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宋明飞临走前的一天晚上，刘宝贵悄然来到曲家大院。见到宋明飞了，急忙躬身施礼，说，宋义士在上，请受贫道一拜。
宋明飞扶住刘宝贵，茫然地问，刘道长，你这是干啥呀？
宋义士，你使青石桥免遭生灵涂炭，贫道感谢你呀！
宋明飞这才明白过来，说，道长言重了，明飞实在不敢当。
曲德全走出来说，刘先生太客气了，请进去喝茶吧。
碗中的龙牙铺陈在水面上，然后开始渐渐下沉。刘宝贵轻呷一口，望着宋明飞，说，宋义士，听说你要南下了，贫道也没啥好送的，今天就借曲掌柜的茶，送你四句诗吧：贵妃初浴后，凤凰三点头；水冲七分好，三分人情留。
宋明飞拱手道谢。
曲平川却问，道长，啥意思呀？
刘宝贵放下茶碗，说，这是一首茶诗，形象地描写了沏茶的过程。你看这碗中的茶叶像不像贵妃初浴？倒水的时候应该连倒三次，这样才显得对人的尊重。另外水不要沏得太满，要留个端手。这首诗表面上说泡茶，其实还有更深的含义。如果再进一步理解，就是做人做事时时处处都要把握分寸，留有余地，留有退路。
宋明飞沉吟一会儿，道长，你今天来不只是送我这首诗吧？
刘宝贵含笑看着宋明飞，如今天下初定，宋义士有啥打算？
宋明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大军南下，解放全中国。
曲德全说，刘先生，请你指点明飞一下。
刘宝贵右手捋着胡须，说，曲掌柜，宋义士，贫道有几句话，不晓得该讲不该讲？
曲德全说，刘先生只管讲，不要客气。
刘宝贵想了一会儿，这才说，宋义士，历史上张良的故事，想必你都听说了吧？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宋义士率部起义，对青石桥来说，也是功德无量呀。
宋明飞沉思片刻，问，道长的意思是让我也学他们功成身退？
刘宝贵却低头喝茶，并不接话。
曲德全接过话茬说，刘先生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如今天下初定，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也正是报效国家的时候，这时候来说功成身退恐怕不合适吧？
刘宝贵接着自己的话题说，在人们看来，总觉得这句话太消沉了。其实，如果仔细观察天道，就会发现日月经天，昼出夜没，寒来暑往，秋去冬来，都是很自然的功成身退。还有，花草树木默默地完成了它们的生命任务后就静悄悄地消失，来年又发出新芽，这其实也是功成身退。大千世界，莫不如此。只有人类欲望强烈，想永远占有一切。
宋明飞说，道长，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读了点儿历史，就拿你刚才讲的张良来说吧，他虽然退到留地做了半个隐士，可结果还是逃不脱吕后的毒手。再看看诸葛亮，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相比较，我更倾向于诸葛亮。
刘宝贵却说，时代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曲德全接话说，辛稼轩有两句词说“须知忘世真容易，欲世相忘却大难”，意思就是说自己把这个社会忘记也许是容易的，可要社会把你忘掉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刘先生，你说咋办？古人说大隐隐于朝，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刘宝贵说，曲掌柜言之有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送走刘宝贵，宋明飞跟老丈人走进书房，说，伯伯，我觉得刚才刘道长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曲德全示意女婿坐下，说，明飞，刘先生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不太切合实际。咋说呢？皇帝早被拉下马了，不再是过去的封建社会了，官场不至于还那么险恶吧？另外，你也是对人民有功的人，政府应该不会亏待你。有你顶着，我们曲家就是革命军人家庭。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干。
宋明飞细细体味老丈人的话，忽然感觉自己责任很大。
次年一月，襄阳城第二次解放。
此后不久，李平安官复原职，他所在的部队留下来接管青石桥的军政事务。青石桥成立了军管会，负担起建立新秩序、安定民心、恢复生产、查禁大烟、关闭妓院等任务，驻军最高指挥官任军管会主任，李平安任副主任。
再次回到青石桥，李平安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他策马扬鞭绕着青石桥街走了一圈，青灰色的石板路在马蹄下延伸，路两旁青砖黑瓦的房屋静静地望着他。此时春风荡漾，杨柳吐翠，处处焕发出勃然生机。街上到处都是游行的队伍，锣鼓声震耳欲聋，人们高举红旗，唱着革命歌曲，兴奋地阔步前进。
路过曲家大院的时候，李平安勒住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立即做出一个决定。第二天下午，他带领两个部下走进曲家大院，开门见山地向曲德全提出，想把青石桥军管会办公室设在曲家大院。
曲德全愣了一下，说，青石桥原来的乡公所不是有办公的地方吗？
李平安说，那个地方太小了，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寒碜。
曲德全点燃一根烟抽了一会儿，说，哎呀，李长官，真是不巧，前几天刘宝贵道长到我这里来，说这院子里阴气很重，要来给我们做法事，前后大约需要一个月。这个时候你们来了怕是不合适吧？这样吧，过些日子等我们做完法事再说好不好？
李平安晓得曲德全这是在推脱，心里虽然不高兴，可他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上级早有命令，严格禁止各地负责接管的解放军强占民宅办公和住宿，他不能再犯错误了，于是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起身离开。后来，因为军管会主任不同意，这事儿也就作罢。
等李平安走远了，曲德全疾步来到回龙观。
刘宝贵正斜靠在躺椅上，目光比平时明亮，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刘宝贵招呼曲德全坐下，声音要比平常苍老。曲德全却不坐，躬身施了个礼，说，刘先生，我最近老做噩梦，而且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我怀疑是房子的风水出了问题，想请刘先生去看看。
刘宝贵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挨。曲掌柜，这可不是好兆头呀。你得小心。
曲德全急问，刘先生，你有啥办法摆治？
刘宝贵闭目沉思片刻，说，曲掌柜，你书房里有一面镜子，正对着你的案桌，这在风水上是不吉利的。
曲德全吃了一惊，刘先生，你能不能去我家摆治一下？
刘宝贵欠身说，这不是啥大问题，让新宝去一下就行了。贫道最近感染风寒，身体虚弱，请曲掌柜见谅。
曲德全也就不再勉强，带着范新宝回到了曲家大院，一进书房果然看见案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一问才晓得是钱春梅前几天挂上去的。曲德全暗暗佩服刘宝贵的功力，本想斥责一下钱春梅，但当着范新宝的面不好发作，只好请他想想办法。
范新宝一言不发，从墙上取下镜子，贴上符咒后在空中挥舞几下，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让曲德全用纸把镜子包好放到箱子底下。
送范新宝到大门口，刚好碰到钱瑞莲母女回来。钱瑞莲急忙跟范新宝打招呼，新宝，是你？来干啥呀？看见后面的曲德全，急忙又说，老爷，你要出去？曲德全嗯了一声。范新宝对钱瑞莲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对曲德全说，曲掌柜，请留步，以后有啥事儿尽管说。
曲德全刚要开口，却被钱瑞莲抢了先：新宝，以后多到我们家来看看，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就来摆治一下，老爷不会亏待你的……忽然看见曲德全脸色阴沉下来，这才收住话头。
曲德全冷冷地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动我的书房。说完转身回去。
回到回龙观时天色已暗，范新宝给师父煎好了中药，伺候师父服下。师父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两道目光在薄暮中显得格外有神，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生病了。
第二天早上，范新宝起来后像往常一样去给师父倒夜壶，却发现夜壶里空荡荡的，师父房间里也悄无声息。以往这时候师父房间里要么鼾声如雷，要么师父已经醒来，总会跟范新宝说几句话，可今天却没有，房间里十分安静。范新宝深感不安，急忙拉开师父身上的被子，发现师父已经死去了。
范新宝于是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传到空旷的河滩上，路过的人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赶快到街上通报，不久之后整个青石桥街都晓得了这个消息。有人来告诉曲德全，他惊了一下，随即吩咐管家到街上棺材铺里订下一副上好的棺材，自己一个人匆匆赶到回龙观。
回龙观外已聚集了很多人，一些人是来表示哀悼的，另一些人却是来看热闹的。人们见曲德全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曲德全径直走了进去，拉住正跪地哭泣的范新宝，说，范先生，你师父已得道升天，你不必难过。我们一起来安排后事吧，棺材我已让管家去订了，这边有啥事儿你只管对我说。
范新宝对曲德全深深鞠了一躬，两人随后商量了一些具体的事项。中午时，曲德全让酸酱面馆送了卤菜和面条过来，所有帮忙的人都吃了一碗面条、两个卤鸡蛋和一块卤猪蹄。饭后大家各忙各的。次日下午，曲德全指挥几个中年男子将刘宝贵入了殓。正在这时，慧远带着两个师妹进来了，曲德全急忙迎上去，说，慧远师父，你咋也来了？
慧远略一施礼，说，贫尼呆在山上，消息闭塞，直到午饭后才得到消息，这就匆匆赶来，为刘道长送一程。范新宝呜咽着说，贫道替师父谢谢慧远法师了。慧远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愿刘道长一路好走。
说完，慧远就和师妹们忙碌起来，她们用白纸剪了一些花朵，用黄泥做了几个烛台，然后在棺材前的小桌上点燃了蜡烛和香火。忙完这些，慧远带领师妹开始了绕棺仪式。她在前面拿着小小纸幡引路，范新宝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两个师妹。绕了九圈后，慢慢走出回龙观，后面的人抬起棺材，一行人往坟地而去。
安葬完刘宝贵，天色渐渐暗了。冰凉的河风呜呜地吹过来，吹得人心里发紧，头皮发麻，送葬的人便陆陆续续回去了。慧远让两个师妹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沿着河滩缓缓而行。
不一会儿，曲德全赶了上来，与慧远并肩而行。
曲德全望着西边的残阳，说，刘先生前天对我说不舒服，没想到第二天就走了，好快呀！
慧远说，其实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曲德全感慨地说，你们出家人真是料事如神呀。
慧远笑了笑，说，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只是我们出家人把生死看得很淡，这样反倒消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一个人要想参透生，就必须先参透死。
曲德全静静地听着，忽然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今年刚好五十，真的有这种感觉。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出家人，红尘了断，无牵无挂；不为世俗所累，不为家财而烦，做一个清静自在的人，多好！我有时想，要是我也去出家，不晓得结果会咋样？
慧远却说，出家人不问结果，要是太在意结果，就做不了出家人。我看你只是笑谈而已。
曲德全却认真地说，真的，我有时真有这样的想法。
慧远说，世上有这个想法的人何止你一个？可是，要是人们都去出家，也就没有俗世和佛界之分了，我们出家人还向谁化缘呢？再说了，无论俗世还是佛界，人人都是要吃饭的，念经或许能消除人们精神上的痛苦，却未必能填饱肚子。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历来有出世和入世的观念，可两者并不能调和，于是就以出世的心态过入世的生活，于是就有很多人身在俗世，却偶尔去烧香拜佛。
曲德全笑着说，就像我一样，没事儿就到莲心庵去上炷香。
慧远又说，德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你身在俗世，不仅为自己活着，还得为身边的人活着，很多人还要靠你吃饭，这就是你的责任，所以你万万不能出家。
曲德全出神地看着慧远，直看得她低下了头，这才说：
慧远，你说得太好了！
又走了几步，慧远忽然问，听说你最近遇到麻烦了？
曲德全却说，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慧远就说，李平安想把办公室设在曲家大院，被你拒绝了？
曲德全说，你说这个呀，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对那个李平安总不太喜欢，所以就找个理由推掉了。这事儿你也听说了？
慧远沉吟一下，问，德全，是因为他和春梅之间的事儿吧？
曲德全眼望河面，没有回答。
慧远又说，德全，恕我直言，你有时候太过于感情用事，人也太单纯。我预感这形势会有大的变化，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曲德全说，慧远，你晓得我从不过问政治，不管谁坐江山我都不反对，只要别打我家财产的主意就好。
慧远却说，你不过问政治，可政治会过问你呀。
曲德全两手一摊，那你说咋办？
慧远说，我们佛家有几句话：崇高必致堕落，积聚必有消耗；缘会终须别离，有命咸归于死。这就是对世事聚散无常的总结。事实也就是这样，世间有生就有死，有成就有败，有贵就有贱。穷不过三代，富不过百年；富贵一场春梦，功名过眼烟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曲德全感觉慧远今天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可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令人费解。他要听个清楚明白，于是就直率地说，慧远，你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慧远就说，德全，记住我一句话，财多反为财所累。
曲德全问，你说我该咋办？
慧远口气坚定地说，德全，听我一句话，把你花不完的钱拿出一些来给需要的人花，把你住不了的房子拿出来给需要的人住，这样或许对你有好处。
曲德全叹了口气，低头不语。他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向远处扔去，一下子打到一棵楝树上，一只乌鸦被惊飞了，嘎嘎叫了两声，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毛。
冰凉的河风呜呜地掠过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