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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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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社会各界反响并不热烈。尽管领导一再说这是上级部署的,目的是为了整顿党内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三大坏作风;一再亲临现场反复交代言者无罪,启发鸣放,让人感到如不说上几句实在有负上级一番好意,但效果仍不明显。
     
       作为党外人士,宋明飞既有特殊的经历,又有相当的水平,而且还担任一定的领导职务,这样的人一定能提出非常中肯的意见。于是,他成为重点对象被发动。单位找他谈了,组织找他谈了,可他就是不提任何意见,弄得领导很为难。后来,上级只好让李平安亲自出马,破天荒地找宋明飞谈话。尽管两人说了不少话,有一种冰释前嫌的感觉,但宋明飞仍然提不出任何意见。
     
       李平安没辙了,为了完成任务,只好迂回曲折,让卫生院领导做同样是党外人士的曲平川的工作。但是,由于宋明飞早给妻子打了预防针,曲平川言语十分谨慎,这让上级很失望。无奈之下,李平安只好发动妻子来做曲平川的工作。
     
       于是,在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栀子花前,钱春梅与曲平川进行了一场十分别扭的对话。钱春梅说了很多话,都被曲平川当做了耳边风,但其中的一句却被她记下了。钱春梅说,我家平安说了,这次整风运动,是组织上改正自己失误的一次机会,包括过去一些过头的做法。你们不提,他也不好为你们说话。
     
       钱春梅话里隐含的意思十分明显。曲平川心动了,她想,如果真是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的话,过去一些过头的做法就能得到纠正,那么,一定也包括对伯伯的处理了。经过一番思考,曲平川决定提意见了,于是就给丈夫吹枕头风,让宋明飞出面来向上级反映曲家的遭遇。
     
       经不住妻子的软磨硬缠,宋明飞也动了心思。但他在下定决心之前,特意到莲心庵去了一趟。那是一个薄暮时分,空气中混合着青草和麦穗的味道;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桥街上,房屋、树木、人群、菜园,到处都被火烧云涂染上橘黄色的光芒。
     
       沿着汉江边的一条沙子小路往西走去,江水拍岸的波涛声此起彼伏,好像一个满腹心事的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结束劳作的农民扛着铁锹跟在黄牛身后往回走去,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归林的鸟儿在树枝间鸣叫,彼此呼朋引伴,十分热闹。
     
       走到莲心庵门口,慧远正带领弟子们做晚课。大雄宝殿里钟鼓齐鸣,十分庄严。鼓声厚重平实,好似庙宇下沉默的石头;铃声清脆短促,仿佛天空中掠过的小鸟;钟声悠扬婉转,就像农舍上袅袅的炊烟;唱声柔和从容,宛如暮色中静谧的山林。
     
       晚课结束了,慧远走到宋明飞跟前,说,阿弥陀佛,施主,请到内室说话。坐定了,一碗热茶端了上来。宋明飞轻啜一口,说明了来意。
     
       慧远却端起茶碗说,施主,请喝茶。
     
       宋明飞又喝了一口,说,师父,你说我该不该讲?
     
       慧远又端起茶碗说,施主,请喝茶。
     
       宋明飞略感惊讶,只好又喝了一口,然后说,慧远师父,我是来向你请教的,你说我该不该给上级提意见?
     
       慧远再次端起茶碗说,施主,请喝茶。
     
       宋明飞真是纳闷儿了,慧远师父,我来向你请教,你为啥一再劝我喝茶?莫非这喝茶中也暗藏禅机?请师父指教。
     
       慧远沉吟片刻,说,施主,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贫尼今天就多说几句,与施主探讨一下中国的茶文化。不过在探讨之前,贫尼先问你一个问题,常见酗酒人斗殴,却不见喝茶人打架,哪怕整天喝茶也不会抡起茶杯翻脸。你说这是为啥?
     
       这个问题真把宋明飞难住了,答不上来。
     
       慧远又说,唐代茶僧皎然曾经作过一首诗,其中有几句“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加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说得多好!
     
       宋明飞忍不住问,师父,这首诗是啥意思?
     
       慧远没有正面回答,继续说,表面看,中国儒、道、佛各家都有自己的茶道流派。佛教在茶宴中伴以青灯孤寂,讲究明心见性;道家品茶寻求空灵虚静,讲究避世超尘;儒家以茶励志,沟通人际关系,讲究积极入世。表面看,意境完全不同,但各家茶文化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和谐。啥叫和谐?比如,有客来时敬上一杯香茶,表示友好与尊重,这就是和谐。
     
       宋明飞静静地听着,感到耳目一新。回味一会儿,好像听懂了,但又不完全懂,忽然问,师父,你刚才所说的“和谐”,究竟是啥意思?这跟我问你的问题有啥关系?
     
       慧远淡淡一笑,起身到案桌旁拿起一张纸,说:
     
       施主,你自己看看吧。
     
       宋明飞展开宣纸,上面有两个大字“和谐”,旁边是两行小字:
     
       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话讲。
     
       宋明飞还是不明白,说,师父,请你解释一下。
     
       慧远指着两个大字对他说,“和谐”,原指音乐的合拍和禾苗的成长,后来表示为各种事物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和相互协调。《周礼》中说“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就是这个意思。你看,这个“和”是一个“禾”加一个“口”,“禾”就是粮食的意思,“口”就是吃饭的意思;粮食丰收了,可以吃饱肚子,整个社会安居乐业,这就是“和”。再看这个“谐”,一边是“言”,就是说话的意思;另一边是“皆”,就是“都”的意思;两个合在一起,意思就是大家都可以说话,你信任我,我信任你。
     
       听完这段玄妙的高论,宋明飞忽然明白过来,端起茶碗说,慧远师父,我听懂了,你是在用品茶的方式告诉我一个大道理,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来,师父,我敬你一杯茶!
     
       回到家里,宋明飞当晚就给县委统战部写了一封信,反映老丈人曲德全的遭遇。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夫妻二人反复字斟句酌,直到凌晨时分才写好。在信的末尾,他们写道:
     
       作为一名开明商人,曲德全曾经保护过抗日进步青年,也曾经资助过共产党,并不是那种民愤极大的恶霸地主。至于他参与光化叛乱的案件,因为他自己不够谨慎,思想上摇摆不定,最终被人利用,这是有据可查的,不能草率地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即便有罪,也是罪不该死。他家的家产按政策规定也不在没收之列。他本人被处决了,家产也被没收了,我总觉得这样有些过头了……希望上级能够纠正错误,给曲德全一个公正的结论。
     
       落款的时候,曲平川建议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写上,但宋明飞却坚持写自己一个人的名字,妻子最终依了他。信寄出去了,曲平川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而宋明飞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开始等待。
     
       两个多月后,情况开始发生急剧变化。大鸣大放的整风运动转为全国范围内的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进攻的政治斗争,一场自上而下的急风暴雨般的政治运动铺天盖地而来。
     
       宋明飞写的那封信被转交到李平安手里,他嗅出了另一种味道。他对县委统战部的人说,“过头了”是啥意思?这分明是说我们党的政策过头了,说我们处决曲德全不对,没收曲家家产也不对,这不是在否定我们的政策么?“给曲德全一个公正的结论”是啥意思?分明是说我们冤枉了曲德全,要给他翻案呀。这哪里是提意见?分明是向我们进攻!
     
       李平安的意见得到上级的重视,于是就把宋明飞划成右派。
     
       形势急转直下,这是宋明飞始料未及的。他拼命地检讨自己,查找灵魂深处的反动思想根源,向上级交心,以求得宽恕。然而,他交代的思想认识越多,换来的批斗越猛烈。后来,他被送到离青石桥五十公里的南林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教养。
     
       宋明飞等两百多个右派被分编成四个队,实行军事化管理。平常的劳动强度很大,日未出而作,日落也不息,节假日还要义务劳动,据说这是为了占据右派分子的脑际空间,让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问题。宋明飞以超乎想像的毅力经受住了,度过了几年苦行僧般的生活。
     
       宋明飞被打成右派后,又被抄了家,所有值钱的物品都被充了公,一家的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之中。后来,曲平川和儿子被赶到曲家大院前院一个小房间去住。那间房面积不足六平方米,原来是一间灶户,地面下是阴沟,潮湿,肮脏,里面只能放一张床。有一个小窗是用一块木板上下开启的,打开窗户时要用一根一米多长的竹竿撑起来,而那根竹竿又是她和儿子抬水的扁担。
     
       从卫生院回曲家大院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曲平川每天都是一个人低着头匆匆来匆匆去。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儿子准时出来迎接。看见儿子,她的心里才稍稍感到安慰。走进院子,里面虽然人声嘈杂,但那是别人的热闹,与她无关。她在钱瑞莲等人的白眼中坦然地走过,走进那个仅仅赖以栖身的狭小的空间。
     
       在重大变故面前,曲平川身心疲惫,但她咬紧牙关,把一切委屈都咽下了,不为别的,为了儿子,她也必须坚持住。然而,命运并没有因此而同情这位弱女子,更大的打击不久之后便骤然而至。
     
       秋天,襄阳地区开始大炼钢铁,各个单位、各个家庭都加入到这场盛况空前的运动之中,土铁炉处处冒烟,大面积山林被砍伐,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此外,大量青壮劳力都忙着炼钢去了,只剩一些老弱病残下地干活,庄稼荒芜了不少。然而,因为缺乏科学态度,不懂技术,炼出的废品不计其数。
     
       后来,由于原料缺乏,只好发动群众到处寻找废铁,有人干脆把自己家中的旧铁器拿出来,有的人家里没有铁器,就打别人的主意。一个住在曲家大院不远处的人见曲平川房间里有一口没用的铁锅,就顺手拿了过来。刚好被曲平川看见了,她一把夺过来,厉声问,吴天成,你为啥拿我家东西?
     
       这个吴天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土匪头子吴三宝的儿子。这里需要交代一下,伪军偷袭黄龙荡的时候,吴天成刚好跟师爷下山办事,后来听说伪军连窝端掉了山寨,几个人不敢回去,就躲到外地谋生。直到解放后,吴天成才回到青石桥。
     
       吴天成笑嘻嘻地说,拿去炼钢,反正你家还有一口锅。
     
       眼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且是一个手脚不稳的人,曾经有过小偷小摸的前科,曲平川怀疑自家的东西就是被他拿走了,所以对他十分厌恶,于是就生气地说,这是我家的,不是你家的,即便炼钢也是我送过去,轮不到你。
     
       吴天成却嬉皮笑脸地说,你送我送还不都一样?说完伸手去夺铁锅,曲平川躲了一下,铁锅碰在他的手上,蹭破了一块皮;吴天成恼火了,不怀好意地说,曲平川,如今大家都把自家的铁器拿出来了,你咋还这么小气?你这态度,是不是对大炼钢铁有意见?
     
       这句话带有强烈的诱导,可惜曲平川没有听出来。她在政治上一贯幼稚,被吴天成一激将,就顺着他的话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哼,照这个办法炼下去,能炼出钢来才怪,真是劳民伤财!
     
       吴天成立即跳起来,指着曲平川说,好啊,曲平川,你敢攻击大炼钢铁,我这就去告发你!曲平川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可惜已经无法挽回。
     
       曲平川不可幸免地加入到“漏网右派”的行列。
     
       李平安说送这个漏网右派也去劳教吧。区委书记却说,如今都在抓大炼钢铁,怕是没时间来管这事儿,干脆就放在青石桥批斗吧,留下这个反面典型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儿。
     
       曲平川的落马使因大炼钢铁而沉寂一段时间的批斗会再次热闹起来。一次批斗完了后,李平安对卫生院院长说,听说曲平川还在打针?她是右派,这样的人咋能打针呢?万一她故意装错药扎在我们的群众身上,这可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李平安走后,卫生院立即做出决定,让曲平川去烧锅炉。
     
       烧锅炉是重体力活,一般男人都难以支撑,命运却偏偏要曲平川这个柔弱的女人来承受。她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满面灰尘,但她咬着牙挺住了。曾经的她既是“独二代”又是“富二代”,美丽动人,生活富足,如今的她对生活的要求只是勉强维持。
     
       宋万银常常陪着妈妈烧锅炉。晚上的时间特别难熬,他总希望妈妈能早点回家,但是不可能,他只好带上课本在锅炉旁做作业。劳作的间隙,曲平川时常出神地看着儿子,眼光中流露出阵阵酸楚。
     
       有月亮的夜晚,曲平川一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后背,一边教儿子念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包袱,一直背到汉江口。没有月亮的时候,曲平川就让儿子猜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看得见,数不清。猜猜是啥?儿子脱口而出:是星星。曲平川使劲亲了一下儿子。
     
       有时,曲平川还会轻轻地唱起电影《护士日记》中的那首歌曲《小燕子》给儿子听: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在母性的柔情中忘却烦恼。
     
       沉浸在妈妈优美的歌声里,宋万银常常听得入了迷,思绪张开了想象的翅膀。只有跟妈妈在一起,他才敢多说话。他依稀记得刚刚回青石桥的时候,一家人住的房子还算宽敞,他常常坐在屋檐下看燕子在房梁上筑巢生儿育女,想着想着就说出来,妈妈,我们原来的房子咋不让我们住了?
     
       曲平川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地说,儿子呀,你不晓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整个曲家大院都是我们家的,那才叫宽敞哟。
     
       儿子问,那,我们的房子呢?到哪儿去了?
     
       好久没听见回答,宋万银抬头看去,发现妈妈已泪流满面……
     
       春风一年一度吹进青石桥街。
     
       一天傍晚,曲平川下班回来,刚走进曲家大院大门,就看见几个孩子踩着院墙头爬到槐树上掏鸟窝,院墙上的瓦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曲平川急忙走过去问,你们在干啥?几个孩子并不回答,继续他们的工作。曲平川生气地说,看你们把墙头的瓦都踩坏了,你们赔得起么?一个稍大点儿的孩子问,这关你啥事儿呀?
     
       曲平川平静地说,这房子是我家的,我就要管。
     
       尽管声音不大,但还是被钱瑞莲听见了,她不屑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都被打成右派了,还说这房子是自己的,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也不端盆水照照自己,做梦!李平安回来后,钱瑞莲就添油加醋地把曲平川的话说给他听。
     
       李平安放下碗筷说,看来她还不死心呀,还在打这房子的主意。
     
       门前的那株栀子花结满了花骨朵,不出半月便张张扬扬地开了起来,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这些日子批斗会不那么频繁了,曲平川稍稍喘了口气,每日从栀子花前经过时,心底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于是伸手掐了几朵,回到家里顺手插在搪瓷杯子里,而那杯子就放在靠近门口的案桌上,案桌旁边就是一面镜子。镜子还是当年钱春梅送给她的,后来为了赶时髦,曲平川在镜子背面贴上了毛主席像。
     
       曲平川洗完脸,吩咐儿子将镜子放回原处。儿子毛手毛脚的,胡乱把镜子搁在桌子上,毛主席像在外面,几朵洁白的栀子花就在镜子下面。
     
       真是无巧不成书,钱瑞莲路过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她沉思片刻,急忙跑到区上给李平安说了,李平安吩咐几个手下直奔曲家大院。
     
       忽见几个人来到家里,曲平川自知情况不妙,硬着头皮出来迎接。一个人指着案桌上白色的栀子花问曲平川,你把白花放在毛主席像下面是啥意思?
     
       曲平川平静地回答,没啥意思呀,那是我随手放的。
     
       另一个人冷笑一声,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你这是在诅咒伟大领袖,你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你还想抵赖?
     
       曲平川当天就被抓了起来。
     
       李平安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性质十分严重,完全够得上现行反革命,建议送交上级处置。但青石桥区委书记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曲平川既没有反革命言论,也没有反革命行动,只是一时的疏忽大意,把栀子花放在主席像下面,要是这也构成反革命显然有些勉强,建议还是按右派处理比较合适。
     
       尽管李平安不同意区委书记的看法,但人家是一把手,说话绝对算数,他也只好保留意见;又因为反右工作由李平安分管,所以曲平川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借机将对书记的怨恨一股脑强加到曲平川的头上。
     
       对曲平川的批斗由李平安亲自主持,他带着兴奋的表情整日客串各个会场。每次批斗的时候,批斗者都要求曲平川把沉甸甸的写有漏网右派的木牌子挂在胸前。他们强迫曲平川必须这样做,否则就要对她拳脚相加。有一次,曲平川的头稍微抬起一点,一个年轻人一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陪着妈妈的宋万银在旁边看见了,心里一阵恐惧。
     
       这天,连续经历了几天的批斗,曲平川已身心疲惫,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晚上,她又被拉来批斗,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牌子。
     
       李平安端坐主席台上,威严地问,曲平川,听说你现在还说曲家大院那座老房子是你们家的,你这意思就是说我们没收你家财产是错误的,是不是?
     
       曲平川看着李平安,过去的一幕幕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觉得自己目前的状况简直就是生不如死,这种备受凌辱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她忽然有一种抗争的冲动,于是大声回答,那房子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这句话出乎李平安的意料之外,他带着惊讶的表情问,曲平川,你到现在还这么认为?
     
       曲平川平静地回答,我一直这样认为。
     
       李平安站了起来,走到曲平川面前,眼睛逼视着她,说,曲平川,你晓得你在说啥吗?你这是在否定共产党的政策,你这是反党言论,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
     
       曲平川却冷笑一声,眼睛也逼视着李平安,说,李平安,你别拿这样的大帽子往我头上扣。我没有反党,也没有反社会主义;宋明飞没有反党,也没有反社会主义,我伯伯也没有。可你却把我们都打倒,说到底,你是为了个人利益。
     
       李平安愣了一下,说:
     
       哼,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为了个人利益?
     
       曲平川提高了声音:李平安,你表面上打着革命的旗号,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从小就对我们曲家怀有偏见,后来因为钱春梅的事儿,因为我伯伯曾经把你扣下了,你就对我伯伯怀恨在心,总想找机会公报私仇。刚解放的时候,我伯伯并没有参加光化叛乱,也不属于民愤极大的恶霸分子,可你却不做调查,就轻率地把他当成反革命分子处决。你处决我伯伯是为了得到钱春梅,我说的对不对?
     
       这几句话一出口,会场上立即起了一阵小小的波动,几个小头目拿眼睛偷偷看李平安,只见他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恼羞成怒地说,胡说,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右派!你这现行反革命!
     
       曲平川冷笑一声,说,你喊叫啥?你这样沉不住气只能说明你心虚。此时的曲平川已不顾一切了,她要把憋在心里的委屈和愤懑都发泄出来:还有我家的老房子,按照党的政策并不需要没收,可你却非没收不可,你的目的是打房子的主意,为自己捞取好处,所以才置我伯伯于死地。你把我和宋明飞打成右派,也是为了长期霸占我们家的房子,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我没说错吧?
     
       李平安乱了方寸,厉声喝道,她胡说,快把她押下去!
     
       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把曲平川押了下去。
     
       曲平川一边挣扎一边冷笑着,大声喊道,李平安,你公报私仇,污蔑陷害,你把事情都做绝了,我看你就是一个说绝斗绝做绝的“三绝”干部,简直就是混进党内的败类!我要向上级揭发你!
     
       曲平川立即被人用毛巾捂住了嘴巴。
     
       第二天,李平安开始对她进行变本加厉的折磨,批斗的时候,把一双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曲平川表示了强烈的抗议,可招来的却是一阵拳打脚踢。
     
       晚上,曲平川带着累累伤痕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便失声痛哭。她可以忍受磨难可以忍受困苦,但她却无法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侮辱。当天晚上,她破天荒下了一锅挂面,给儿子打了两个荷包蛋,母子两人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初夏的夜晚,苍穹上星光闪烁,庭院里寂静安详,一弯新月拖着疲倦的身体独自西行。偶尔有几声狗吠,伴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又复归平静。
     
       子夜时分,曲平川亲了亲熟睡中的儿子,开始在昏黄的油灯下梳妆打扮。她换上一套粉红色的旗袍,脚蹬一双黑色高跟皮鞋,这是当年宋明飞在南方给她买的;然后用热水敷脸,涂上淡雅的雪花膏;最后,她把一头齐肩的秀发仔细梳理一遍,用红色的头绳扎在一起,别上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忙完这一切,她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把安眠药。
     
       没有犹豫。没有眼泪。一颗绝望的心早已麻木了痛苦。
     
       第二天早上,曲平川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青石桥街。
     
       一些女人悄悄抹着眼泪,却没有一个人敢来看望。儿子宋万银哭红了眼睛,可一个小小少年,哪里懂得处理妈妈的后事?正在悲痛欲绝的时候,慧远法师下山来了。就像当年替曲德全收尸一样,慧远雇请两个农民,用板车将曲平川的尸体拉走,安葬在曲德全夫妇坟墓旁边。
     
       坟地里,慧远点燃一炷香,然后双腿盘坐,开始为曲平川超度。只见她嘴巴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宋万银早已哭干了眼泪,此时正跪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慧远法师。一会儿,慧远起身,对着坟头躬身施礼,说,平川,安息吧,愿你来世平安幸福。
     
       十一岁的宋万银被慧远留在了莲心庵。一个半大的男孩子住在尼姑庵里终究不太方便,可是,除了这个地方,偌大的一个青石桥,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住了三天后,宋万银提出去南林劳改农场寻找伯伯。慧远手握念珠,好一会儿才说,万银,你如今也是大孩子了,父子相见也好。可南林离这里很远,你一个孩子家咋去呢?等我想想办法再说吧。
     
       傍晚时分,慧远来到小镇东边的回龙观。
     
       范新宝正在门前的垂柳下独自品茶,一边看夕阳慢慢沉入汉江。
     
       慧远在旁边站定,柔声细语地说,道长好兴致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范新宝转过身来,惊异地说,啊,原来是慧远法师呀,你今天咋有空到寒舍来?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慧远在旁边坐下,范新宝随手递过一杯茶。
     
       慧远看着茶杯中的龙井叶片渐渐沉了下去,她把水倒掉。
     
       范新宝不解地问,你把水倒掉干啥?
     
       慧远说,酒喝头盅,茶品二道。
     
       范新宝笑了笑,给慧远的茶杯添满水,说,打个谜语你猜吧——首先是一片云,然后是满天星,最后是落地平。你说是啥东西?
     
       慧远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也打一个谜语,跟你的谜底一样——生在山中,长在树中,枯在袋中,活在水中,香在口中,美在心中。
     
       范新宝呵呵一笑,问,你今天不光是来品茶的吧?
     
       慧远站起身说,道长,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范新宝走到慧远身边,说,有事尽管说,还客气啥?
     
       慧远转身面对范新宝,说,平川走了后,她的儿子万银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住在我那里实在不方便。他想到南林农场去找他伯伯,你送他去好不好?我一个女人家实在是不方便。
     
       范新宝眼望远处,说,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我答应你,可我也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慧远说,有啥不明白的尽管问吧。
     
       范新宝就问,是不是因为他是曲德全的外孙你才肯这么做?
     
       慧远回答,我们都是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换了你也会这么做的。但是,要说一点儿私心都没有,那也是骗人的。不错,他是曲德全的外孙,所以我才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
     
       范新宝说,我明白了,但我真没想到你对曲德全的感情这么深。
     
       慧远说,你想一想,当一个姑娘即将遭到强暴的时候,一个男人拼死相救,这个男人难道不值得托付终生吗?和他相好一场,我一点儿都不后悔!说完,眼含热泪,心思仿佛已沉入往事之中。
     
       好多年了,范新宝第一次发现小妹落泪,心里也涌起一股酸楚,于是就动情地说,小妹,说实在的,我原来一直怨恨曲家,怨恨曲德全,所以当年我极力怂恿你嫁到曲家去,目的就是要夺回房子,夺回家产。可是,没想到你去了之后却改变了想法。当我意识到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的时候,我曾经还怨过你。如今,我彻底理解你了,你晓得为啥吗?
     
       慧远诧异地问,为啥?
     
       范新宝说,坦率地讲,曲德全不是一个坏人。当年设圈套占我们家产也不是他干的,是他伯伯的主意。可他这样的一个人,却也没有一个好结果。那天在河边为他超度的时候,我就想,家财本是身外之物,人活着的时候为啥总要争来争去?伯伯拼命想守住房子,守住家产,最终还是没有守住,反倒把命都搭进去了。曲德全也是这样。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去争夺那些身外之物呢?
     
       慧远点点头,说,三哥,你说得对。想想德全的遭遇,我就感到心痛。十年了,就像是一场梦啊!想想曲家的结果,再看看你我,躲到一个清静之地,与世无争,倒也躲过了一劫。假如你我如今还是那房子的主人,会是啥结果呢?你说这到底是不幸还是万幸?
     
       范新宝感叹道,这都是命啊。
     
       见到儿子,宋明飞搂住亲了又亲,泪花儿都飞了出来。
     
       可当他从范新宝嘴里听到妻子的噩耗时,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直冒,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也在农场接受劳动教养的钱金平等人急忙把宋明飞抬到医务室打了一针,他这才缓过劲儿来,可仍然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句话,只是对着青石桥的方向拜了三拜。
     
       由于条件限制,宋万银不能跟伯伯住在一起,宋明飞就把儿子寄养在农场附近的一户姜姓农民家,隔三岔五来看看儿子。那户农民极其善良,对宋明飞这样的右派没有丝毫的歧视,更没有任何的敌视心理。或许是农民没有那么强烈的政治意识,所以也就没有畸形的是非观念。在他们看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这种农民式的淳朴厚道,在那个年代显得格外珍贵。
     
       农民一家对宋万银尽心关照,还想办法让他继续读书,宋明飞深感欣慰。宋万银也十分懂事,放学了就主动帮农民干活,干不动重活就干些割草砍柴捡粪等轻活,一天到晚不闲着,深得一家人喜欢。农民家有一个女儿,比宋万银小四岁,每天跟在宋万银后面,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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