿,不要上人家的当了。
     
       钱春梅拿出那个长命锁,边把玩边说,可是,外乡人拿出来的长命锁跟你这个一样,上面也有一个“范”字,他肯定不是说瞎话。李平安不耐烦地说,一个破玩意儿能说明啥?世上相同的长命锁多的是。再说了,那个“范”字说不定是当年工匠留下的记号,或者就是外乡人故意刻上去的,不要信这一套。早点儿睡吧,我明天还要开会。说完把灯吹灭。
     
       次日早上,李平安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两个民兵,让他们去把外乡人赶走,只要他离开,不管到哪里去都可以。两人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任务,把外乡人赶到南边的乡村公路上去了;回来路过曲家大院的时候,见钱春梅在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啥东西,两人凑上前,讨好似的问,嫂子,你在找啥呀?钱春梅回答,我在找一个人。真是稀奇,一大早还在大门楼下坐着,咋一会儿就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下,其中一个问,是不是一个老头子?瘦瘦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钱春梅惊喜地说,是的,你们见过他?两人就表功说已经被赶走了,还说是李副书记让他们这样干的,说是为了安全起见。
     
       钱春梅一听这话,哎哟一声,跺了一下脚,转身进去了,从箱子底下取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又到灶户里拿了六个馍馍,出门后径直往镇南跑去。在那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踟蹰而行。钱春梅追上去一看,果然就是那个外乡人。
     
       钱春梅跑到他前面,说,师傅,你停一下。外乡人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钱春梅,只见她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地说,师傅,你咋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外乡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说,有人容不下我。姑娘,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了?钱春梅说,没有啥麻烦。师傅给我看病,我还没感谢哩。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带着路上吃。说完递上六个馍馍。外乡人急忙摆摆手,说,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救了我一条命,老汉我担当不起啊!
     
       钱春梅恳切地说,师傅,这一路不晓得要走多远,没有东西吃哪行呀?我晓得几个馍馍也帮不上大忙,可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你就收下吧。外乡人只好接过馍馍,老泪纵横地说,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
     
       片刻之后,钱春梅问,师傅,你那天说的长命锁的事儿,是真的吗?外乡人说,千真万确,老汉我这把年纪了,骗你干啥?钱春梅又问,那,宋明飞晓得自己的身世吗?外乡人沉吟片刻,说,我估计他还不晓得,因为宋家庄的人都说好了不对他讲。
     
       钱春梅稍停片刻,又问,师傅,你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呀?是不是一直往南边走?外乡人茫然地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走到哪儿在哪儿。钱春梅突然问,能走到南林去吗?外乡人说,南林那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就在南边,一直走下去的话兴许能走到。哎,那地方是关劳改犯的,姑娘你问这个干啥?
     
       钱春梅就把宋明飞这些年的经历说给外乡人听,说到伤心处已是热泪盈眶。过了好一会儿,钱春梅拿出两张钱,说,我想去看看哥哥,可又走不了,只好麻烦师傅走一趟,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另外给他带二十块钱去,就说是他妹妹的一点儿心意。
     
       外乡人听完钱春梅的讲述,表情木然地说,转来转去,你们兄妹俩又转到一起了。你要是早点儿晓得他是你哥哥,说不定就不会……宋明飞的命可真苦!姑娘,这个忙我一定帮,不过能不能活着走到南林我可不敢说。说完伸手接过钱。
     
       半个月后,一个女人来到曲家大院,把一个信封交给钱春梅。她看着来人,疑惑地问,你是……女人回答,春梅,我是冯月梅,我认识你。钱春梅哦了一声,忽然问,你这是咋回事儿?
     
       冯月梅说,唉,一言难尽啊。我的丈夫钱金平三年前也被打成了右派,跟宋明飞在一起劳动教养。我前几天去看金平,碰到宋明飞了,他听说我想回青石桥看看,就托我把这个信封交给你。
     
       钱春梅请冯月梅进屋去坐坐,冯月梅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说,春梅,人多嘴杂,我就不进去了。其实我就是想回来看一眼,毕竟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刚才去给我伯伯和老公公烧张纸,一会儿就走了。
     
       送走了冯月梅,钱春梅迫不及待地拿出信封,虽然信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可她仍感到一阵惊喜。但是,拆开信封后里面只有二十元钱,仍然一个字也没有。钱春梅一下子明白过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当天晚上,钱春梅失眠了,脑海里不断出现曲德全、宋明飞和曲平川的影子。第二天,她勉强爬起来到粮管所去上班,却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几次不是短斤少两就是把账算错了。主任见她气色不好,就问,钱春梅,你是不是不舒服?钱春梅点点头,又摇摇头。主任就说,那你回去休息吧,不要硬撑了。
     
       回到家里,钱春梅倒头就睡,却总也睡不着,于是就躺在床上想心事。对面的墙上挂了面镜子,她抬头就能看见。恍惚间,门被推开了,卷进来一点尘土。钱春梅起身去把门关上,感觉风很凉。这可是夏天呀,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钱春梅把门关紧后又回到床上。她隐隐觉得有啥东西在房间里移动,可抬头四望却啥也看不到。不经意间,她抬头看了一下镜子,似乎看见镜子里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白色的,一飘就不见了。她有点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镜子看,可是仍然啥也看不到。
     
       感觉有些困了,钱春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她在迷糊中仍觉得有一个人从镜中向她走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镜中人的脸很模糊,却是血淋淋的。
     
       忽然间,镜中人走到床前,钱春梅这下看清了,原来是曲德全,他浑身血污地向钱春梅走来,对她说这房子是他祖上的家产,他要收回自己的财产,然后指着钱春梅说,李平安处决了我,你却跟了他,你对得起我么?你们在这里还住得安生吗?我待你们不薄,你们却不讲良心。你这个贱婆娘,今天我就杀了你!说完举起一把菜刀向钱春梅砍过来。
     
       钱春梅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声喊救命,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掉在床下,一双儿女站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妈妈。
     
       钱瑞莲正在用毛巾为女儿擦汗,边擦边关切地问,春梅,咋啦?是不是做噩梦了?说完用力将女儿扶上床。
     
       钱春梅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忽然问:
     
       妈,人死了以后还有灵魂吗?
     
       钱瑞莲吃了一惊,胡乱应道:
     
       那要……死了以后……才晓得,也许有吧。
     
       钱春梅又问,有地狱么?
     
       钱瑞莲摇摇头,不再说话。
     
       稍停片刻,钱春梅又说,妈,我刚才梦见曲德全了。
     
       钱瑞莲心里咯噔一下,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闪现。她强作笑脸安慰女儿说,春梅呀,梦都是反着来的,梦里有的实际上就是没有。你发烧了,妈去找医生来看看。
     
       医生很快就来了,给钱春梅量了体温,说是打摆子,吃些药,发发汗就没事儿了。医生让钱春梅服了两颗奎宁,然后留下一些药就走了。
     
       可钱春梅一连三天都做噩梦,每次都是惊恐万状大汗淋漓地醒过来。那几天恰好李平安下乡蹲点去了,钱瑞莲手足无措没有主意。她觉得女儿并不是单纯的生病,肯定还有其他复杂的因素,所以除了医生之外,还需要其他的方法;慌乱中忽然想起范新宝,心想这个道士还有些法术,兴许管用,于是午饭后赶紧让刘志强去回龙观。
     
       听完刘志强的叙述,范新宝说,怕是曲德全的魂附在春梅身上了。刘志强惊讶地问,咋偏偏就附在春梅身上呢?范新宝说,这你就不懂了,鬼一般都选择体质弱的人附身。这几天春梅身体差,精神也不好,鬼就瞅准了机会。走,看看去。
     
       来到钱春梅的床前,范新宝仔细查看了她的气色,沉思片刻,拉过钱瑞莲,说,大嫂,春梅是被曲德全的魂附体了,看样子病得还不轻,得赶紧想办法。
     
       钱瑞莲急问,那,你有啥办法?
     
       范新宝说,办法倒是有,只是有些话说出来不太好听。
     
       钱瑞莲毫不犹豫地说,范道长,新宝兄弟,都是自家人,有啥话你就尽管说吧,还磨叽啥呀?
     
       范新宝不再说话,开始施展他的法术。只见他在腰间系上一圈铜铃,烧纸焚香,敲起神鼓,登坛请神。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旋转,打鼓伴舞,手臂飞扬,轻声唱道:
     
       树有根来水有源,我的名字叫曲德全,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靠诚信挣下万贯家产;生逢乱世我无力扭转,为了生计只好委曲求全;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愿跟任何人记仇结怨;谁都渴望幸福的生活到百年,恨只恨我粗心大意上当受骗,最终遭人陷害我命丧黄泉,老婆孩子跟着遭难,房子也被人霸占,我心不甘啊心不甘!
     
       范新宝做了一个旋转舞姿,敲了一串响亮的鼓点,随即停下来,又恢复常态,喝了一口水,这才说,事情已经清楚了,曲德全死后拒绝托生转世,做了一个鬼,潜伏在这座房子里。现在看到他的女儿死了,女婿也被劳教了,心理很不平衡,就开始闹鬼。
     
       一席话让钱瑞莲毛骨悚然,紧张地问,有啥办法摆治一下吗?
     
       范新宝沉吟一下,说,这样吧,我到阴间去一趟,跟曲德全商量一下,多给他一些钱,看能不能安抚。
     
       钱瑞莲问,那需要多少钱?
     
       范新宝想了想,说,我估计十元就够了。
     
       钱瑞莲就说,我给你二十元,让他别再来缠我家春梅了。
     
       范新宝接过钱放进他的包裹里,然后说保持安静,就在地上盘腿坐起来,双手结着手印,凝神静气,双目上翻,出神去了。
     
       过了很长时间,范新宝终于回来了。钱瑞莲急忙问,咋样?安抚了没有?范新宝打开包裹,把钱拿出来还给钱瑞莲,面有愧色地说,不行,这是一个厉鬼,积怨太深,我安抚不了,他已经告到阎王那里去了。
     
       钱瑞莲像泄了气的皮球,急问,没有办法降服他吗?
     
       范新宝默想一会儿,忽然说,办法倒是有一个,怕就怕你们做不到。
     
       钱瑞莲急忙说,只要能救春梅,干啥子都行。
     
       范新宝就说,我到阴间去的时候,遇到一个能管住曲德全的鬼,他对我说,曲德全最听莲心庵慧远师父的话了,只要请慧远出面,肯定能安抚曲德全。
     
       钱瑞莲露出欣喜的神色,说,那就请慧远师父来吧。
     
       范新宝面有难色地说,可这个鬼又说了,必须是你去请慧远下山才行,这样才能显出你的诚意。还有,要李平安烧一炷香,在曲德全灵位前拜三拜,这些做到了,鬼才能平息。
     
       钱瑞莲吃惊地说,让我去请慧远?就怕我请不动啊。
     
       范新宝反问,你没有去咋晓得请不下山?慧远师父如今修行很高,这样的善事她是不会拒绝的。
     
       钱瑞莲稍稍宽了心,又说,就算你说的没错,可你说让李平安烧香,他肯烧吗?他要是不肯咋办?
     
       范新宝平静地说,那就要看春梅的造化了。说完这句话,范新宝闭目不语。
     
       钱瑞莲只好说,好吧,我去就行了。还有啥要求,你都说出来吧。
     
       范新宝又说,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要把那只乌龟交给慧远法师,这也是曲德全的要求,必须照办。
     
       钱瑞莲面有难色地说,范道长,这个怕是不好办,自打曲德全被镇压后,乌龟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们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到哪里去找?
     
       范新宝却说,今天肯定能找到。
     
       尽管将信将疑,钱瑞莲还是让刘志强立即到青石桥公社大院去,让工作人员通知李平安火速赶回来。刘志强走后,钱瑞莲起身走到天井里,正愁到哪里去找乌龟哩,却没想到乌龟已趴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等候,脖子伸得老长,似乎在听人们说话。
     
       钱瑞莲大吃一惊,愣在那里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她赶忙抱起乌龟,只身来到莲心庵,将乌龟放在地上,小东西东瞅瞅西看看,感觉这里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转身就钻进一片草丛之中。
     
       一个小尼姑已等候多时,对钱瑞莲说,施主是来找慧远师父的吧?
     
       钱瑞莲暗暗吃了一惊,回答,对对对,请问她在吗?
     
       小尼姑说,师父出门了。
     
       钱瑞莲急问,她啥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准,师父出去化缘,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
     
       钱瑞莲失望地说,这可咋办啦?
     
       小尼姑说,不过师父临走之前留下一张纸条,让我交给你。说完进去取出一张纸交给钱瑞莲。钱瑞莲刚要打开,小尼姑说,这会儿不能看,回去再看。钱瑞莲迷茫地看着小尼姑,小尼姑又说,你回去只管交给范道长就行了,他晓得咋办。
     
       钱瑞莲刚走,从主堂里面转出了慧远,她走到庭院里,在白玉兰树下站定,看着钱瑞莲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缓缓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乌龟悄悄爬到慧远脚边,抬起头看着她,目光安然。
     
       傍晚时分,钱瑞莲把纸条交给范新宝。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四行字:德全不幸,春梅无辜;冤冤相报,何时到头?范新宝点点头,转身问钱瑞莲,你家有没有香炉?钱瑞莲说有,随即把香炉拿过来,又洗了两个盘子,各装三个馍馍,一并放在神桌上。
     
       范新宝点上香,然后就把慧远写的那张纸点着了。
     
       忽然卷起一阵风,地上的灰烬被吹得干干净净。
     
       几个人正惊讶的时候,李平安推着自行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把车子靠在墙上,就往房间走去。钱瑞莲急忙迎上前,把他拉到隔壁房间里。李平安问,妈,你们这是在干啥呀?春梅的病咋样儿了?
     
       钱瑞莲就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李平安露出不悦的神色,埋怨道,算命占卦,一肚子白话。有病就治病么,你们咋还信这一套?要是把病耽误了咋办?春梅肯定又是老毛病犯了,加上前段时间听了外乡人的一通鬼话,她心神不宁,难免会做噩梦。
     
       钱瑞莲解释说,我看春梅不光是老毛病犯了,也不光是心病,这次病得不轻,来得也凶,妈心里着急,就去请来了范新宝。别人都说灵,我刚才也看到了,真的,地上烧的纸灰眨眼间就不见了。
     
       李平安有些不满地说,妈,我们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能信,我们不能信。你们这样做,让外人晓得了,会咋看我们?肯定要说我这个公社党委副书记支持你们搞封建迷信。
     
       趁钱瑞莲愣神的工夫,李平安快步走进堂屋。从辈分上讲,他该叫范新宝小爹,可范新宝今天的表现却让他感到心烦,于是就说,范道长,如今是新社会了,你咋还在搞封建迷信?
     
       范新宝回答,李书记,是这样的,我刚才到阴间去了一趟,见到曲德全了。曲德全说你们占了他的房子,还说他是被人陷害冤枉死的,他拒绝托生,就附身在春梅身上。
     
       李平安有些不高兴了,但碍于面子,也不好发脾气,只好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曲德全是剥削阶级,是反革命分子,我们无产阶级为了人民的利益革他们的命,有啥不对?
     
       范新宝却争辩道,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李平安生硬地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世上哪有鬼神?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骗人的鬼把戏。如今是新社会了,你这一套早该收起来了。
     
       范新宝继续争辩道,李书记,你对我们道教不了解。
     
       李平安终于忍不住了,劈头盖脸地说,范新宝,我必须纠正你刚才的话,曲德全是板上钉钉的反革命分子,他家的财产必须没收。你说曲德全是被冤枉的,还说我们占了他的房子,你晓得这话是啥性质吗?我咋听起来跟曲平川一个腔调?你是不是也想去蹲几年班房?
     
       范新宝脸色都吓白了。钱瑞莲见势不妙,急忙来打圆场:平安,范道长也只是随便说说。他也是为了给春梅治病,可能是心太急,话说过头了,你就别计较了。
     
       李平安看了一眼范新宝,没好气地说,今天就不追究你了,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今后你要是敢再这样说,我非把你抓起来不可。你赶快走吧。
     
       钱瑞莲给范新宝使了个眼色,他急忙拎起包裹走了。
     
       尽管有医生的精心护理,可钱春梅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了,整天说胡话,话里曲德全曲平川宋明飞房子等词汇清晰可辨。李平安深感不安。
     
       这天晚上,李平安刚刚入睡,忽然被钱春梅一声大叫惊醒,只见她披头散发,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指着墙角说,德全,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的样子好吓人呀。然后转过头对李平安说,平安,德全说他是被冤枉的,有人陷害他,这是真的吗?
     
       李平安沉思良久,忽然起身穿好衣服,径直向回龙观走去,叩开门,对满脸疑问的范新宝说,范道长,麻烦你到我家去一趟。说完疾步往回走。等范新宝走进曲家大院的后院圆门,李平安吩咐刘志强在门口看着,绝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堂屋里,范新宝把曲德全的灵位放到神桌上;李平安点燃一炷香,面朝八仙桌拜了三拜。随后,范新宝画了几道符,分别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
     
       做完这些,范新宝对钱瑞莲嘱咐一番,然后就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钱瑞莲每天早晚准时上香,更换供品,磕头祈祷。说来也怪,从此以后钱春梅晚上睡觉踏实了许多,再也没有做噩梦了。又过了些日子,身体逐渐康复了。
     
       李平安家闹鬼的事不胫而走,引起了街上很多人浓厚的兴趣,一些胆大好奇的人还前来体验,却啥也没有看到,于是失望而去;有人向钱瑞莲求证,她却笑而不答。然而,同住曲家大院的另外三户人家却没这么轻松,心里多少有些惶惑,其中一个老贫农甚至想离开曲家大院回到原来的土坯房去。
     
       后来,钱瑞莲经常给邻居们讲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女子深夜回家,一个男子尾随其后想图谋不轨,女子心里很害怕,路过一片坟地时,忽然灵机一动,对着坟墓说,伯伯,我回来了,开门啊。那个男子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了。女子正得意时,忽然从坟墓中传来阴森森的声音,闺女,你又忘了带钥匙啊。女子大吃一惊,转身哇哇逃跑。
     
       这个故事逗得邻居们哈哈大笑,孩子们却吓得躲在大人身后。
     
       钱瑞莲又讲了一个故事:
     
       一家老人死后,尸体停放在堂屋里面,亲属轮流守灵。晚上,四个人在守灵的时候打麻将,其中一个人是背对着尸体的。突然间,他们听到一声猫叫,当时他们也没引起注意,对面的一个人喊了一声:哎呀,那个猫从尸体上跳过去了呀!当时谁也没有注意。不一会儿,坐在对面和旁边的三个人陆续说肚子痛要去上厕所,一个一个都出去了,只剩下那个背对着尸体的人,他觉得很奇怪,就转身看……
     
       钱瑞莲问,你们猜他看见啥了?
     
       没有人回答。
     
       她接着说,他看见那个尸体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你们猜这是为啥?因为那个猫跳过去的时候,把那个死人的魂带了回来;死人是要带人下去的,结果这个守灵的人第二天就死了。
     
       这个故事讲完,几个孩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怕鬼鬼偏找上门来。
     
       入秋后,每到夜间,前院的厕所里就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比如在上厕所时会听到后面传来低低的哭声,或者是粗重的呼吸声,而厕所里只有一个人,声音从哪里来?等方便的人提上裤子出来时,声音又消失了。
     
       除了声音之外,还有人看见厕所的墙上有白影晃动,于是厕所闹鬼的说法很快就在曲家大院流传开来,胆小的人在夜间再也不敢上厕所了,实在憋不住了就拉在尿罐里。
     
       某天夜里,一位叫曲德才的人去上厕所,就在他抬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张白森森的脸,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吓得他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那张脸却忽然消失。
     
       第二天,曲德才就一病不起,不久就魂归西天。
     
       这下,恐怖的气氛开始在曲家大院里蔓延,两户人家匆匆逃离,回到了原来的旧房子。另一户人家见钱瑞莲家没有动静,感到纳闷,就悄悄地问,大婶子,最近晚上从前院经过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啥声音?
     
       钱瑞莲呵呵一笑,说,听说是闹鬼了,不就是个鬼在哭吗?怕啥?这年头人都不怕还怕鬼?话说得十分轻松,听的人却心惊肉跳。又听钱瑞莲说,我家请范道长来摆治了一下,没事儿了。
     
       听的人受到启发,也去找范新宝,却受到范新宝一番告诫:那房子是座凶宅,你们趁早搬走吧。来人不解地问,可人家钱大婶家不是住得好好的吗?范新宝说,你能比得了人家?人家李平安命硬,鬼都不敢缠他。人家能当书记,你能当吗?来人哑口无言,第二天就到单位找领导要房子,说哪怕半间屋也行,不久就收拾东西搬走了。
     
       到冬天的时候,曲家大院只剩下钱瑞莲一家。
     
       曲家大院顿时清静了许多。腊月的一天,李平安从工地回来,急忙去问钱春梅,还没等女儿张口,钱瑞莲就抢先回答,唉,前阵子院子里闹鬼,其他几户胆小害怕,就搬走了。
     
       李平安又问闹鬼的经过,钱瑞莲都一一说了。
     
       李平安忽然问,那,我们住这里安全吗?尤其是春梅,她要是再受到惊吓咋办?
     
       钱瑞莲说,我专门去问了范道长,他说你命硬,连鬼都不敢来惹,我们住这里不会有事的。
     
       李平安点点头,说,明天把范道长请来,再好好摆治一下,千万别出现疏漏。
     
       钱瑞莲和女儿对视一下,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范新宝做完法事的第二天,李平安作出一个决定,把曲家大院前面的门面和中间的房间全部改成粮管所的仓库,用来存放粮食和油料。随后,在粮管所主任的极力推荐下,钱春梅当上了仓库保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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