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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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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春梅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整天像掉了魂似的,吃饭饭不香,喝水水不甜。曲平川见了,打趣说,哎,想一个人原来是这样难受啊!你的李平安才走几天呀,你就受不了啦?钱春梅反击道,你嘴上说我,心里不也在想你的那位宋明飞?曲平川拍了一下钱春梅的肩膀说,谁想他了?莫瞎说。
     
       钱春梅忽然问,平川姐,你说他们会不会给我们写信?曲平川眼睛一亮,说,哎,你真聪明,这倒是个好办法。走之前宋明飞说会给我写信的,可谁晓得他们说话算不算数?说不定打起仗来就把我们给忘了?钱春梅呵呵一笑,刚才还说不想他,这下露馅了吧?
     
       说完,两人闹成一团。
     
       两个姑娘的悄悄话无意中被钱瑞莲听到了,她听在耳中,却急在心上。她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可女儿的心思跟妈妈相差太远,跟妈妈的目标完全不一致。但是,女儿又是妈妈实现目标过程中重要的一环,所以,她觉得有必要跟女儿好好谈谈了。
     
       钱春梅正在把玩一只长命锁,正面的“寿”字清晰可辨,背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范”字。钱瑞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东西,于是就问,春梅,这是哪里来的?
     
       钱春梅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李平安送给我的。
     
       钱瑞莲当时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了,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春梅,妈晓得你对那李平安有心,他对你也有意,可那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劝你还是现实一些吧。
     
       钱春梅就问,妈,啥叫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钱瑞莲指了指房子,春梅呀,你不想一直住在这里吗?
     
       女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说:
     
       这房子再好也是别人的,我想住就能住吗?
     
       春梅,只要你愿意,就能一直住下去。钱瑞莲说。
     
       妈,你为啥这样肯定?好像这房子就是我们家的?
     
       女儿的这句话说到了钱瑞莲心中最敏感的地方,她简要地回顾了历史,轻轻叹了口气,说,春梅,你说的没错,这房子原来就是我们家的。妈在这里长到九岁才离开,后来又嫁回到这里,妈跟这房子有缘啊。再后来,要不是你爷爷败家,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唉,这都是命呀!说完眼圈红了。
     
       钱春梅对这房子的历史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但她还是第一次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去的事情,真切地体会出房子在妈妈心中的分量,于是就说,妈,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房子毕竟是别人的,我们还是认命吧。
     
       钱瑞莲却神色凝重地说:
     
       不,春梅,这个命我们不能认,我们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
     
       钱春梅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只好怔怔地看着她。
     
       妈妈又说,春梅,你忘了那天我跟松井一郎说的话了?
     
       钱春梅隐隐约约记起那天妈妈曾说过把自己送给曲德全当小老婆的话,她当时虽感到意外,但事后想到这肯定是妈妈的灵活应变,听过了也就听过了,并没有当真,于是就说,妈,我晓得那是你为了救我随口说出来的,是你使的一个计,我一直当做玩笑,压根儿就没有当一回事儿。
     
       钱瑞莲却抓住这个话题不放,她要把这个意思说透,把自己的想法彻底强加给女儿,于是就认真地说,不,春梅,那不是开玩笑,妈说的是真的,那曲德全也当场答应了。
     
       钱春梅吃惊地看着妈妈,说,妈,你真的有这打算?
     
       钱瑞莲重重地点点头。
     
       钱春梅一下子急了,妈,你咋能这样想呢?我喜欢李平安,李平安也喜欢我,这你是晓得的。我是你的女儿呀,我们又不是过不下去了,你咋忍心让我给曲德全当小老婆?说完眼圈也红红的。
     
       钱瑞莲愣了片刻,定定地看着女儿,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楚,但很快又被一个目标压住。她拉住女儿的手,说,春梅呀,你真是个傻姑娘。女人呀,终究是要嫁人的,嫁给谁不都一样?可按我们的条件,你不可能给有钱人家做正房。但你要是嫁给曲德全了,这房子就有你的份儿了,好多人还在踮着脚等哩。要不是妈那天将了曲德全一军,他还不一定答应哩。
     
       听妈妈这样讲,钱春梅心里觉得很委屈,就说,妈,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人家平川姐也说了,如今在城里都时兴自由恋爱了,你咋还这么老土?
     
       钱瑞莲却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春梅你要记住,平川是平川,你是你;人家是东家的大小姐,你是长工家的女儿,是丫环,我们不能跟人家比。再说了,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不能跟城里比,儿女的婚姻大事还得由父母做主。
     
       钱春梅反问,妈,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自己做主的吗?
     
       一句话把钱瑞莲问住了。她愣了片刻,立即反击道,当初你妈就是为了这座房子才嫁给你伯伯的,事实证明妈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今天你的事儿就是妈十七年前故事的重复,就这样定了。
     
       钱春梅真有些生气了,转身跑了出去。
     
       钱瑞莲长叹一声,紧接着就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她认为这事儿女儿不同意不要紧,关键是曲德全,只要他同意,这事儿就好办,所以必须从曲德全那里打开缺口。
     
       午后的闷热中,曲德全睡醒后正独自在书房里喝茶。
     
       茶是产于谷城薤山的毛尖,条索紧结,略显峰毫,色泽碧绿;冲泡下去则汤色清澈,香气清高持久,滋味鲜爽甘甜,具有防暑提神、健胃生津的功效,是有钱人的一种美妙享受。
     
       钱瑞莲进来了,叫了一声老爷。
     
       曲德全问,有事儿吗?
     
       钱瑞莲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来问问老爷,你上次答应的那事儿啥时候办呀?
     
       曲德全头也不抬地问,啥事儿呀?
     
       钱瑞莲显然在努力寻找恰当的词,想了一会儿才说,就是我家春梅给老爷你做小老婆的事儿呀。杀死松井一郎那天,老爷不是亲口答应的吗?
     
       曲德全愣了一下,扇子挺在半空,我说过这话吗?
     
       钱瑞莲说,老爷这阵子忙里忙外的,可能是忘了吧。
     
       曲德全忽然想起来了,当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但那天是钱瑞莲提出来的,为了救钱春梅,他只好顺着钱瑞莲的意思往下说。可是,他心里只有范燕如,已装不下其他的女人了,于是就说,哦,那只是随便说说,是为了救你家春梅。我没有当真,你也不要当真。
     
       钱瑞莲依然赔着笑脸说,老爷,你是青石桥数一数二的人物,说话是板上钉钉,可不能不算数呀。语气虽然很平和,却已流露出一丝不快。
     
       曲德全听得明白,却装着不明白,说,志强家的,那天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不要当真。再说了,你家春梅还小,嫁给我太委屈了,这话就到此为止吧。说完放下扇子准备起身。
     
       钱瑞莲却不想结束,她明白这样的机会难得,不抓住就算白费了,于是就说,能攀上老爷这样的人家是我们家春梅的福气,我们不觉得委屈。只是老爷说话要算数,做人不能这样。
     
       曲德全不高兴了,心想,你算老几,敢这样跟我说话?此前对于这个女人的一点儿好感也全然消散,于是生气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这事儿我说了算。
     
       钱瑞莲终于忍不住了,老爷,做人不能这样不讲信用!
     
       曲德全拿起扇子扇了两下,然后又放下,气鼓鼓地说,钱瑞莲,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我家的佣人,别把自己当主人,我可以随时叫你滚蛋!
     
       钱瑞莲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一字一顿地说,曲老爷,不错,你是东家,我不过是你家的长工。可你别忘了,你也有短处捏在我手里。
     
       曲德全哈哈一笑,想威胁我?不怕!
     
       钱瑞莲心一横,脱口而出,好,曲老爷,我现在就去告发你杀死了松井一郎,日本鬼子能放过你?钱三元会放过你?你还是好好想想后果吧,千万莫像光屁股女人坐石板一样因(阴)小失(石)大。
     
       曲德全浑身抖动了一下,显然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定定地望着钱瑞莲,说,我早就说过,杀死松井一郎我们都有份儿,说出去对你没啥好处。
     
       钱瑞莲早就想好了对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用吓唬我,这事儿对我没啥要紧的,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死。我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可你曲老爷不一样,你是这曲家大院的主人,是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要是死了,曲家的家产咋办?这曲家大院谁来守护?难道你忍心让这些都变成别人的?
     
       曲德全瞪大眼睛看着钱瑞莲,好久都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来这一手,这是致命的一手。看来,她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望着曲德全惊愕的表情,钱瑞莲晓得自己的计划取得了初步的进展,她暗自高兴起来,就想乘胜追击:这事儿的分量我相信老爷能够掂量出来。你要是娶了我家春梅,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件事儿我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可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就莫怪我不客气了。还有,你娶了春梅,房子必须有她一份,你要写个字据给我们。就这么定了,我等你回话。
     
       说完这番话,钱瑞莲就离开了曲家大院,她晓得这时候只有离开曲德全才能控制他。她来到钱三元家,见面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三哥,你赶快出面救救春梅吧!
     
       钱三元大惑不解地问,春梅咋啦?遇到啥事儿了?
     
       钱瑞莲就说,唉,前段时间曲德全跟我商量,说是想娶春梅当二姨太。我想曲家是大户人家,春梅跟了他也不会吃亏,就答应下来,后来跟春梅说了这事儿,春梅也同意。可今天我再找曲德全的时候,他却翻脸不认账了。春梅一听就要死要活的,姑娘家丢不起这个人啊!
     
       钱三元来回走了几步,问,瑞莲,这都是你的主意吧?
     
       钱瑞莲低头说是。
     
       钱三元轻轻一笑,说,瑞莲,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对那座房子的感情我也理解。唉,你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也是不得已呀。既然你们主意已定,我就不好再说啥了,反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既然是说好了,曲德全答应的事情咋能不算数?
     
       钱瑞莲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玉镯,一边塞到钱三元手里,一边说,三哥,麻烦你到曲家走一趟吧,曲德全会听你的。
     
       钱三元紧盯钱瑞莲,问,可是,我到曲家去说啥呢?
     
       钱瑞莲说,你就说你是春梅的舅舅,这事儿不能不管。
     
       钱三元不动声色地说,这个理由未必就管用。瑞莲,我听说曲德全窝藏过两个抗日的年轻人,还有人说松井一郎失踪那天到曲家大院去过,是不是真有这事儿?
     
       钱瑞莲明白钱三元的意图,而他的意图跟钱瑞莲的意图如今是背道而驰的,所以钱瑞莲保持了必要的警惕。她笑了笑,岔开话题,三哥,你说的那事儿我真的不晓得,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啥?不过春梅的事儿要是办成了,我会好好重谢三哥的。
     
       钱三元同样明白钱瑞莲的意图,这个意图却是可以为他所利用的,由此来达到自己的另一个目的,于是也转换了一个话题,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瑞莲,春梅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钱瑞莲猛然间想到了李平安,再次意识到那个李平安目前正是她实现自己目标的障碍。要消除这个障碍,必须给曲德全施加足够的压力,而这个压力相当的分量在钱三元那里。这是事情成功的关键。她必须与钱三元保持一致,所以,她必须有所表现。但是,她以特有的精明对先后发生的两件事做了权衡,于是有所保留地说:
     
       哦,三哥,我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是有两个年轻人到曲家去过,听说是南边战场上撤下来的,好像一个叫宋明飞,一个叫李平安,是范燕如收留的,不过第二天就走了。具体就这些,我也是刚刚听说的。你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说出来也不晓得对你有没有用?
     
       钱三元眯着眼笑了笑,说,我晓得了。
     
       钱瑞莲紧问一句,三哥,那你看春梅这事儿?
     
       钱三元忽然冒出一句,曲家的生意这几年还好吧?
     
       钱瑞莲虽然弄不明白问话的意图,却也老老实实地回答:兵荒马乱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曲家是大户,底子厚,再加上曲老爷经营有方,管家也很能干,粮行、布匹行、桐油行的生意还都不错。另外,曲家在四川还有两个桐油行,听说那里比较平稳,客户多,生意相当不错,管事的伙计为人仗义,每年都给曲家挣回不少钱。
     
       钱三元在心里琢磨一会儿,说:
     
       瑞莲,春梅这事儿你就放心吧,我明天到曲家去一趟。
     
       第二天早上,钱三元带着一个手下走进曲家大院的时候,曲德全正在抚摸那只乌龟。他看见钱三元进来,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寒暄过后,钱三元走到曲德全跟前,伸手摸了摸乌龟的背,说,曲掌柜,这乌龟来到曲家也有十几年了吧?我记得当年它可是范成奎的宝贝,如今又成了你的。
     
       事实的确如此。十几年前的时候,就是在钱三元的帮助下,范家的乌龟和家产才易主成了曲家的,事后钱三元也得到了相当丰厚的回报。钱三元这句话的含义很明显,当年是我帮了你们。可如今的钱三元又在帮谁呢?他的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我帮谁谁就能办成事儿,只要我肯出面。
     
       曲德全微微一笑,端起茶碗说:
     
       钱队长,这是今年的新茶,刚从保康送过来的。来,尝尝。
     
       钱三元轻轻呷了一口,好似不经意地说,曲掌柜,我听说那个叫宋明飞的小伙子一个多月前到贵府来过?还有一个叫李平安的还是个共产党?他们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拿这样的好茶招待过?
     
       曲德全不禁打了个冷战。
     
       钱三元笑眯眯地伸手去摸乌龟的脑袋,却不成想被那东西咬了一口,他纳闷地说,这东西咋还咬人呀?曲德全心里感到一丝快意,不露声色地抚摸了一下乌龟,把它放到地上。乌龟感觉到主人的肯定,也明白主人的用意,回头看了看,爬到墙角去了。
     
       曲德全忽然想到了刘宝贵那天晚上所说的话,又想到钱瑞莲的目的所在,于是就下定决心,对钱三元说,钱队长,你刚才说的两个小伙子的事儿我真的不晓得,我对这事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另一件事儿请你放心,你告诉钱瑞莲,就说我同意了。
     
       钱三元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做出了一个决定,曲德全心里感觉轻松多了,可忽然间又听钱三元说,曲掌柜,听说你生意不错,钱赚了很多。不过你有钱了也不能忘了为国家效力,你说是吧?
     
       曲德全疑惑地看着钱三元,摸不清他的意图。
     
       钱三元进一步说明,曲掌柜,你也晓得,这些年我们保安队维护地方治安立了大功。我们的开销很大,可在经费方面却得不到保障。咋说呢,我们上面既有日军又有国军,一层一层地收刮,钱都让他们拿去了,落到我们碗里的只剩下清汤寡水,难啦!你是大户人家,财大气粗;你又是商会会长,筹集军饷是你分内的事儿,你就支持一下我们吧。
     
       曲德全听得真真切切,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在激烈斗争。
     
       他想,你钱三元说得好听,你那保安队哪里是维护治安?我看简直就是一群土匪强盗,跟吴三宝差不了多少;你们不但鱼肉乡邻,还充当日本鬼子的帮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是筹集军饷,那钱未必就用作军饷,最终还不是落在你的口袋里?这跟抢劫有啥区别?真是生财有道!
     
       可是,如果不给,自己的身家性命,曲家的财产,都是没有保障的。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仍赔着笑脸说,钱队长,你这样说就客气了,没有你们的保护,哪有我们的平安?出钱出力是我们的本分。尽管生意不太好,可我还是愿意拿出一些支持你。我的家你当着。你说吧,需要多少?
     
       钱三元慢慢伸出一个手指,说,一千块银元。
     
       曲德全心里吃了一惊,这可不是笔小数目,相当于曲家一年总收入的十分之一。然而,吃惊归吃惊,却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说,钱队长,这个没问题。不过家里没这么多现钱,还得到襄阳城里的钱庄去取银票,我明天就让管家送到府上去。
     
       钱三元满意地点点头,拉住曲德全的手说,曲掌柜,如今国难当头,我们应该精诚团结,共同为维护地方治安出力。你今天为日中亲善做出了贡献,我一定禀报皇军嘉奖你。
     
       曲德全眉头皱了皱,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走出曲家大院,手下人讨好地对钱三元说,队长,你咋只要一千块银元?其实你要是想要,整座曲家大院都会是你的,你咋那样心软呀?
     
       钱三元回答,你他妈的只看到眼前,看不到长远。
     
       手下问,队长,啥叫长远?
     
       钱三元解释道,就是我们要留下退路。咋说呢?我们的靠山是日本人,我们投靠日本人也是混碗饭吃,可谁晓得日本人能不能长久?依我看,日本人要是战败了,这里不是国民党的天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晓得么,曲德全跟县上的关系不错,他的二弟是共产党,我们要是不放过曲家,将来无论哪一派得势了,都对我们不利。
     
       手下又说,队长,你真高明!
     
       钱三元却叹口气,唉,老子夹在中间,也不容易啊!
     
       第二天,收到曲家送来的银票后,钱三元派人来通知钱瑞莲,说曲德全同意了她的要求。于是,钱瑞莲从乡下回到曲家大院,开始实施计划。然而,却无法做通女儿的工作,她只好跟曲德全商量出一个无奈之举。
     
       某天晚上,钱瑞莲破天荒从酸酱面馆端了两碗面,买了几张卤豆皮,又从床底下搬出一坛地封黄酒,说是东家给了赏钱,今儿高兴,要跟女儿喝几杯。钱春梅心情不好,也没想多的,端起杯子就喝。酒是淡黄色的,很甜很香,喝起来感觉很好,可后劲儿却很大。钱春梅喝了两杯,就感到浑身酸软,两腿打飘,站起来歪歪倒,就先进去睡觉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钱春梅才醒来,却发现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而是躺在范燕如原来的床上,再看看旁边,竟然是曲德全。钱春梅一惊,掀开被单,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她一下子明白过来,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钱春梅才止住哭声,把被单拉了拉,眼望天花板,问,你们是不是计划很久了?
     
       曲德全说,都是你妈的意思,我也没办法。
     
       钱春梅说,你让我今后咋有脸见李平安?
     
       我晓得你心里只有李平安,事到如今,要埋怨就埋怨你妈吧。
     
       钱春梅没有说话,眼泪又涌了出来。
     
       吃过午饭后,钱瑞莲来到女儿的房间,见女儿还躺在床上,就关上门掩上窗,一边抹着眼睛一边说,春梅,都是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可妈也是没有办法啊,你要怪就怪妈吧。
     
       钱春梅呆呆地看着墙壁,一言不发。
     
       钱瑞莲又说,春梅,妈晓得这样做对你太狠了点儿,但你也要理解妈的良苦用心啊。你可能觉得妈太势利了,把房子看得比女儿的感情还重要,可你要明白,我们生活在一个势利的环境里,我们不势利别人照样势利,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一无所有的还是我们,我们永远住不上好房子,更过不上好日子。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你不能适应这种残酷,就必然被残酷吃掉。
     
       钱春梅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有说话。
     
       钱瑞莲又说,你做了曲老爷的二姨太,虽说名分不好听,可曲家是不会亏待你的。我昨天让老爷写了一份字据,这房子有你的一份。春梅,你晓得这意味着啥吗?这就意味着我们也是这房子的主人了,我们不再寄人篱下了,我们今后不用再天天看别人的眼色了!
     
       钱瑞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在女儿面前晃了晃,继续说,有这个东西在手上,我们就能理直气壮地住在这里。你准备一下,后天就要举行仪式了。
     
       钱春梅靠在床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妈,我晓得你的目的就是得到房子,你一直都在挖空心思,是不是?
     
       钱瑞莲愣了一下,随即说,春梅,妈这都是为你好呀。你想一想,没有一个像样的房子住,今后生活哪有依靠?再说了,你当了曲老爷的小老婆,他就应该给你房子,哪有白白让他睡的?
     
       在钱瑞莲的意识深处,始终存在着这样的想法,女人在嫁给男人的同时,也嫁给了房子;男人娶回女人,必须用房子养着。从古到今,都是这个道理。女人对房子的渴望是男人无法想像的。对女人来说,进入房子的感觉,跟男人进入她身体的感觉很相似,两者其实就是一种交换和相互利用,通俗地说就是你占有了我的身体,我必须占有你的房子。
     
       然而,钱春梅却无法真正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更不能理解妈妈那套全新的理论。相反,她觉得妈妈的功利心实在是太强了,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过于直白,让她脸红心跳,只好沉默不语。
     
       钱瑞莲意识到应该说几句重话来打消女儿的某种幻想了,于是就说,春梅,已经既成事实了,李平安要是晓得了,还会对你好吗?你就认了这个命吧。想通了,你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想不通,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说完这番话,钱瑞莲返身出去,她晓得女儿需要独立思考的时间。但她也不敢走远,搬把椅子悄悄坐在门口守护。
     
       傍晚时分,钱春梅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钱瑞莲急忙上前问,春梅,想吃啥?妈这就去给你做。
     
       钱春梅仰头看看天,说,我想到前面去走走。
     
       恰在这时,管家陪着曲平川从姑姑家回来,管家到书房向东家复命去了,曲平川就回自己房间。经过中院天井时,看见钱春梅一个人站在石榴树下发呆,就悄悄地走过去,突然在她后面哎了一声。钱春梅却没有任何反应。曲平川纳闷了,平常两个人见面了总是大呼小叫的,今儿是咋啦?转到前面去,却见钱春梅满面泪痕。
     
       昨夜一阵风雨,石榴花洒下了满地的落红。
     
       曲平川惊讶地问,春梅,你咋啦?是不是想李平安了?
     
       钱春梅眼望天空,缓缓地说,平川,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姐吧。
     
       曲平川更加纳闷儿了,到底出啥事儿了?
     
       钱春梅无限伤感地说,你就别问了,以后就忘了我这个妹妹吧。说完转身就跑了,留下曲平川在霞光中发呆。
     
       霞光透过树枝洒在地上,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第二天,曲德全要娶钱春梅做二姨太的消息就在青石桥街上传开了。女儿平川听说了,恍然明白了钱春梅昨天伤感的缘由,于是径直闯进伯伯的房间。
     
       伯伯,听说你要娶春梅做小老婆?
     
       曲德全正在看书,抬起头看看女儿,无声地点点头。
     
       我姥爷去世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他不娶小老婆的吗?
     
       曲德全回答,那是过去,如今情况变了。
     
       伯伯,这些年都过去了,你为啥现在想起这事儿呀?
     
       曲德全放下书,说,平川,你还小,还不懂大人的事儿。
     
       女儿却说,可那春梅比我还小,咋能做你的小老婆?
     
       被女儿抓住了漏洞,曲德全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说,平川,伯伯也是没有办法呀。如今兵荒马乱的,伯伯守住这个家不容易啊。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曲平川发现,这段时间伯伯消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她想伯伯也真是不容易,心里就多了几分体谅;又看见伯伯的鬓角上多了一些白发,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遂提过热水瓶给伯伯的茶杯倒满水。
     
       曲德全平常就十分疼爱女儿,见女儿如此体谅自己,心里也有些感触,就说,平川,来陪伯伯坐一会儿。曲平川搬过一把凳子坐在伯伯旁边。
     
       曲德全问女儿,平川,你姑姑家还好吗?
     
       曲平川回答,还好,就是今年夏天日军攻占襄阳城的时候,姑父在逃难的时候摔伤了胳膊,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姑父是政府里的技术人员,享受的医疗条件不错。
     
       曲德全叹口气,说,唉,只要没有大事就好。我忙着应付自家一摊子事儿,也顾不上去看看你姑姑,想来感到惭愧。
     
       曲平川立即接过话头说,真是巧了,姑父也是这样说的。如今战火纷飞,能记在心上就已经不错了。姑父让我告诉你,说襄阳虽然地处鄂西,并不是抗战的主战场,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日军来进犯的可能性仍然比较大,叫我们随时做好躲避的准备。
     
       曲德全却问,躲避?能躲到哪里去?
     
       曲平川略加思考,说,那就躲到山里呗。听姑父说,如今好多有钱人家都把家产变卖成了黄金,这样携带方便,随时可以转移。姑父建议我们必要时也这样做。
     
       曲德全摇了摇头,说,那样未必就是绝对的安全,自己时时处处多加小心就行了,尤其是一个姑娘家,更要注意安全。以后没事儿尽量不要出去。
     
       曲平川嗯了一声,忽然问,伯伯,这仗不晓得要打到啥时候?到处都乱糟糟的,哪里能过安生的日子?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曲德全看在眼里,对女儿的心事了然在胸,很随意地说,也不晓得宋明飞他们到哪里去了?但愿老天保佑他们。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女儿听。
     
       曲平川听出了伯伯话里的意思,猛然间被点明了心思,她的脸更红了,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盯着自己的鞋子看。
     
       曲德全索性把话挑明,平川,宋明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只是不晓得人家有没有对象?
     
       曲平川愣了一下,害羞地说,伯伯,你说啥呀?
     
       曲德全笑笑,说,那好,伯伯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曲平川突然想起来要问伯伯几个问题,这才是她来找伯伯的主要目的。她在心里稍微捋了一下思路,开口便说,伯伯,你晓得么,钱春梅对李平安有意思。
     
       曲德全叹了口气,说,我晓得。
     
       曲平川却话锋一转,伯伯,你真的喜欢钱春梅?
     
       曲德全没有正面回答,想了想说,平川,伯伯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事儿,可既然你问起了,伯伯想你也不小了,就把伯伯这些年来内心的一些想法都说给你听吧。大概你也看出来了,我跟你妈在一起也不是没有感情,毕竟快二十年了,可要说感情有多深,也实在有些勉强。为啥呢?因为我跟你妈之间的婚姻是你爷爷奶奶一手包办的,直到结婚那天才晓得你妈长得是啥样儿。
     
       曲德全喝了口茶,继续说,本来么,这年头有钱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也很正常,以我们曲家的条件更没有问题,可你晓得伯伯为啥一直不讨小老婆吗?
     
       曲平川摇摇头,她没想到伯伯今天会敞开心扉与她交谈。
     
       曲德全稍停片刻,说,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范燕如。
     
       曲平川惊讶地看着伯伯。
     
       曲德全继续说,本来嘛这是家丑,我不该讲给你听,可在这座大院里,也只有你跟伯伯最贴心,伯伯今天也就不顾体面了。你听了也就听了,出去千万别说呀。
     
       曲平川重重地点点头。
     
       曲德全又说,其实伯伯很早就喜欢燕如,那时她还是范家的小姐。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只是我的单相思,所以只是在心里喜欢而已。后来,她伯伯不争气,把家产败光了,燕如生活很艰难,我才又动了这个心思。这时候不能说一点儿乘人之危的意思都没有,但燕如也有这个想法,我这才打消顾虑。我想只要她跟了我,虽然名分不好听,但一生的幸福还是有保障的。可是,都怪我太犹豫,太软弱……唉,说出来丢人呀。
     
       曲德全露出痛苦的表情,喝了几口茶,又说,自从燕如走了,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再也装不下另外的女人了。
     
       曲平川立即追问,那,伯伯为啥还要娶钱春梅?
     
       曲德全脸上露出厌倦的神色,回答道,那都是钱瑞莲和钱三元要挟我的。随后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女儿。
     
       曲平川至此才明了钱瑞莲的良苦用心,对这个女人顿生厌恶之感,于是愤愤地说,伯伯,你就别理她,看她能咋办?曲家大院里是你说了算!
     
       曲德全却反过来安慰女儿,平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钱瑞莲说得到就做得到,何况她的背后还有一个钱三元,那可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家伙,手里有枪有势,他的背后是日本人,我们惹不起呀!为了这个家,我只好认了。
     
       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举行了简单的仪式,钱春梅就正式住进了范燕如原来的房间。
     
       顺利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钱瑞莲难掩心头的喜悦,她从床下抱出黄酒坛子,关起门与丈夫对饮几杯。然后,她把住的那间房子仔细收拾一遍,中间拉起一幅帘子,里面做卧房,外面做堂屋。她做这些之前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她现在是曲德全的丈母娘了。
     
       可是,女儿的眉头依然无法舒展,虽然成了曲德全的二姨太,但她的心思仍然在李平安身上,总幻想还有那么一天,能成为李平安的新娘。所以,她拒绝与曲德全同房。同样,曲德全的心思也不在她身上,见她如此冷漠,也就不勉强,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只是一个形式。
     
       从日出到日落,钱春梅一直在期待李平安的消息。说好了很快就写信来,这么久了咋还没有收到?莫非是出事儿了?或者是牺牲了?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曲德全有些烦了,披衣起床来到天井院里。
     
       新月一钩,寒星数点,寂寞无边。
     
       猛然想起一个人,心头一动,鼻子阵阵发酸。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钱瑞莲来到面前,老爷,还没睡?
     
       曲德全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钱瑞莲若无其事地说,唉,这形势越来越吃紧了。我刚从钱三元家回来,他说日军最近在桐柏山一带消灭了一支游击队。唉,惨啦,全都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
     
       曲德全没有接话。
     
       钱瑞莲又说,听说那个到我们家来过的李平安也在里面。
     
       钱瑞莲刻意用了“我们家”这个词,曲德全听见了,完全明白她话里所传达出来的两层意思,就问,这消息是谁透露的?
     
       钱瑞莲回答,当然是日军告诉钱三元的,他跟日军关系好着哩。
     
       曲德全冷冷地说,以后少跟钱三元来往,我们家不喜欢汉奸。
     
       钱瑞莲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从曲德全口中得知李平安战死疆场的消息,钱春梅颓然跌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在此之前,她把李平安当做全部希望,所以,当妈妈强迫她嫁给曲德全的时候,她虽然不得不屈服,但在心里始终把曲德全当做李平安,这是她能坚持到今天的原因。如今,心中的希望没有了,可依靠的一根柱子轰然倒塌,她感到心被掏空,浑身没有力气。
     
       钱瑞莲最先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劲儿,急忙安顿她睡下,喂了一些水,让一个佣人照顾着,随后就来到回龙观,拉出范新宝,悄悄把这事儿对他说了。范新宝说,大嫂,你带我去看看春梅吧。
     
       把过脉,范新宝对钱瑞莲说,春梅这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没关系,我开个方子,喝两剂中药就好了。说完取出纸,用曲德全的毛笔写下方子,钱瑞莲赶紧让一个佣人到冯记中药铺去抓药。随后,范新宝又从布袋中拿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给钱瑞莲,说,大嫂,这个你收着,等春梅好了,你想办法让曲德全把这两颗药喝了。
     
       钱瑞莲接过药丸,却感到费解,新宝,你这是?
     
       范新宝四下看了看,小声说,大嫂,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小妹失踪了,我们的计划就无法进行下去。如今你把春梅嫁给曲德全,这是一步好棋,可没想到中间环节出了问题。
     
       钱瑞莲急忙问,快说,是哪里出了问题?
     
       范新宝却欲言又止,唉,大嫂,这个话我说不出口。
     
       钱瑞莲更加着急了,你就快说么,磨蹭啥呀?
     
       范新宝犹犹豫豫地说,本来这话不是我这个当小爹的说的,可不说又不行。大嫂,说来你可能不相信,这段时间春梅也许就没跟曲德全同过房。
     
       钱瑞莲惊叫一声,急急地问,你是咋晓得的?说完才觉得不妥。
     
       范新宝直言相告,大嫂,你忘了我是干啥的?我从她的脉象和气色以及床上的摆设就看出来了。
     
       钱瑞莲若有所思地说:
     
       难怪呢,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就是说不清在哪里。
     
       范新宝又说,两人不同房,住在一起也是有名无实,春梅就觉得自己并不是曲家的人,对李平安还抱有幻想。如今突然听说李平安死了,你说她受得了吗?
     
       钱瑞莲点点头,又问,新宝,那你说咋办?
     
       范新宝索性把话说开:先稳住春梅的情绪。她一开始肯定会很难受,但时间长了,就会慢慢接受李平安死了这个事实,然后再想办法让她跟曲德全同房,她就会对曲德全产生依赖感;只要能怀上曲德全的孩子,我们就大功告成了。
     
       钱瑞莲豁然开朗,那要从哪里入手?
     
       范新宝努努嘴,说,你手里拿的是壮阳药。等春梅好了,想办法让曲德全喝了,他会主动的。
     
       几天过去了,钱春梅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一天晚上,佣人正在灶户里给曲德全熬参汤,钱瑞莲让丈夫找借口把佣人叫出来,她悄悄溜进去把两颗药丸放进汤里。
     
       喝完参汤后,曲德全有急事出去了,当晚一夜未归。
     
       第二年初春时节,一封信从中原战场被辗转送到曲家大院。
     
       信是宋明飞写来的。看着熟悉的笔迹,曲平川喜不自胜,从伯伯手里一把抢过信,飞快地跑回房间,先把信放在胸口上,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
     
       宋明飞在信中说,他和李平安分手后就各自去找队伍。然而,他所在的部队已完全被打散,他就沿着乡间小路一直往北走,走到河南南阳的时候参加了国民政府军,现在正驻守在豫西。
     
       宋明飞在信中主要谈当前的抗战形势和他们部队与日寇之间的战斗,那样子就像作报告一样,这让曲平川不免有些失落。但所谈的事儿也让她开了眼界,于是就抵消了一些心中的不快。信的结尾处写到,在你家的那段时间,是十分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个宋明飞,终于流露出一点儿女情长,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而且还那么含蓄,但还是让曲平川捕捉到了,一颗敏感的女儿心顿时饱满起来,脸微微红了。
     
       有人敲门,曲平川急忙收好信,打开门,伯伯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女儿眼中的兴奋,笑着问,他在信里说了些啥?
     
       曲平川红着脸说,伯伯,宋明飞还问你好了。
     
       曲德全说,哦,是吗?难得他还有这份心。
     
       曲平川笑着对伯伯说,他说你是个开明的商人,顾大局,识大体,临行前送给他的五十块大洋帮了他很大的忙,他以后一定加倍偿还。
     
       曲德全认真地听着,然后说,能这样看问题,说明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小伙子不错,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
     
       曲平川脸又红了,嗔怪地说,伯伯,看你又乱说了。
     
       妈妈悄悄走了进来,说,我也觉得宋明飞这小伙子不错,干脆就给平川定亲算了。
     
       曲平川惊叫一声,妈,你在说啥呀?
     
       曲德全白了老婆一眼,说,八字还没一撇,你这不是瞎操心么?
     
       老婆改口说,也是,兵荒马乱的,谁晓得以后能不能活着回来?
     
       听了这话,曲平川低头不语,许多心事一起涌上心头。
     
       曲德全瞪了老婆一眼,责怪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会说点儿别的?
     
       过了一会儿,曲平川说,伯,妈,我明天想到莲心庵去一下。
     
       夫妻两人几乎同声问,去干啥?
     
       曲平川鼓起勇气说,我想去求菩萨保佑宋明飞。
     
       曲平川在妈妈和两个家丁的陪同下来到莲心庵。
     
       案桌上摆着一盏盏供香客点燃的青莲灯,只见烛光闪烁,青烟袅绕。烧完香,曲平川提出要单独向住持尼姑慧灵师太请教几个问题,妈妈等人在外等候。慧灵看出来人是有身份的,就冲里屋喊了一声,慧远,领这位施主到后堂去。
     
       不一会儿,一个尼姑款款走了出来,只见青蓝色的尼帽下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虽不算大,可看起来楚楚动人;宽大的衣服仍遮不住窈窕的身材,一举一动透着妩媚。她对曲平川施了个礼,柔声慢语地说,施主,这边请。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曲平川仔细打量了一下,总感觉那张脸孔在哪儿见过;目光与尼姑对视的时候,尼姑的目光却急速躲开,眼神中透出一丝慌乱。曲平川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了出来,难道是她?
     
       来到后堂,慧远躬身退下了。
     
       曲平川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慧灵说话了,施主,有何见教?
     
       曲平川愣了片刻才收回心思,回了礼,说,师太,我……一时却忘了下文。
     
       慧灵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施主,你是有心事吧?
     
       曲平川叹了口气,说:
     
       师太,如今兵荒马乱的,哪里有一个安稳的去处?
     
       慧灵说,吉人自有天相,安稳自在心中。
     
       曲平川说,师太,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别人求个安稳。
     
       慧灵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难得你一片好心,但你不必为他牵挂,他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安稳,他是为了天下人的安稳,你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慧灵的这番话,就像念珠滑落水中一般在曲平川的心海里激起不小的涟漪。她吃惊地望着师太,感觉她有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
     
       这时,青莲灯飘摇了一下,慧远从暗处转了出来,端上两碗茶,说,师父,施主,请用茶。
     
       慧灵端起茶碗,说,君若来问天下事,我以清茶代美酒。来,施主,请喝下这碗茶,有空的时候不妨再来上炷香。说完一口把茶水喝完,然后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曲平川晓得自己该离开了,于是也将茶水喝完,说,多谢师太指教。临出门的时候,她往后堂里面看了一眼,只见两道目光从深处投过来,充满了温暖和忧郁。
     
       回到家,曲平川跟伯伯打过招呼,径直回房休息去了,有些闷闷不乐。曲德全想问问情况,可看见女儿不开心的样子,只好又把话头咽下。
     
       曲平川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心里真有些乱。
     
       她脑海里反复出现两个身影,一个是宋明飞,一个是范燕如。这两个人虽然在她十九岁的人生经历里跟她并没有太多的交往,但却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对于宋明飞,那是一种男女之情,一个日渐成熟的姑娘必然要经历到。对于范燕如,曲平川却说不清是一种啥样的感情,是一种类似母爱的感情?还是一种基于同情心的感情?或者是由父爱延伸而来的感情?
     
       或许第三种情形比较恰当。曲平川无疑对伯伯充满了感情,所以当她看见伯伯因范燕如的离去而伤心的时候,心里就十分难过;由最初的不理解到最后的理解,由最初的不愿接受到最后的接受,范燕如的形象在曲平川的心里也就日益完美起来。
     
       曲平川起身开门,她打算把在莲心庵看见范燕如的消息告诉伯伯。可是,当她走到伯伯房间门口的时候,听见钱瑞莲母女正在房间里说话,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想,要是伯伯晓得了这个消息,会做出咋样的反应?以伯伯对范燕如的感情,极有可能到莲心庵把她接回来。可这样一来,钱瑞莲母女会咋想?刚刚平静下来的曲家又会出现啥样的事情?伯伯已经很难了,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想到这里,又折了回来。
     
       可是,心中的悬念始终放不下,她很想再去确认一下,这个计划在半个月后得以实现。履行完必要的程序,曲平川让管家和家丁在门口等候,她对慧灵说,师太,我有一个请求,还请师太答应。
     
       慧灵施礼道,施主但说无妨。
     
       曲平川就说,我想跟慧远师父见个面,不知是否可以?
     
       慧灵说,慧远尘缘已断,你有何事找她?
     
       曲平川反问,师太,出家人难道还有尘缘未了的?
     
       慧灵暗暗佩服姑娘的机敏,于是说,施主,请随我来。
     
       在一间幽静的房间里,一个尼姑正襟危坐,嘴里念念有声,手腕上一对玉镯发出柔和的光泽;房间里弥漫着香草的味道,墙壁上挂有一幅兰竹图。曲平川忽然想起两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堪称民国版的“芙蓉姐姐”。
     
       过了很久,慧远才停止念经,抬头看了看曲平川,轻声问:
     
       施主,找贫尼有事吗?
     
       曲平川上前一步,眼睛紧盯住她,说:
     
       师父,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曲家三奶奶。
     
       慧远的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在曲家的时候,曲平川总是以三奶奶称呼范燕如;即便曲荣进过世了,曲平川仍叫她三奶奶,这让范燕如时常感到难为情。
     
       慧远面无表情地回答,施主,你认错人了。
     
       曲平川却肯定地说,我没有认错人,你就是三奶奶。
     
       慧远反问,施主何以肯定我就是曲家三奶奶?
     
       曲平川语气坚定地说,人的相貌有相似的地方,可人的内心却各有不同。我一走进这个房间,就感到与众不同。这墙上的兰竹图,不就是你的作品吗?难道也是谁模仿的?还有,你手腕上的玉镯,难道不是伯伯送给你的?
     
       慧远叹了口气,尽管很轻微,尽管很短暂,还是被曲平川听见了,她于是等待下文。顿了一会儿,慧远却说,贫尼正在修炼,施主要是没有事儿了,就请回吧。
     
       曲平川接过话头说,佛界与凡间不过一步之遥,我虽从凡间来,但问的却是佛界事,难道不可以吗?再说了,佛教讲究普度众生,这普度众生难道不是一种修炼?
     
       慧远没有回答,起身走到窗前。
     
       眼前是烟波浩渺的汉江,远处就是若隐若现的青石桥街,街道两边都是房屋,清一色的青砖砌墙,密压压的黑瓦盖顶,大都建于清朝末年。青色的石板路依稀可辨,曲家大院的屋顶也依稀可辨。
     
       曲平川被此番情景所感染,忽然动情地说,我原来一直叫你“三奶奶”,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二妈”。恕我直言,我觉得“二妈”的称呼更符合你的身份。二妈,自从你走后,你晓得伯伯有多难过吗?他为了你头发都花白了!
     
       这是曲平川第一次叫范燕如二妈,这就意味着她已在心底接受了范燕如和曲德全之间的感情。慧远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说,平川,来,到贫尼跟前来。
     
       那天,范燕如趁家人不备,悄悄溜出去投了汉江。慧灵师太带领弟子刚好从江边经过,听见响声后立即跳下去把她救了起来。从此,范燕如看破红尘,立志出家修行,并拜慧灵为师,取法号慧远,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虽然单调清贫,但通过对佛典的学习,她对自己选定的人生归宿从不后悔,宁愿过淡泊如水的生活,也不愿再涉足那甜酸苦辣、大起大落的俗人世界。
     
       听完慧远的讲述,曲平川说,二妈,要是伯伯晓得你在这里,肯定要请你回去的。
     
       慧远淡淡地回答,贫尼既已皈依佛门,决不会重返凡尘。难得你伯伯的一片深情,只可惜我无缘承受了。停了一会儿,又说,平川,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任何人,好不好?还有,你以后就不要叫我二妈了,直接叫我慧远师父吧,你的心意我领了。
     
       曲平川点点头,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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