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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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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江岸边一片杂草丛生的沙地上,有一座新添的坟茔,那是曲德全夫妇两人的安息之地。坟头不高,旁边站立着一块小小的青色石条,却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花圈;坟头下面有几炷香正在燃烧,丝丝烟雾飘然而上。
     
       曲平川脚步踉跄地奔到坟前,叫了声“伯、妈”,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声音在空旷的河沙滩上传得很远。宋明飞抱着儿子跪在地上烧纸,黄色的草纸转眼间变成红色的火苗,一会儿又化作了黑色的碎末和白色的灰尘,在坟头上飞来飞去。离曲德全坟地不远的地方,也有两个人跪在地上烧纸,可他们却不敢哭出声来。
     
       哭累了,曲平川就趴在地上,身子不断地抽动。
     
       一个人悄然走到身后,轻轻地扶住曲平川的双肩。回头看去,也是一张挂满泪水的脸。曲平川呜咽着问,你是?来人说,平川姐,我是月梅,冯先生的女儿。曲平川冷冷地问,有事儿吗?冯月梅长叹一声,说,平川姐,我晓得是我伯伯连累了曲叔叔。今天,我就代表我伯伯来赔个不是吧。说完,冯月梅跪在曲德全坟头,磕了三个头。
     
       宋明飞走过来,扶起冯月梅,说,月梅快起来吧,这是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不关你的事儿,你没必要道歉。冯月梅哭着说,平川姐,不管你原不原谅,我都要说句话,悲剧已经发生,一切都不能挽回;你要保重身体,今后的路还很长,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钱金平过来拉着妻子,两人慢慢走远了。夫妇两人都在襄阳教书,他们那天悄悄回来,在钱三元和冯先生的坟上烧几张纸,然后又悄然回去。
     
       另一个声音在背后悄然响起:说得多好呀。
     
       曲平川扭身看去,原来是一个尼姑打扮的人站在眼前。只见她青衣青帽,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曲平川叫了声慧远师父,一把将来人抱住了。
     
       慧远抚着曲平川的后背,平川,别太难过,当心哭坏了身子。
     
       哭了一会儿,曲平川渐渐平息下来。慧远就把当天的情形详细讲述了一遍。曲平川听完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这么快呀。师父,我伯伯妈妈不该死呀!
     
       慧远叹口气,说,世上好多人都不该死呀。
     
       曲平川回头看了看坟墓旁的青色石条,冷不丁问:
     
       师父,这块碑是你立的吗?
     
       慧远点点头。
     
       曲平川又问,上面咋一个字都没有?
     
       慧远眼望远处,神色超然物外,语气淡淡地说,施主,有就是无,无就是有。一些字已刻在贫尼的心上,也刻在你们的心上,还用刻在石头上吗?
     
       离开坟地,曲平川一家三口回到了那座高墙大院。
     
       钱瑞莲正在大门口择菜,瞥见曲平川走进来,忙起身说,大小姐回来了!目光却躲躲闪闪的。曲平川没有理会,径直走进了钱春梅的房间。钱春梅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手里握住一把牛角梳子,那梳子还是当年曲平川送给她的。曲平川上去一把夺过梳子,使劲儿扔在地上,顷刻间断成两截。
     
       钱春梅被从天而降的曲平川吓呆了,更被她的动作吓蒙了,嗫嚅着问,平川,你、你想干啥?
     
       曲平川指着钱春梅的鼻子问,我伯伯生前待你不薄,可他遭难的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还配做他的女人吗?
     
       钱春梅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击。
     
       钱瑞莲进来了,接过话头说,平川,这事儿你不能埋怨春梅。你伯伯被抓起来后,天天都是春梅送饭。我跟春梅找李平安求过情,可李平安说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求情都没有用。李平安还说我们都是被压迫的阶级,要我们跟剥削阶级划清界限,我们哪敢跟政府作对呀?
     
       钱瑞莲在话中没像原来那样口口声声说老爷,而且还刻意强调了被压迫的阶级这几个字。曲平川分明体会到了其中的言外之意,那意思就是跟曲德全划清了界限。
     
       话里有强烈的暗示,也有明显的个人目的。
     
       曲平川又对钱春梅说,伯伯死后,你连他的遗体都不去收,也不给他操办后事儿,真是无情无义!
     
       钱瑞莲又接过话头:平川你不晓得,你伯伯出事儿那天,我们当时心里都很难过,春梅差点儿背过气了,人有时候一难过就容易误事儿。后来我们也想到去把你伯伯安葬,可你妈又出事儿;我们忙着操办你妈的后事儿,就没顾上你伯伯,当晚才听说是慧远师父去了。
     
       曲平川对钱瑞莲一向没有好感,伯伯和妈妈的死加重了这种反感情绪,刚才她那番虚伪的表白让曲平川更加反感,于是没好气地说,别在这里演戏了!审判我伯伯的时候,是谁跳上去带头揭发?还不是你?你可真是两面三刀!
     
       钱瑞莲断然否定,我没有揭发你伯伯。
     
       曲平川恼怒起来,指着钱瑞莲说:
     
       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钱瑞莲的脸色很难看,她历来有些怵这个曲家的大小姐,但如今情形大为不同,心里也就少了些顾虑,反问,为啥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曲平川语气生硬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姑娘做了我伯伯的小老婆,你就是曲家的主人了?呸,你不配!
     
       这话有些刻薄,让钱瑞莲有一种太伤自尊的感觉,于是就说,曲平川,你别太狂了,就算你伯伯妈妈在世,也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提到伯伯了,往事历历在目,曲平川更加恼火了,就说,你还好意思说起我伯伯妈妈?想当初我伯伯妈妈待你们不错,可我伯伯遭难的时候,你们谁替他说过一句话?你们谁去烧过一张纸?即便家里养的狗见了主人也要叫两声,可你们呢?你们不但不替他说句话,还带头揭发,这不是落井下石吗?你们还配住在这里吗?
     
       这几句话字字击中要害,让钱瑞莲无法反驳,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并且从曲平川的话中找出了破绽,随即反问,谁说我们不配住在这里?你伯伯早就说过,这房子有我家春梅的一份儿,我们住得心安理得。再说了,如今是新社会,不是你曲家作威作福的时候了,我们为啥不能住?
     
       一个声音在大门口响起,是我让他们继续住在这里的。
     
       曲平川回头看去,只见李平安走了进来。
     
       曲平川迎上前说,李平安,来得好,我正要找你。
     
       李平安微微一笑,找我有事儿吗?
     
       曲平川按捺住心头的火气,问,请问我伯伯犯了啥罪,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李平安不紧不慢地说,我要纠正一下你的话,镇压反革命分子曲德全不是我个人的行为,而是上级安排的,我只是奉命行事。
     
       曲平川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我伯伯是反革命分子,证据在哪里?
     
       李平安没有正面回答,避开曲平川的眼睛,说,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奉上级的命令,有啥疑问你去问上级吧。
     
       曲平川十分反感这种傲慢和敷衍,强压着火气,说,我们到襄阳问过,人家说我伯伯参加叛乱的事儿还在调查之中,并没有认定,也没有结论,更没有哪个领导说我伯伯在镇压的范围。这你咋解释?你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
     
       李平安愣了片刻,马上又神态自如地说,当时是没有明确列出名单,但并不等于你伯伯就不在镇压的范围,只要符合镇压的条件,各地可以自行镇压,这也是上级制订的政策。再说了,从你家搜出了手枪,还有国军团长给你伯伯的亲笔信,还有收据,冯先生也招供了,这叫人证物证俱在,你伯伯够得上反革命分子,我有权下令处决。
     
       曲平川终于忍耐不住了,大声说,李平安,你在胡说!你明明晓得我伯伯是被冯小四陷害的,冯先生自己都承认了,你却装作不晓得,你究竟用意何在?
     
       李平安也提高声音说,你这完全是信口雌黄。实际情况是,冯先生根本就没有说过你伯伯是被拉下水的,相反,他说你伯伯也是主谋。
     
       曲平川彻底被激怒了,涨红着脸,说,好啊,李平安,你先斩后奏,做得滴水不漏,根本不把党的纪律放在眼里,我要去告你!
     
       李平安耸耸肩,说,随你便。
     
       曲平川又说,还有,因为你心爱的人成了我伯伯的小老婆,你就怀恨在心,借刀杀人。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也太卑鄙了。
     
       李平安气得脸红脖子粗,忽然冒出一句话,曲平川,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后代,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散布反革命言论。不然的话,我把你也抓起来。
     
       宋明飞走上前来,眼睛逼视着李平安,说,李副主任,你好像还没有这个权力。即便曲德全是反革命,他的子女未必就反动,你凭啥随便抓人?谁给你的这个权力?我劝你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
     
       李平安眼势弱了下去,旋即又抬起头说,你们敢在这里闹事儿,我就敢抓人。
     
       宋明飞一字一顿地说,李平安,我们都是新中国的干部,都归共产党领导。你的权力是人民给的,人民给的权力不是用来胡作非为的,更不是用来打压人民的。我希望你不要干出与军管会副主任身份不符的事儿。
     
       李平安却气咻咻地说,哼,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说完转身走出曲家大院。
     
       当天晚上,曲平川一家住在他们原来的房间里。房间里陈设依旧,物品依旧,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偌大的院落里只有钱瑞莲和曲平川两家六口人,显得格外冷清。
     
       已是盛夏,后院天井里的石榴树又结满了红色的果实,把枝条都压弯了,却没有人来采摘,落得满地都是。钱春梅独自在石榴树下站了很久,脚下的石榴花已被碾成红泥。另一个天井里的栀子花也无声地谢了。
     
       夜幕降临下来,宋明飞不想到灶户去做饭,正犹豫的时候,钱春梅端着一个洋瓷盆子过来,对宋明飞说,我给你们煮了一点儿鸡蛋面条,趁热吃吧。宋明飞伸手接住盆子,感激地说,谢谢!钱春梅说,明飞,你劝劝平川,想开点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明飞给妻子盛了一碗面条,端到她跟前,曲平川却一把把碗打翻,说,她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少来这一套。宋明飞一边清扫地上的面条一边说,平川,即便她有千错万错,可人家给你送面条总没有错吧?伤心归伤心,饭不能不吃呀。
     
       宋明飞喂儿子吃了一些,自己也吃了一碗,然后坐在床头,看着神情忧郁的妻子,劝慰道,平川,振作点儿吧,伯伯和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忽然想到伯伯和妈妈了,曲平川忍不住又哭起来,边哭边说,说被镇压就被镇压了,我家咋就这么倒霉?
     
       宋明飞忧心忡忡地说,平川,这个局面是你我都无法改变的,也是阻挡不了的。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这个现实,适应这个环境,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曲平川长叹一声,换个话题,你瞧瞧钱瑞莲那个得意的样子,我看着就有气。宋明飞说,平川,不管咋说,那钱春梅都是你的二妈,尊重她就等于尊重伯伯,这一点我们不能马虎。她手里有这房产的一部分,你没有理由赶人家走。
     
       其实宋明飞此前就听到过口风,说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其家庭财产很可能要被没收。根据老丈人的情况,曲家的财产必然在没收之列。他虽然劝慰妻子,其实自己心里也难过,为老丈人以及曲家的不幸遭遇。然而,他却不敢触及这个话题,只好与妻子相顾无言,惟有泪两行。
     
       曲平川愤愤地说,你看李平安那个样子,哪像个共产党的干部?简直是混进党内的败类!宋明飞急忙制止她,平川,以后这话千万别再说了,你要记住我们的身份,弄不好就引火烧身。曲平川却固执地说,我不怕,对他这号人我就是看不惯!宋明飞无奈地摇摇头,说,平川,我们还是想想今后的事儿吧。
     
       正说话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宋明飞紧张地问,谁呀?
     
       一个温软的声音回答,是贫尼慧远。
     
       宋明飞与妻子对视一下,急忙过去拉开房门。慧远带着一阵清风走了进来,进门就说,深夜打扰,多有不便,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宋明飞搬过凳子,说:
     
       慧远师父,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想请你都请不到哩。
     
       慧远坐定后说,上午见面时,没有好好说话,所以贫尼就晚上来看看你们。
     
       宋明飞忙说,师父,应该是我们去看你的,这让我们多不好意思。
     
       慧远说,关上门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客气了。看曲平川的眼圈仍然发红,就说,唉,你们这次回来,怕是一次伤心之旅了。
     
       曲平川眼泪又掉了下来,呜咽着说:
     
       师父,我伯伯妈妈死得实在是冤呀!
     
       慧远走过去扶住曲平川的肩头,说,平川,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节哀顺变呀。
     
       曲平川擦干眼泪,说,师父,你是了解我伯伯的。我在想,伯伯一生没做啥坏事儿,这个世道为啥就容不下他呢?
     
       慧远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说:
     
       平川,明飞,贫尼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曲平川说,师父不要客气,就直说吧。
     
       慧远目光平和,用舒缓的声调说,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无非是早一天和晚一天。早一天死,或许就是偿还了前世的孽债;晚一天死,或许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其实,人死不过如灯灭,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再说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魂呢?
     
       曲平川接过话头问:
     
       有的人作恶多端,却没有遭到报应,这又是为啥?
     
       慧远回答,俗话说得好,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今生作恶的人,即便今生逃脱了,能活一个大寿,来世也必定会遭到报应。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因果相袭,这就是人生。然后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我给你们写的一副对联,你们要用心体会。说完展开,内容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一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可是,在曲平川看来,伯伯被处决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容之事,她也不打算开口一笑。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拽着丈夫抱着孩子,直奔刚成立不久的襄阳行政区专员公署和襄阳军分区,告了李平安一状。上级领导这才发现李平安乘青石桥军管会主任去党校学习的机会,自作主张镇压了曲德全等人,而且是先斩后奏,连当地县委和此前的江汉行署都被蒙在鼓里。
     
       虽然青石桥军管会主任十分震怒,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且李平安在军分区也有靠山,想扳倒他也不容易。后来在一个老上级的关照下,李平安仅仅背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同时,专署向各地发出一道紧急通知,严令各地不得随意镇压反革命分子,此后类似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
     
       办完这件事,曲平川一家直接返回部队,他们不想再回到青石桥那个伤心之地了。
     
       雪花飘舞的时候,襄阳地区拉开了土地改革的帷幕。
     
       前面说过,青石桥很多商户都是半商半农,既有店铺,又有田产,所以也是土改工作的重点,曲家更是重中之重,土地被全部没收分给农民,店铺暂时由军管会代管。
     
       眼见形势越来越紧张,钱瑞莲开始担忧起来。不管咋说,女儿都是地主老财外加反革命分子曲德全的小老婆,这个情况地球人都晓得,说不定哪一天斗争就会蔓延到自己家里来。想到这里,她急忙找到女儿,开口就问,春梅,这几天见到平安没有?
     
       外面白絮乱飞,室内温暖如春,墙角的一盆炭火正精力旺盛地向外吐出热量。钱春梅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回答,他又不是我啥人,哪能想见就见?
     
       钱瑞莲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问得不太妥当,于是就改口说,我是问他这几天有没有找过你?
     
       钱春梅看了妈妈一眼,说:
     
       妈,看你着急的样子,是不是有啥事找人家?
     
       钱瑞莲跺了一下脚,说,春梅呀,你整天呆在家里四门不出,不晓得外面的情况。这几天到处都在分地主的财产,有的还把地主一家人赶出家门。我担心我们哪一天也被赶出曲家大院,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因为不管咋说,我们跟那曲德全都是有牵连的。
     
       钱春梅反问,可这跟李平安有啥关系?
     
       钱瑞莲索性把话挑明:咋能说没有关系呢?你想想,李平安如今是青石桥的二把手,就管土改这事儿。你去找找他,只要他说句话,我们就没事儿。他有这个本事,他也肯帮这个忙。
     
       钱春梅说,妈,人家李平安如今是政府的人,我一个地主家的小老婆,哪里够得上跟他说话?人家凭啥听我的?
     
       钱瑞莲明白女儿还在为过去的事情计较,就说,春梅,妈晓得你的心思,过去妈那样也是为你好,想让你有个好的生活,当父母的谁不希望儿女幸福?可没想到把你跟平安拆散了,如今妈心里也难过……说完用手去擦拭眼角。
     
       钱春梅见妈妈动了感情,心里也有些感动,急忙拉住妈妈,说,妈,过去的就过去吧,你也不要难过。只是你今天说的这事儿,我一个女人家,叫我咋开口?
     
       钱瑞莲边往炭火盆里添炭边说,春梅呀,妈也晓得这话不好开口,可这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儿,也只有依靠你了。我看出来了,李平安对你还很有感情,只要你主动,这事儿就好办。
     
       钱春梅想了想,写了一张纸条,让继父送给李平安。
     
       这天晚饭后,李平安到办公室写了一会儿日记,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随后,他走出机关大院,先沿着汉江逛了一会儿,天色微暗的时候,悄然拐进青石桥街,走进一座高墙大院。大门开了又关上。
     
       钱瑞莲满脸堆笑地说,来了,春梅在房间里。
     
       李平安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钱春梅正倚窗而立,桌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原来是一个人推门而入。钱春梅起身看去,禁不住喜上眉梢,几步跨过去,被李平安一把搂进怀里,灯随即被吹灭了。
     
       一番亲热后,钱春梅附在李平安耳边问:
     
       快一个月没看见你了,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李平安说,哪里的话?这阵子太忙了,到县上学习了半个月,回来后天天不是开会就是下乡,忙得晕头转向。我天天都想着你呀,可就是没有时间过来,都快把我给憋死了。
     
       钱春梅揪了一下李平安的耳朵,笑骂道,你原来也这么不正经呀,不动声色就把反革命分子的小老婆给睡了。
     
       李平安平静地说,你原本就是我的人,被曲德全抢过去了,如今曲德全死了,这叫物归原主。
     
       钱春梅嗔怪道,你这叫啥话,好像我是一件物品似的。
     
       李平安开玩笑说,呵呵,女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
     
       钱春梅使劲儿掐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李平安被掐疼了,边揉屁股边说,你轻点儿好不好,把我掐死了你跟谁过呀?
     
       钱春梅吃吃地笑了起来,说,我就是要让你晓得我的厉害。然后又轻轻地为他抚摸,动作中充满了柔情,边抚摸边问,哎,我听说这几天到处都在没收地主家的财产,我们家的财产会不会被没收?
     
       李平安笑了笑,说,这个么,按政策规定,曲德全是反革命分子,而且性质特别严重,曲家的财产肯定是要没收的,但问题是他们两口子都死了,曲平川也不在家,曲家财产有多少也说不清楚。另外,你和你妈跟曲德全不一样,你虽然曾经是曲德全的小老婆,可你也是被压迫阶级,你们个人的财产不会被没收。
     
       钱春梅一听这话十分欣喜,在李平安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李平安却又说,但你们也要作出个样子来,主动上交一些财物,显出你们对运动的真心拥护,我才好替你们说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钱春梅立即说,好,明天就去。然后又问,平安,你为啥对我们这样好啊?
     
       李平安在黑暗中笑了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妖精。
     
       钱春梅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随即把李平安拉到自己身上。
     
       第二天上午,钱春梅早早起来,开始收拾打扮。她换上一身绸缎面料的大红棉袄棉裤,紧绷绷地裹住丰满的身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反复涂脂抹粉,然后在房间里扭来扭去。
     
       钱瑞莲则一身粗布衣,把两副水烟袋、一副麻将、一个香炉和几件衣服放进一只红木箱子里。她走进女儿房间看了看,皱着眉头说,春梅,穿这身衣服不合适吧?钱春梅反问,为啥?不好看吗?她准备去见李平安,当然想呈现出最撩人的一面。
     
       钱瑞莲说,我们是去上交财物,你穿那样好,别人会咋看我们?还以为我们手头很有钱呢。
     
       钱春梅闷闷地问,妈,那你说咋办?
     
       钱瑞莲果断地说,换上旧衣服吧,把这身棉衣也上交了。
     
       看女儿露出不情愿的神色,钱瑞莲耐心地开导:春梅呀,如今不是讲究吃穿的时候,我们得学会适应和顺从。你穿得旧一点儿,别人才会相信我们是穷人出身,我们才能渡过这个关口,明白吗?
     
       钱春梅想了想,慢慢把绸缎棉衣脱下来。
     
       刘志强用板车拉着箱子,钱瑞莲和女儿跟在后面,三人慢慢朝青石桥军管会走去。在院子里,刘志强把箱子交给几个干部,李平安走出来看了看,问,这些都上交?
     
       钱瑞莲急忙说,哎,老总……话刚出口,钱春梅拉了一下妈妈,悄悄说,叫领导。钱瑞莲于是改口说,领导,我们也是穷苦人出身,家里就这些东西;曲家原来值钱的东西都被曲德全的女儿带走了,我们该上交的都在这里。
     
       李平安点点头,冲钱春梅会意地一笑,大声说,嗯,不错,你们能主动把仅有的财物上交,说明你们很有觉悟。你们也是被压迫被剥削的阶级,跟曲德全不一样。希望你们今后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钱瑞莲心头一热,紧紧拉住女儿的手。
     
       李平安与钱春梅结婚的时候,已是次年的春天,此时钱春梅已身怀六甲。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都说,人家李平安和钱春梅原本就是一对恋人,只是曲德全乘人之危插了一杠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强娶钱春梅做小老婆。如今曲德全被镇压了,李平安和钱春梅这叫破镜重圆。
     
       结婚后,李平安正式搬到曲家大院来住,他和钱春梅住在后院左侧天井里,钱瑞莲和丈夫住在右侧。当年夏天,钱春梅生了一双龙凤胎,李平安给女儿取名玉慧,给儿子取名继红。
     
       虽然不小心落下了月子病,钱春梅经常腰酸背痛,畏寒怕冷,可是只要看见一双儿女,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孩子满月后,钱春梅接到通知,到青石桥粮管所上班去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钱春梅已上班三年了。
     
       这年春天,青石桥区开始清理地主、旧官僚、反革命分子的房产。受光化叛乱事件的牵连,曲德全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家产被政府没收,过去写的房契付之一炬。曲家大院被分给四户人家居住,成了典型的大杂院。由于历史形成的原因,钱瑞莲一家占据了最后面的两个天井院落,总共五间房,临街的四间店面则改成了粮管所的门市部。
     
       另外三家都是原来住房相当困难的贫困人家,对曲家大院曾经充满了景仰,猛一来到这宽阔的大院里,兴奋的心情可想而知,大呼小叫地搬进分给他们的房间,二十多号人转眼间就把八间房塞得满满当当。然后,各家各户都在天井、门口或走廊抢一块地盘摆放箱子、水缸、凉床之类的笨重物品。
     
       房子按照每家家长的资历来分配,其他的人便都是寄居者。有的房间以前是卧房,有的是堂屋,有的是书房,有的是账房,但现在的功能被大大简化,每家的面积恰好够一家人在里面从事睡觉、吃饭、洗脸等与生存密切相关的活动;有的家庭人多,连基本的功能都成问题。谁家在干啥吃啥,外人一览无余。
     
       家不再是一个私密的场所,而是一个开放的空间。
     
       尽管住房很拥挤,但这些新搬来的人仍然兴高采烈,眉开眼笑,每天春风满面、阳光灿烂地进进出出,因为相比较他们过去的土坯房和茅草屋来说,这里不晓得好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革命的成果。其实再复杂坚固的社会结构,只要把社会成员的住房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分配,把复杂的居住功能最大限度地简化掉,旧的生活方式也就土崩瓦解。
     
       大杂院的特点就是杂,每天都是人欢马叫,鸡飞狗跳,难得有清静的时候。夏天的夜晚更是热闹非凡。由于房少人多,加上酷热难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铺张席子睡在外面,院子里横七竖八都是人,聊天聊累了呼噜声便此起彼伏。
     
       然而,这些都在其次,最严重的问题是上厕所。那时候街上还没有公共厕所,曲家大院前面部分只有一个厕所,且不分男女,如厕之前必须先咳嗽一声;早上起来后大家就在厕所前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的男人一边提着裤子一边骂娘,有的孩子等不及了,就在院墙根下或墙角处方便,时间长了院子里便弥漫着一股骚烘烘的味道。
     
       这些完全改变了曲家大院原来的清净和整洁,也打乱了原来的生活秩序,那感觉就像一下子从阳春白雪跌入到了下里巴人。钱瑞莲和女儿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然而,这就是不断变化中的现实生活,谁也无法改变这种现状,她们只能忍受着。
     
       转眼到了冬天,宋明飞从部队转业了。
     
       一辆军用卡车将一家人送回青石桥区,宋明飞任供销社副主任,曲平川则到区卫生院里继续当医生。由于单位没有房子,经县委统战部和民政局做工作,把曲平川原来在曲家大院里的一间房腾了出来,一家三口这才安顿下来。这样,大杂院里又多了一户人家。
     
       再次踏进曲家大院,曲平川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房子还是老房子,人情世态却大不相同。
     
       钱瑞莲正在给鸡喂食,见曲平川和宋明飞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拢起来,抓起一根棍子,一边追打一只母鸡一边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把鸡蛋都下到外面了,还有脸回来?
     
       听起来很刺耳,其中指桑骂槐的含义十分清楚。曲平川刚要接话,却被宋明飞用眼睛制止了,他拉着妻子的手,径直走到房间里。曲平川转身朝窗外看了看,看见了钱春梅一脸复杂的表情。
     
       曲家大院格局依旧,只是少了一些亲切的东西。比如,后院左侧天井里的两棵白玉兰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夹竹桃;花坛里的栀子花都被连根拔起,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
     
       曲平川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然而,这倒还在其次。最让曲平川难以接受的,是时常感到一种透彻心底的冷漠。冷漠刚开始来自钱瑞莲的眼神,后来几乎蔓延到所有生活在大杂院里的女人们的眼神。每到傍晚时分,大杂院里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来跟曲平川一家打招呼。她和丈夫生活在一个似乎刻意营造出来的冷漠环境之中。这种冷漠除了冷淡默然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表达出来的嫉妒和仇视的心态。
     
       曲平川虽然是一个天性中爱美爱清静的女人,但内心深处仍然渴望正常的人际交流,可这个小小的愿望在这里也被不明不白地剥夺了。后来,或许为了守住内心的某种东西,她在自家门前砌了一个小小的花坛,栽了一株栀子花。
     
       第二年,栀子花开放了,曲平川的心里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对宋明飞而言,同样感受到一种冷漠,但他是男人,或许没有女人那份敏感的心,于是便稍稍化解了其中的郁闷。他跟李平安在曲家大院里难免碰面,双方偶尔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几乎没有言语。工作上不得不见面了,也是如此,且尽量避免直接交往。或许两个人都在刻意地回避一些东西。
     
       就这样,一家人默默地进进出出,尽量不跟其他人来往。孩子还小的时候,曲平川上班时就带在身边,那时同事之间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也没有强烈的阶级斗争的政治需求,所以关系还算融洽,孩子跟着妈妈在卫生院里也没受到啥委屈。后来,孩子读书了,曲平川上班前先把孩子送到学校,下班时再顺道接回来,回来了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然而,最深刻的痛苦,往往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但那却是不敢轻易说出口的。暖风拂面的时候,烈日当头的时候,严霜紧逼的时候,寒风肆虐的时候,曲平川常常对着走廊尽头的照壁发呆。这个曾经代表财富与高贵的深宅大院,转眼间已沧海桑田,而这个院落里原来的主人,正经历着人生的大起大落。
     
       十年人事空流水,二月风光已杜鹃。
     
       儿子万银七岁的时候,为了哄他开心,宋明飞特意给儿子做了一个陀螺。为了使陀螺旋转速度更快,宋明飞别出心裁地在陀螺底部钉上一个钢珠,让它一半嵌入木头一半露在外面。同时,他还在陀螺身上刻上一圈一圈的花纹,用鞭子抽几下,陀螺飞快地旋转起来,身上的花纹像一道彩虹一样,好看极了。宋万银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抽几鞭子。
     
       一天傍晚,宋万银在天井里打陀螺。李平安的儿子李继红正是喜欢跟在大孩子屁股后面玩的年龄,悄悄凑了过来,用羡慕的眼光看了一会儿,试探着问,能让我玩一会儿吗?宋万银四下看了看,见妈妈不在身边,这才将鞭子交给李继红。李继红使劲地抽了一鞭子,饶有兴趣地玩了起来。
     
       这时,曲平川回来了,看见李继红马上就想到钱瑞莲和李平安那张冷漠的脸,心里涌起一股不快,于是沉下脸,快步走上前,大声对儿子说,谁让你把陀螺给他玩的?李继红怯生生地说,阿姨,他的陀螺比我的好。曲平川却生硬地说,再好也是我家的,你不是有个有本事的伯伯吗?回去叫你伯伯做吧。说完,从李继红手里夺过鞭子。李继红愣了片刻,低头跑了出去。
     
       这一幕恰好被钱瑞莲看见了,她低低哼了一声。
     
       第二天,一只黄狗跑到曲家大院门口,宋万银扔给它一片馍馍,黄狗就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摇尾巴。见宋万银带着黄狗进来,李继红和孪生姐姐李玉慧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指着黄狗兴奋地叫,狗,狗!宋万银停下来,笑着问李继红,你也喜欢狗呀?李玉慧大胆地摸了摸黄狗的头,说,好大哟。
     
       钱瑞莲刚好从外面买菜进来,见此情景忙奔过去将李玉慧姐弟两人拉开,并且一语双关地大声呵斥外孙女,谁让你们跟狗在一起玩?
     
       立在窗前的曲平川听见了,气冲冲地走出来,站在钱瑞莲跟前,问,你骂谁是狗?
     
       钱瑞莲指着黄狗说,我说的是它,不对么?
     
       曲平川冷冷地说,你别指鸡骂狗,谁都不是傻瓜。
     
       钱瑞莲想既然已经说穿了,干脆就直说吧——
     
       我想骂就骂,谁也管不了。
     
       曲平川恨恨地说,你再骂个我听听?
     
       钱瑞莲回敬道,曲平川,我骂人关你屁事儿?你以为你还是曲家的大小姐呀?告诉你,这房子被没收了,它姓公了,不再姓曲了,收起你那大小姐的架势吧。
     
       曲平川气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宋明飞回来了,急忙把妻子拉进屋里,说,平川,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么,你跟她计较啥呀?她说啥你只当没听见。
     
       曲平川气鼓鼓地说,我也不是聋子,咋听不见?
     
       宋明飞给妻子倒杯水,劝慰道,平川,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我们只有夹着尾巴做人,再难听的话你也只当没听到。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是忍忍吧。
     
       曲平川一声长叹,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曲平川就起身往镇西走去,到达莲心庵时天刚放亮。一个尼姑正在台阶上清扫落叶,看见曲平川走过来,就说,施主,早上好,慧远师父正在房间等你。
     
       曲平川略感惊讶,随即快步走进去。
     
       慧远正在做早课,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声,手里的念珠在平静地移动。课诵完毕,她睁开双眼,说,施主,桌上有一张纸条,你看看吧。曲平川走到桌前,果然见上面有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四行清秀的毛笔字映入眼帘:财是身外物,佛是心中事;舍财可免灾,念佛能静心。
     
       曲平川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问,师父,能解释一下么?
     
       慧远示意曲平川坐到自己身边来,然后说,施主,你回到青石桥大概有两年多了吧?一些事情是不是让你很烦心?
     
       曲平川无声地点点头。
     
       慧远接着说,贫尼晓得施主烦恼伤感的缘由。其实,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没收了也就没收了,不要太在意。
     
       曲平川神色黯然地说,可是,按规定我家的房子并不需要没收,因为我伯伯是被冤枉的。我猜想这都是李平安的主意。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慧远很认真地问,平川,如今你跟明飞都是为国家做事的人,国家给你们发工资,管你们吃管你们住,你说,你们还要那些家产干啥呢?
     
       曲平川说,那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不能败在我们手里呀。
     
       慧远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在窗前站定。窗外树木萧瑟,一轮惨白的太阳挂在树梢上。远处正在修路,一条宽阔的柏油公路正沿着汉江往前延伸。
     
       慧远缓缓地说,祖祖辈辈的先人们经常说富不过三代,这话很有道理。你看看青石桥有哪家富过三代的?远的不说,就说曾经的范家吧,范掌柜一夜暴富,买下了一座大宅院,可结果又咋样?还不是被迫拱手让给别人?万贯家产也被败光。这是为啥?因为他没有这个命,能买下一座房子却守不住一座房子,何况还有复杂的人事变迁。
     
       曲平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认真地看着慧远,忽然在她的眼角看见了细密的皱纹。曲平川大吃一惊,真是岁月不饶人呀,每个人都会在世事变迁中慢慢老去。
     
       慧远继续说,人人都想无止境地聚财守财,这个心思太重了反倒成了心理负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可以说范掌柜是为财而死,曲掌柜的死跟财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反过来看,如今家财万贯的人都过得不安身,而一贫如洗的人却平安无事。既然家财不能带来快乐,甚至会带来灾难,为啥不舍财免灾呢?
     
       曲平川问,慧远师父,你说今后我该咋办?
     
       慧远说,施主,办法靠你自己去想,贫尼也只是给你提个建议而已。刚才我给你的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两个字——放下。
     
       曲平川不解地问,放下?啥意思?麻烦师父解释一下。
     
       慧远说,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敢于放下你内心的欲望和贪念。这需要勇气,甚至会面临痛苦,但人生在世并非所有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与其苦苦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不如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勇敢放下不属于你的,洒脱面对已失去的,你的内心就会变得宁静平和。你看乌龟,它们与世无争,心态平和,没有地方住干脆就缩在自己的壳里,所以能躲过各种风险,活一个大寿。
     
       曲平川默默地注视着慧远,静静地听她说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她细细揣摩慧远的话,却不能完全认同,于是就说,师父,请恕我直言。乌龟虽然长寿,但它成天缩在自己的壳里,就算活得再长久,又有啥意思呢?还不是被人称作“缩头乌龟”?
     
       顿了顿,又说,人不是神仙,更不是乌龟,所以都会有欲有求。人的欲望出自本能,对身外之物的追求也属正常。道家也只是教人们“少私寡欲”,并没有说一点儿都不要。佛教劝人们绝对放弃名利,其实这是做不到的。比如你们都希望修成正果,这难道不是欲望吗?想当初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难道他心里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吗?
     
       说这话的时候,曲平川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一座高墙大院。她怀念曾经的生活,捧一杯茶,拿一卷书,坐在一丛栀子花或含笑树下,在月明花香中“诗意地栖居”。然而,这个愿望却被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冲得无处躲藏,她无论如何都调整不过来自己的心态。
     
       慧远心里一惊,既佩服曲平川的机敏,却也为她感到担忧,想了想,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或许你说得有道理,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克服心中的欲望和贪念吧。
     
       喝完一杯热茶,曲平川起身告辞了。路过中庭的时候,她发现白玉兰树已长得有屋顶那么高了,树干直直地挺立着脊梁,地上一片枯黄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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