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虽然解放了，但战争的痕迹依然存在，最直观的表现是，来往船只和赶集的人们比以往少了一些，一些胆小的商家甚至关上店铺冷眼观望时局发展。
可是，在平凡的底层民众看来，不管政治气候如何变化，穿衣吃饭总是离不了的，开店做生意撑船讨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只要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别的也就无暇顾及。因此，这里的生活照常进行。
正值枯水期，一些准备卸货的船只难以靠近码头，就用跳板搭上岸。年轻船工上岸后照例直奔饭馆，要了一碗面。大约是面条不太新鲜，掌勺的师傅就故意问，要醋吗？年轻船工刚说不，师傅却笑嘻嘻地说，放上了。年轻船工也不计较，接过碗就吃开了。一碗面一杯黄酒下肚，满足地抹抹嘴，然后转身悠闲地逛街。
一些年长的船工则蹲在河坎上吸旱烟，神色寂寞平和。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曲德全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就是冯记中药铺的冯先生，正行色匆匆地走过来。路过一个油果子铺的时候，被炸油果子的中年妇女看见了，大声打招呼，冯先生，这么早从哪里回来？冯先生侧身回答，刚从襄阳回来。说完转身就要走。
另一个中年妇女感觉冯先生今天情绪不太好，不像从前那样爱往女人堆里钻，见了女人就开玩笑，就问，冯先生，看样子今天不高兴呀，有啥心事儿？是输了钱还是亏了本？莫不是被哪个婊子骗了？冯先生轻轻地叹口气，并不接话。炸油果子的妇女忽然冒出一句，哎，冯先生，问你一个问题。也许冯先生觉得不接话有失礼貌，于是就问，啥问题？
那妇女却笑嘻嘻地说，我问你，啥东西越拨拉越长越拨拉越硬？话音刚落，旁边的几个妇女就抿嘴笑开了。冯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他今天的确没有心思跟这帮婆娘们嬉闹，但如果不应酬几句显然也不合适，于是就说，啥东西？我裤裆里的东西。
谁晓得那妇女却正色道，哎哟哟，冯先生，你个鬼娃子真是老不正经。我说的是这锅里的油果子，你倒驴髂扯到马髂里，真是老不正经！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四周也是一片笑声。
冯先生不想纠缠，说声“今天没工夫跟你们这些婆娘嚼牙巴骨”，抽身就走，刚转身忽然看见曲德全正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笑，于是紧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曲掌柜，还这么悠闲呀？
曲德全反问，冯先生，这一大早忙啥呀？连玩笑都没心思开了。
冯先生回答，到襄阳去了，刚回来。
曲德全接着又问，听到啥消息没有？
冯先生四下看了看，说，曲掌柜，我们到你家去喝杯茶，咋样？
曲德全心领神会，两个人快步向曲家大院走去。一进门，曲德全就吩咐下人上茶，然后把冯先生领进书房。还没坐定，曲德全就问，冯先生，你听到啥消息了？
冯先生却反问，曲掌柜，你对眼下时局有啥看法？
依我看，共产党已取得了胜利，这天下还不就姓共了？
冯先生笑了笑，说，那可不见得。
曲德全惊得张大了嘴巴，急问：
你这话是啥意思？他们的队伍不是已经接管青石桥了吗？
冯先生放下茶碗，说，不错，眼下共产党是取得了胜利，但，这只是暂时的。
曲德全更加吃惊了，瞪着眼问，为啥？
冯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却绕着圈子说，曲掌柜，大概你也听说了吧，共产党实行的是“共产共妻”政策。他们坐稳江山了，就要没收我们的财产，到时候我家的药铺跟田地就不姓冯了，还有你家的房子、铺面和田地，也不会再姓曲了。我们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家产，到时候可就不属于你我喽。你这曲家大院在青石桥街上可是一流的呀，这个你能接受吗？
曲德全说，这个我肯定不能接受。不过我听我女婿说，共产党还是会团结你我这些人的，我们的家产也不一定会被没收。我们不妨再观望一下，然后再作打算。
冯先生却说，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接受又有啥办法？再观望一下，他们就完全站稳了脚跟，哪还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曲德全忽然想起了慧远那天说的话，急忙说，前两天慧远对我说了一番话，意思让我拿出一些钱财和房子交给政府，说这样做或许会有好处，我还在琢磨这事儿哩。
冯先生加重了语气说，曲掌柜，慧远说的也许有道理，可她毕竟不是局中人。我问你，到时候要是让你把全部家产都拿出来，你愿不愿意？
曲德全浑身颤抖了一下，急问：
按你的意思，我们只有伸着脖子去挨刀？
冯先生没有直奔主题，仍然兜圈子说，唉，老弟呀，当初你女婿说起义就起义，你事先咋不问问我呢？把地盘拱手让给别人，多可惜呀。
曲德全扫了一眼冯先生，心想，你真是个马后炮，想当初这里一有风吹草动，你立马就卷起金银细软，躲到乡下去了。如今局势缓和了，你倒跳出来逞能了？于是就话中有话地说，当时大军压境，情况紧急，明飞也是为了青石桥免遭战火才起义的。要是换了你家小四，未必就挡得住。
冯先生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曲掌柜，你说得也有道理，当时你女婿也是迫不得已。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这天下是打下来了，可要坐稳天下，你说最重要的是啥？
曲德全还在揣摩冯先生此行的意图，猛然听见冯先生在问自己，一时没回过神来，只好敷衍道，这个我说不准，你说是啥？
冯先生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这第一把火就是稳定人心。如果人心不稳，那江山还会稳？在我看来，老百姓不管谁坐江山，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就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曲德全感到冯先生还在绕弯子，就说，冯先生，你想说啥就直说吧，别绕来绕去了。
冯先生却诡秘地一笑，说，曲掌柜，那我就直说了。我问你，你家除了经营布匹和桐油，还经营啥？
曲德全回答，还经营粮食呀。
冯先生凑到他跟前说，假如你的粮行罢市，以你在青石桥的影响，其他粮行肯定都会跟着罢市。居民们没粮食吃了，你说这人心还能稳吗？
曲德全没有立即回答，他还在揣摩冯先生的意图。
冯先生看出了曲德全的心思，装作无意似的说，曲掌柜，听说李平安已开始打你这房子的主意了，而且你还拒绝了他，是不是？这样一来，你就把他给得罪了，这对你可是很不利的呀。
曲德全沉思片刻，抬头问，你说就罢几天市，能起到啥作用？要是惹恼了李平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冯先生感到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心头一喜，就凑到曲德全耳边，压低声音说，曲掌柜，只要粮行罢市了，肯定会有作用，至少让李平安晓得我们的厉害，让他对我们客气点儿，今后你我的日子可能就好过。
曲德全晓得冯先生仍然有所保留，就说，冯先生，你的打算不止这些吧？你要是信得过兄弟就实话实说，不要再躲躲闪闪了；你要是信不过，那我今天啥都没说。
冯先生这才说，曲掌柜，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早上从光化回来，我家四小子他们队伍奉命在光化一带潜伏下来，等待大部队反攻过来。他们随时可以杀到这里来，李平安手下也就一个营的兵力，根本不是国军的对手。四小子让我们跟他里应外合，这青石桥就还是国军的天下。哦对了，我家小四还说了，虽然你女婿起义了，但他是他，你是你，国军对你还是信任的。
经过一天激烈的思想斗争，曲德全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天晚上，他拉着冯先生去各家粮行联络。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消息在大街小巷里风传，说共产党要没收各家各户的财产，在青石桥引起了一阵恐慌。随即，街上的大小粮行关门罢市，冯先生的药铺也关门了，其他店铺跟着停止营业。第四天上午，就有居民家断粮了，恐怖的气氛立即在街上弥漫，人心也开始浮动起来。
初步成效让冯先生喜不自胜，他又用如簧之舌去煽动曲德全，让曲德全拿出五百块银元送给冯小四充作军费。曲德全面露难色，冯先生就说，曲掌柜，你放心，这钱我们不会白拿你的，我家小四说了，事成之后会十倍二十倍地还给你。你想想，要是事成了，这天下还是我们的，这五百块银元还怕赚不回来？
见曲德全仍犹豫不决，冯先生就说，这样吧，我替小四给你写个收条，你拿在手里心里也踏实。说完写了一张单据，主要意思是“今收到青石桥商会会长曲德全资助国军军费五百块银元”，落款是冯小四的名字。
回头再说粮行罢市的事儿。
消息传到李平安那里，他立即派人前去调查，属下回来报告说，带头罢市的是曲德全。李平安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气恼地说，这个老财主，老奸商，看我这次咋收拾他。
骂了一通，李平安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思考对策。人人都要吃饭穿衣是明摆着的道理，这也是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的目的。可开不开张经不经营却是商家自己的事情，军队也不好直接干预。如果与商界对立尖锐，势必会动摇新生的人民政权。一句话，非常时期还得依靠这些地主老财和掌柜老板们。想到这里，李平安起身直奔曲家大院。
从李平安一进门，曲德全就晓得他此行的目的。
寒暄几句，曲德全就低头喝茶，一言不发。李平安直截了当地说，曲先生，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以大局为重，早日开店卖粮。说完，用一双锐利的目光看着曲德全。
在曲德全看来，李平安的语气不容置疑，隐含着一种“你必须这样办你不这样办就不行”的意思，这让曲德全感到不舒服，心想你一个晚辈咋能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再加上李平安的那双眼睛，里面威严的成分多了一点儿，友善的成分少了一些，就像鞭子一样抽在曲德全的背上。总而言之曲德全有些不高兴了，冷冷地说，我的粮行在盘点，每年都要关几天门。
李平安紧紧抓住不放，既然是盘点，为啥早不盘晚不盘，偏等我们来接管的时候盘点？
曲德全说，这只是巧合，不能说明啥问题。
整个街上的粮行都在这几天盘点，你觉得这也正常吗？
曲德全回答，我只管我自己的，其他的我管不了。
李平安不耐烦了，说，曲先生，你不用辩解，谁都看得出来里面的名堂。我劝你要看清形势，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曲德全也火了，回敬道，谢谢你的忠告，喝茶！
这是在送客了。李平安腾地站了起来，说，那好，我们走着瞧！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刚走到杂货铺门口，迎面就遇到钱春梅，李平安愣怔一下，在钱春梅示意下走进杂货铺。
钱春梅急切地问，平安，你是为粮行的事儿来的吧？
是的，曲德全处处跟我作对，我得给他点儿颜色看。
钱春梅犹豫了一下，说，平安，看在我的分上，放我家老爷一马吧。
李平安惊讶地问，为啥？
钱春梅平静地说，不管咋说，我都是他的二姨太呀。
李平安跺了一下脚，说，春梅，你咋还这样糊涂？如今是新社会了，你还一口一个老爷地叫他，还来替他求情，你这种受苦受难的日子到啥时候才是个尽头？
钱春梅看着自己的脚，说，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李平安生硬地说，这事儿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说完抬脚就走了。
钱春梅在杂货铺里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让她来劝劝曲德全咋样？于是出门向镇西走去，到达莲心庵时已近中午。阳光明媚，山林清秀，莲心庵上空已飘起了一缕炊烟。庭院中的白玉兰树已长到一人多高，枝条上显露出乳白色的花蕾。
见到慧远师父了，钱春梅刚要说话，慧远却先开口：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走进一间素雅的禅房，慧远递给她一张纸，说，施主，回去交给你家老爷，他会明白的。
钱春梅怯生生地叫了声姑姑，眼泪便淌了下来。
慧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尼尘缘早断，施主请回吧。
当钱春梅把慧远的手迹交给曲德全的时候，他一脸的狐疑。钱春梅淡淡地说，是慧远师父给你的。曲德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几行清秀的字迹跳入眼帘：人以善为本，民以食为天，家以安为要，国以稳为重。
曲德全沉思片刻，忽然起身来到院子里，大声说：
管家，你去安排一下，曲记粮行今天下午开店卖粮！
在曲记粮行的影响下，其他粮行陆续开始营业，这让李平安长出了一口气，却让冯先生措手不及，气得大骂曲德全是个老狐狸。
后来，曲德全通过中间人向李平安传话，说罢市主要是听信了冯先生的话，冯先生为此挨了李平安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心里十分恼火。然而，冯先生并未就此放弃。不久，他派大儿子到光化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个计谋。
这天晚上，冯先生和大儿子带着几个陌生人来到曲家。陌生人抬着一个竹篾编的箱子走进堂屋。那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曲德全不解地问，冯先生，这是啥意思？
冯先生拉住曲德全的手说，曲掌柜，这是从谷城带来的一些土特产。没别的，无非一些木耳、香菌，还有一些茶叶。兄弟我的一点儿心意，不要见外。
曲德全急忙说，哎哟，冯先生，你还这样客气干啥？
冯先生说，如今是非常时期，你我应该精诚团结才是。
茶端上来了，曲德全端起茶碗，说，冯先生，请。
冯先生尝了一口，压低声音说，曲掌柜，你晓得那边的情况吧？
曲德全左右看了看，冯先生立即挥挥手，几个人便退了出去。
曲德全这才问，冯先生，那边情况咋样？
冯先生说，曲掌柜，实话告诉你吧，那边情况很好，马上就会有大的行动。我家小四说了，前段时间你表现很好，上头很满意，还要嘉奖你。
曲德全摆摆手，说，不必不必。
冯先生却说，曲掌柜，上头的奖励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曲德全愣了一下，问，你带来了？在哪里？
冯先生起身拉着曲德全走到箱子旁边，他把箱子打开，又把上面的山货移开，露出四个黄油纸包，撕开其中一个纸包，里面是一把乌黑铮亮的手枪，箱子底下是黄灿灿的子弹。
冯先生指着箱子说，曲掌柜，这就是对你的奖赏。
曲德全大吃一惊，急忙说，不不，我是无功不受禄呀。
冯先生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曲掌柜，你是受之无愧。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枪还是用你资助的五百块银元购买的。因为你的资助，国军的装备大为改善，你立了大功了。如今我们都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
曲德全听出了言外之意，心里忐忑不安。
为了打消曲德全的顾虑，冯先生又说，曲掌柜，这四把枪是专门给你的家丁用的，如今时局不稳，你要多加提防，看护好你的大院。另外，你还要增加力量，一旦行动开始了，我们就在里面策应。哎，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是国军的一位团长写给你的。
曲德全接过信一看，主要内容是感谢他的资助，并送上四把手枪以示奖励。国军团长在信的末尾说：希望我等携起手来共图反共大业。事成之后，定将禀报上峰，加封曲先生为县参议。如再犹豫不决，必将功亏一篑，望先生三思。
曲德全把信收起来放进内衣口袋里，说，冯先生，请喝茶。
冯先生却双手抱拳，说，曲掌柜，兄弟还有一些事情要办，茶就不喝了，改天再聚吧。
送走了冯先生，曲德全急忙叫来家丁，把手枪收了起来。几个家丁一看是崭新的手枪，个个兴高采烈，曲德全却一脸严肃地说，先放进地窖，好好保管，不要轻易拿出来。
冯先生是一个月后东窗事发的。
据当地地方志记载，一九四九年四月间，原国民党光（化）谷（城）联防司令陈别三残部与河南淅川匪徒勾结进行反革命暴乱，暴乱者一度攻进光化城区，社会秩序一片混乱。次日，襄阳军分区司令员张廷发率部平息，乱军一百多人被击毙，五十多人被活捉。冯先生的儿子冯小四是陈别三的得力干将，他落网后供出了青石桥这边的事儿，冯先生和大儿子随即被抓。
曲德全很快被冯先生招供出来。
这天早上，他正在院子里逗乌龟玩，一个陌生人十万火急地来通报，说光化那边的事牵涉到他了，解放军要来抓他，劝他火速离开。曲德全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陌生人，问，你是谁呀？陌生人小声说，曲先生，你别问了，赶快走吧。曲德全放下手里的乌龟，走了几步，说，我又没参加光化的事儿，怕啥？我不走。
曲德全这句话说完还不到一个时辰，李平安带领一队士兵就来到曲家，不由分说把家丁的枪下了。来到后院，曲德全正在假山旁逗乌龟玩，池中的金鱼听见响声后慌忙沉入水底。
当曲德全明白咋回事儿的时候，几个解放军战士已来到面前，一起用枪对准他。曲德全愣了片刻，乌龟滚落在地。趴在地上的乌龟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军人多年前曾经踹过自己一脚，并导致它腰肌损伤，心里顿生恐惧，急忙朝墙角爬去。
李长官，你这是啥意思？
曲德全，你心里清楚。
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开明商人，不太合适吧？
你现在已经不是开明人士了，你是参加暴动的反革命分子！
说话要有根据，你不要污蔑一个进步人士。
你干了些啥你心里比我清楚。
我不清楚，你这是打击报复！
证据在我手里，你抵赖不了的。
说话的时候，几个伙计和客户都挤在走廊里看热闹，其中还有钱瑞莲母女。李平安看见她们了，抬高声音说，曲德全参加光化反革命暴动，我们奉命来执行逮捕。没你们的事儿，都忙自己的去吧。
曲德全被捆了起来，被几个士兵押走了。离开后院的时候，墙角的乌龟探出了头，似乎想追着它的主人出去。然而，当它看见乌黑的枪口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静静地望着主人渐渐远去。
穿过走廊的时候，钱瑞莲母女躲在中院圆门后面窥视，钱春梅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钱瑞莲则一脸的惊惧。曲德全的老婆上来拦住不让走，李平安厉声喝道，谁敢阻拦就把他也抓起来。女人无力地垂下手，转而呼天抢地起来。
曲德全被关在曲氏祠堂里。曲家曾经的私塾就设在这里。虽然私塾早已停办，但那青色的石板铺成的天井院落以及石板上被双脚踩踏出来的印痕依然如旧，李平安很容易找回当年的记忆。
李平安亲自审讯：曲德全，你认不认罪？
曲德全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有啥罪？
李平安说，别装糊涂了，老实交代吧。
曲德全辩解，光化离这里这么远，我咋参加？
李平安忽然冒出一句，冯小四给你配备的手枪藏在哪里？
曲德全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啥手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李平安冷笑一声，曲德全，伪装得还真像啊！上次带头罢市的事儿还没了结，如今又参加叛乱，我看你是反动透顶！
曲德全用不屑的口气说，李平安，你不要无中生有。我承认上次罢市是受了冯先生的挑拨，可我很快就复市了呀，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而且我事后还主动向你检举揭发了冯先生，我想你不至于秋后算账吧？至于这次的叛乱，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晓得，肯定是冯小四对我的陷害。
李平安却说，你上次揭发冯先生，不过是想伪装自己，麻痹我们，为你们这次暴动放烟幕弹。
审讯暂时结束，曲德全被押回囚室。
李平安的办公室兼宿舍就设在隔壁，他回到房间里用开水泡剩饭吃。这时，他从窗户里看到钱春梅提着一个篮子走过来，篮子里飘出浓郁的烧排骨和米饭香。
李平安一边吃着剩饭一边控制着自己肠胃的造反。他走到钱春梅身边，问，春梅，你这是干啥？
钱春梅低头回答，给老爷送饭。
李平安掀起篮子上的盖布，一阵诱人的清香再次扑面而来。
李平安沉下脸说，曲家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钱春梅却说，不管咋说我都是他的小老婆，你说这个时候我不来送饭谁来送饭？
听了这话，李平安更加生气了，春梅，曲德全跟冯小四是一伙的，他们妄图颠覆人民政权，犯的是死罪。如今正在镇压反革命的势头上，谁也救不了他。你连这个形势都看不到吗？
钱春梅低低地说，平安，你说的这些我不懂，可不管再大的事儿，饭总是要吃的呀。
李平安觉得钱春梅真是执迷不悟，都这个时候了还不与曲德全划清界限，不禁感到悲哀，于是不再说话了。
钱春梅见四下无人，悄悄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平安，你让我进去吧，等他吃完了我到你宿舍里坐坐。
半个小时后，钱春梅的嘴唇贴着李平安的脖颈。
平安，曲老爷真的有罪？
春梅，你咋还不相信？
要是老爷被处决了，这房子是不是就得充公？
他要是活着，这房子说不定永远是他的。
这句话就像一句暗语，彼此都能准确地理解。
平安，听说慧远师父两次来看曲老爷，你都没同意？
是的。
为啥？他们两个原来的事儿，你不会不晓得吧？
我当然晓得，只是曲德全是要犯，不能随便见人。再说了，一个尼姑到这里来，说出去也不好听。
唉，曲老爷也真可怜。
你难道不可怜？
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二天，李平安决定使出最后一招。他把曲德全押回曲家大院，当着他的面，从地窖里搜出四把崭新的手枪，还有一包黄灿灿的子弹。
李平安问，曲德全，你还有啥话说？
曲德全看了手枪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我给家丁买的枪。我家很早以前就有家丁了。家丁没有枪还叫啥家丁？新政权成立后，你们也没说不让配家丁，你们要是不让的话，我马上就解散家丁，把手枪交出去。
李平安冷冷一笑，说，曲德全，我看你真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纸，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曲德全抬眼看去，原来是冯先生写下的那张收据，心里不觉咯噔一声，这张单据被他锁在抽屉里面，咋会跑到李平安手里？紧张地思考一会儿，说，哦，李长官，李主任，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当时想买几把手枪给家丁用，可找不到卖主，冯先生就说他家小四那里有，就帮我出面买了四把。钱也是通过冯先生转交的。这个怪我没说清楚。
李平安慢慢踱到曲德全跟前，说，那你再看看这个。
又是一张纸，原来是国军团长写给曲德全的信。
一阵恐惧骤然袭来。曲德全额头上冷汗直冒。
李平安厉声说，曲德全，证据确凿，你还敢抵赖？
曲德全慢慢低下头去。
这时，曲德全的老婆像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大声叫嚷，不，我家老爷决不会干这种事儿。李平安，你这是女人生孩子，血口喷人！
李平安威严地看了她一眼，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铁证如山，谁也抵赖不了！
曲德全的老婆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勇气，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温良恭俭让和逆来顺受，咆哮着说，李平安，你这是栽赃陷害，公报私仇！
李平安涨红了脸，厉声喝道，你，你，你胡说！
女人此时已不顾一切了，或许是出于对丈夫的爱，或许是出于对家族的担忧，出人意料地说，李平安，这事儿与我家老爷无关，是我偷偷拿五百块银元送给冯先生的，因为我害怕你们胜利了不放过我们。你要杀头就杀我吧！
曲德全吃惊地看着老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李平安冲一个战士招招手，说，瞎搅和啥呀？把她送回去！
关押的时候，曲德全提出要见一面冯先生。李平安想，两人的时间不多了，见一面也合乎情理，再说两人都戴着脚镣手铐，还怕他们逃脱不成？应该没有危险，于是就同意了。
见到冯先生了，曲德全怒目而视。冯先生却回避他的目光，说，曲掌柜，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早就说过，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曲德全恨恨地说，都怪我太大意，上了你们的当。
冯先生却哈哈大笑，说，曲掌柜，你也不是三岁小孩，连这样的事儿也掂量不出轻重？拉倒吧，你不是太大意，其实你心里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谁赢了你就靠向谁一边。要是国军赢了，你就拿出两张纸表功；要是共军赢了，你就交出四把手枪揭发。你想两边讨好，可结果却是两边都没有讨到好。你既想保住家产，又不想承担风险，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我没说错吧？
曲德全脸颊抽动了一下，说，我真后悔，不该让你写那份收据。
冯先生说，曲掌柜，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都是我家小四的主意，目的是想稳住你，让你铁下心来跟我们干，因为你有经济实力。可后来你却动摇了，导致罢市失败，让共军察觉到了我们的意图。后来，我家小四才又想了个办法，让我送给你四把手枪，还有一封信，目的还是牢牢套住你。
一个疑问始终在曲德全脑海里打转，忍不住问，李长官，那两张纸咋到你手里去的？
李平安却威严地说，你无权问这个问题。
曲德全忽然换了一种哀求的声音说，李长官，我承认我在这个问题上立场不稳，左右摇摆，被冯小四钻了空子，但我的确没有参加他们的暴乱。我没有反对新政权，历史上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年我还救过你，你不会忘记吧？
李平安淡淡一笑，说，那是你的伪装。
曲德全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道，还有，我女婿宋明飞是起义投诚人员，你们还一起抗过日，也算是患难之交。再说了，宋明飞起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如今也是解放军军官，我也算得上革命军人家属，而且当初我还鼓动他起义，希望李长官看在这个情分上放我一马。
李平安却冷冷地说，当时我军兵临城下，他宋明飞再敢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但这是两码事儿，你是你，他是他，宋明飞代替不了你，也救不了你。
冯先生看了看曲德全，不屑地说，曲掌柜，事到如今你膝盖跪烂了都没有用。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你怕啥？李平安挥挥手，冯先生被两名战士架出去了。
曲德全叹口气，说，要是我女婿还在青石桥就好了。
李平安说，哼，他就是在青石桥，也改变不了你的反革命性质。
绝望中，曲德全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就大声说，李长官，我家二弟曲德平是共产党员，是程克绳的老部下，不信你可以去调查。看在我家二弟的分上，请你宽大处理我。
李平安却说：
你不说我倒忘了，你的那位叫曲德平的弟弟，早就死了。
曲德全吃惊地说，不可能，你说他死了，我咋不晓得？
李平安说，实话告诉你吧，曲德平早在“肃反”的时候，就在大洪山跟程克绳一起被处决了。据说他是一个铁杆儿的改组派，是程克绳的得力干将。
曲德全大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骗人！
李平安说，这个消息多年前我就听说了，但我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说了也不迟。总而言之，现在没有人能救得了你，曲德全，你还是低头认罪吧。
曲德全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怪梦，二弟浑身是血地向他走来，指着胸口的一个血窟窿，不停地喊冤枉。这个梦就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多年。
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
汉江岸边的一个土台上，曲德全和冯先生等人嘴里塞着毛巾，并排跪在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李平安在这里召开公审大会，发动群众揭露他们的罪行，可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台。无奈之下，有人建议，刘志强是曲家的长工，应该受到了残酷的剥削，让他说吧。
刘志强很快被推上了台，可他嘴笨，吭哧半天也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李平安就引导他说，你把曲德全平常咋待你的说出来就行。刘志强摸着后脑勺想了想，说，东家对我不错，我每天早上去干活的时候，东家都让我带一个热乎乎的大油饼，可东家早上吃啥？他只吃稀饭馍馍。说到这里，下面哄堂大笑。
李平安急忙把刘志强推下台去，随即让一名解放军战士上台来历数曲德全的罪行，总共有十多项，其中最重的，一是抗战期间与日军来往密切，是个汉奸；二是扣押前来策反宋明飞的解放军官兵；三是与冯先生一起密谋暴动，妄图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四是曾经资助潜伏下来的国军五百块银元。
随后，李平安带领众人喊口号。这时，钱瑞莲和女儿正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几名与曲家有过节的人飞快地把钱春梅拉了出来，交给解放军战士，说，这是曲德全的小老婆，她跟曲德全一起欺压我们。
有解放军战士上前捆绑钱春梅，李平安挥手制止了，然后大声说，同志们，这个人不能抓。为啥？因为她也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给曲德全当小老婆是被逼的。她跟我们一样，属于被压迫阶级，而且，她还对我们解放军有贡献。
人们静静地听李平安讲话。他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们晓得吗？当年我军的策反人员被曲德全扣押后，就是被这个钱春梅救了。她跟曲德全不一样，她在思想上并不反动，因此我们不仅不抓她，还要把她当成我们一个阶级阵营内部的人民，并且要安排好她的生活。
听到这里，钱春梅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抬头去看李平安，李平安也正在看自己，两人都读懂了目光中的含义。
这时，钱瑞莲突然挤出人群，快步走上土台，大声说，我来揭发曲德全，他表面上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可背地里却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说那曲家大院吧，原来是范家的，是曲德全设计害死了范成奎，霸占了那房子；还有，他跟他的三妈不干不净，他还霸占我的女儿当二姨太，你们说这种人该不该枪毙？
说完，钱瑞莲已是声泪俱下，台下的反应却并不热烈。
李平安觉得时候到了，下令将曲德全和冯先生等现行反革命分子押赴刑场。曲德全的目光中露出惊恐，嘴里似乎想喊出声音，却被毛巾紧紧地堵住。子弹从后背射入，径直钻进心脏。他一头栽倒在地，地面上腾起一股烟尘。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那天枪决的有七八个人，河滩上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下午时，其他人家纷纷过来收尸，曲德全的尸体却无人认领，五只野狗远远地看着，目光中露出贪婪的神色。傍晚时分，三个人影从西边慢慢走向河滩，然后在曲德全尸体旁停下来。其中一人身着青灰色的衣服，此人正是慧远，是她雇请两位农民拉着板车来给曲德全收尸。
曲德全被五花大绑，背着脸倒在血泊之中。两个农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解开他身上的绳索，然后把尸体翻过来，只见他浑身血污，脸色蜡黄，两只眼睛惊恐地圆睁着。
慧远把他的眼皮合上，轻声说，德全，你去吧，我们来生再相会。然后在尸体旁的沙地上插上两炷香，一番念叨后，又烧了几张纸。火焰把慧远的脸映照得通红，眼角分明有泪水滴落下来。
浓重的暮色已覆盖住四月的黄昏。
正要起身，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也是一身青蓝色长袍，腿上缠着白色的带子。他缓缓走到曲德全尸体旁，深深弯下腰，作了一个揖，轻声说，曲掌柜，愿你九泉之下得到安息。说完烧了几张纸。
慧远走到他身边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我替德全谢谢你了。
范新宝却眼望别处，说，我是来向他说声对不起的。
慧远问，这话是啥意思？
范新宝语调低沉地说，我给别人看了无数次风水，唯独对曲家做了手脚，现在想来真是对不住曲掌柜。
慧远双眼微闭，说，天命如此，他哪里逃脱得了？
范新宝又说，曲范两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慧远却说，冤冤相报何时休？只怕是欲了难了啊！
就在曲德全被枪决的时候，他的老婆在自己房间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曲家大院天井里的栀子花即将开放，但它的主人已没有这个眼福了。
后来，曲家管家出面，简单地操办了女人的后事。办完这件事，管家卖掉曲家为他买的房子，带着家人悄然离开青石桥，从此杳无音信。其他人见管家走了，也都纷纷离开，曲家大院顿时冷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