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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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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这里实行保甲制度,出于围剿红军的需要,街上驻扎的国民政府军一下子多了起来,所需各项费用也急剧增长,照例摊派到各个商号去。那几年战事不少,民力也消耗不少,很多地方的地皮几乎被刮去三尺,财富被掠夺走大半。一些商号撑不下去了,或纷纷迁到别处,或纷纷破产倒闭,生意于是萧条了许多。
     
       对民众来说,原本就不高的幸福指数急剧下降。
     
       而出面张罗摊派的,就是商会会长曲荣进,他在前面走,挨家挨户下通告,后面跟着两三个士兵拿着钱袋子。各家商号见会长来了,还有大兵跟在后面,嘴上不敢怠慢,脚下不敢怠慢,手里也不敢怠慢,递烟沏茶忙乎一阵,然后还得乖乖地交出现大洋。一两次还能承受,次数多了,大家就有意见,虽不敢当面发作,背后却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曲荣进就这样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一方面不敢得罪驻军,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另一方面还要维持各家商号的关系,自己家该出的钱一分也少不了,这种吃力不讨好更没有一点儿油水的差事谁愿意干?然而,推是推不掉的,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心里总是感到累。
     
       民国二十四年六月,汉江沿岸普降大雨,河水暴涨,沿岸大部分城镇遭受水灾,其中就包括青石桥。河水冲倒了房屋,冲毁了店铺,冲翻了船只,把很多人的希望都冲到水里去了。然而,各项摊派却没有被洪水冲走,离开的人离开了,留下的人却要补上差额,算下来就是加倍付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曲家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有,经过上次那场病,曲荣进明显苍老了许多,从此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因此,曲家急需一个得力的自家人来掌管。曲荣进自然想到了大儿子,于是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大儿子来。
     
       正如钱瑞莲所言,父子两人在范燕如的问题上产生矛盾,曲德全对伯伯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举小家而去,这就等于另立门户,对曲荣进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曲荣进想起一句老话,父子协力山变玉,兄弟同心土变金。他年龄大了,需要大儿子来继承家业,需要大儿子来支撑门户,需要大儿子来接替他商会会长的位置。这种念头持续两年的时候,他终于提笔给儿子写了一封家书,要求他尽快回来。
     
       远在四川的曲德全接到伯伯的信,内心相当复杂。除了因为范燕如,还有一层原因,在四川的几年间,他结交了不少朋友,生意日益红火,这时候回去,肯定要损失不少客户。所以,他考虑再三,给伯伯写了一封回信,再次表明自己不想回去的意思。
     
       读完大儿子的回信,曲荣进老泪纵横,他晓得大儿子还在生气,一种悲凉的情怀涌上心头。见老爷如此难过,范燕如拿过书信细细看了,随即做出一个决定。
     
       收到范燕如信的时候已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
     
       天府之国湿气很重,连绵的雨雾笼罩着达县城,把曲德全的心情也浇得湿透。看着似曾熟悉的清秀的笔迹,他急忙拆开。范燕如在信中说了很多,主要意思就是当前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又赶上抗日战争爆发,形势越来越糟糕,曲家这么大的家产需要一个能人来料理,曲家需要他回来。
     
       信的最后,范燕如好像不经意地写了几句:老爷也似乎意识到当初的一些做法不妥,常常流露出不安和愧疚。但事已至此,又怎能挽回?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要向前看。希望你能体谅老爷的苦衷,也能体谅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读完书信,曲德全已是潸然泪下,点点滴滴打湿了信纸,就像那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他仿佛看见了离故乡越来越近的战火,看见了曲家的那座大宅院,看见了伯伯那越来越苍老的面容,也看见了范燕如那幽怨的眼神。
     
       女儿平川刚好放学回来,一眼看见伯伯正在独自伤感,还以为家里发生了啥事儿哩,抓起桌上的信看了看,说了句“原来是三奶奶写来的”,心里恍然明白了。觉得不便插言,就想回自己房间去。
     
       曲德全却叫住女儿,平川,来陪伯伯坐一会儿。
     
       坐下了,曲平川问,伯伯,你是不是有心事?
     
       曲德全摇摇头,说,不是,伯伯想家了。
     
       女儿就说,那,我们今年就回老家过年吧?
     
       曲德全笑了笑,拍拍女儿的肩头,说,平川,爷爷希望我们回老家去。爷爷老了,需要伯伯回去帮他打理生意,照顾家庭。你说我们回去好不好?
     
       曲平川想了想,说,我们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还告诉我们,抗日战争已全面爆发,首先燃起战火的是东北和华北,中原不久之后也将是遍地狼烟。而四川地处西南,远离战火,所以,东北、华北、中原的一些有钱人家纷纷躲到这里来了,听说连国民政府都要迁过来,伯伯咋还要回老家去?受过西式教育的姑娘口齿伶俐,说话一套一套的,就像背书一样。
     
       曲德全叹口气,说,伯伯放不下那个家啊。家里有那么多田地,还有一座大宅院,还有商铺,没有人料理不行啊。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我不能丢下你爷爷不管,否则别人会骂你伯伯不孝呀。
     
       曲德全深受传统思想影响,骨子里有很深的忠孝观念,当他意识到伯伯目前的处境并不好时,几乎是一瞬间消融了过去对伯伯的怨恨,再加上范燕如的几句召唤,他就动了回去的心思。
     
       曲平川明白了伯伯的意思,懂事地说,我们老师也说了,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大家都躲到西南来了,谁去抗战呀?我听伯伯的,回老家去吧。
     
       曲德全疼爱地看着女儿,说,那你的学习咋办?你再有一年就要初中毕业了,不能把学习耽误了。孔老夫子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还记得吗?
     
       曲平川说,回家继续读呗。伯伯你难道忘了,襄阳城里的省立第五中学就有初中部,我去那里读吧。说完这句话,她把手伸进书包里,本想掏手帕,却摸出了一个圆圆的硬硬的光光的东西,原来是钱春梅送给她的镜子。睹物思情,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两人分别时的情形,对故乡的温暖的记忆便鲜活起来,思念也就爬上心头。
     
       曲德全注意到了女儿表情的变化,关切地问,平川,想啥呀?
     
       曲平川低着头说,我想家了,想爷爷,三奶奶,小爹,大姑,还有春梅,还有天井里的栀子花。还有,我很久都没吃酸酱面了!
     
       听完这略带稚气的语言,曲德全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儿也笑了。
     
       随后,曲德全开始四处清收欠款,销售陈货,这样一直持续到年底。忙得差不多了,就把店铺交给一个信任的伙计打理,然后着手收拾行李。春节过后,一家三口终于回到了故乡。
     
       当曲平川走进曲家大院的时候,一下子就沉浸在那种温情而又略感陌生的环境之中,过去的记忆片段快速闪过脑海。跟爷爷和三奶奶打过招呼,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很自然地拉住了钱春梅的手,中断三年多的友谊又开始继续。
     
       休息两天后,在伯伯的吩咐下,曲德全带着管家到镇上的头面人物家里走了一趟,每家送上五十块大洋。这些头面人物无非是镇公所主任、联保主任、保安队长等,都是用得上的人。礼送上了,就等于铺平了路。
     
       办完这些事儿,曲德全回到家里,直接就进了伯伯的书房。曲荣进正躺在躺椅上喝茶,见大儿子进来了,指了指书桌边的椅子让他坐下,问,都收下了?曲德全说,是,货真价实的现大洋,谁不稀罕?曲荣进满意地点点头。
     
       范燕如吩咐钱春梅端来两碗茶。钱春梅第一次离曲德全这么近。她把茶水端给曲德全,曲德全接过来,看了她一眼,问伯伯,这是哪家的姑娘?曲荣进说,是我家长工刘志强家的,也是我和你三妈身边的丫环。
     
       范燕如恰到好处地说,春梅,快向大少爷问好。钱春梅就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大少爷好。曲德全笑了笑,说,好好,今年多大了?钱春梅说,快十四岁了,然后红着脸低着头,被范燕如拉到外面去了。
     
       父子两人说了一些闲话,曲荣进就转入正题。他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德全,你能回来,伯伯很欣慰。我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不能跟你们过一辈子。从今天开始,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要多费心。
     
       曲德全推让说,家还是伯伯当着吧,我听伯伯的。
     
       曲荣进却说,德全呀,原来伯伯不敢放手让你独当一面,是怕你年轻,经验不足,如今看来伯伯太过谨慎了。你这几年在外面干得不错,你的能力比伯伯强,这个家交给你我是放心的,我相信你能管好,曲家真是后继有人啊,我百年之后也可以瞑目了。
     
       曲德全吃惊地看着伯伯,他觉得伯伯今天有些伤感。
     
       曲荣进继续说,唉,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三弟。我就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人,咋说疯就疯了?我原来也晓得你不愿意回来,也想把家交给你三弟管,可谁也没想到你三弟会成这样。
     
       曲荣进说着说着就落泪了,曲德全也跟着擦眼睛。
     
       沉默片刻,曲荣进又说,德全,你以后一定要对三弟好一些,憨子可怜呀。
     
       曲德全急忙表态,伯伯放心吧,那是我亲兄弟呀。
     
       曲荣进换了个话题,还有,我们家长工刘志强两口子都不错,这些年多亏人家照顾你三弟,你当家了也不要亏待人家。哎,对了,德全,那刘志强家的原来就是你三妈的大嫂钱瑞莲,你应该认得。
     
       曲德全说,是的,我认得她。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听说她在我们家当长工,也隐隐约约听说她照顾三弟的事儿。只是那次时间短,没有好好去问一下。
     
       曲荣进接着又说,她照顾你三弟是一个方面,另外也跟你三妈有一层关系,这也是我让你不要亏待人家的原因。德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曲德全回答,我明白,伯伯你就放心吧。
     
       曲荣进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德全,我一年比一年老,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说不定哪一天就两眼一闭四脚朝天了。我想后事还是尽早安排的好,怕到时候来不及了。
     
       曲德全急忙说,伯伯不要这样说,这都是没有影的事。
     
       曲荣进却摆摆手,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趁我还清醒的时候,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当家了心里也有数。其实,遗嘱我也写好了,无非就是我们家几间铺面、一些田地跟这座房子。
     
       顿了顿,继续说,我这一生就生养你们姊妹四个,你大姐早就出嫁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家产就没有她的份儿。你二弟整天只晓得闹革命,我们曲家不需要这种人,我也只当没有这个儿子,所以家产也没有他的份儿。我是这样想的,房子分成三份,你和你三弟一人一份,你的那一份就记在你的名下。你三弟的那一份呢,就交给你代管,要是他今后有个三长两短,他那一份儿就归你所有。三弟虽说是你二妈生的,可也是拜了你妈叫大妈的,你一定要像亲弟弟一样对他。
     
       曲德全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在想,还有一份呢?
     
       就听伯伯说,还有一份,我想留给燕如。按道理说,她是三房,这曲家的家产也没有她的份儿,可她这几年一直没有生养,我怕她以后生活没有依靠。她不管咋说也是你三妈,我走之后她仍然是曲家的人。
     
       顿了一下,又说,这是房子的事儿,至于店铺跟田产,我就全部交给你了,其他人也没有这个经营能力。你看这样行不行?
     
       曲德全点点头,伯伯想得很周到,我听你的就是了。
     
       又听伯伯说,最后还有那只乌龟,自从得到这东西,我们曲家的生意的确不错,虽然不能说全是它带来的,但也不能说跟它没关系。刘宝贵懂这个,他说乌龟跟这房子有一种必然的联系,我想也是有道理的。这房子是我们曲家的立身之本,乌龟就是镇房之宝,德全,你可千万要保护好呀。
     
       说完事儿了,曲德全起身走出书房,来到钱瑞莲住的房间。她正在给三少爷洗衣服,忽然见大少爷进来了,急忙站起身打招呼,哎哟,大少爷来了,快进来坐。说完把手在衣服上擦一下,要去倒水。
     
       曲德全摆摆手,说,你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钱瑞莲这才坐下来。曲德全说了几句话,就是感谢她这些年来对三弟的照顾,说完拿出五块银元放在桌子上,说是一点儿心意。钱瑞莲推辞说,大少爷这样就小看我们了,我们吃你家的喝你家的还住你家的,照顾三少爷是应该的;再说老爷待我们不薄,我们报答还来不及哩。可曲德全非让她收下不可,她推不掉,只好收下了。
     
       曲德全随口问,你家志强到哪里去了?
     
       钱瑞莲回答说,跟管家一块儿出去了。听说钱三元又进了一批烟土回来,老爷让我家志强去拉到大烟馆里。咋哪?大少爷找他有事儿?
     
       曲德全没有回话,继续问,志强家的,每次烟土进回来,都是管家带志强去拉?钱瑞莲说是,曲德全又问,每月要去几次呀?钱瑞莲说每月也就一两次吧。曲德全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又问,我家大烟馆的生意还不错吧?
     
       钱瑞莲想了想,回答,听我家志强说生意很好,每天去抽鸦片的人都要排队,大都是吃水上饭的人,有船老板,有船工,还有货主,去晚了就没有位置,一箱烟土几天就卖完了。哎,大少爷,你回家好几天了,没到大烟馆里去看看?
     
       曲德全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句,真是伤天害理!
     
       钱瑞莲没听明白,慌忙问,大少爷说谁伤天害理?
     
       曲德全神色凝重地说,志强家的,我是说那鸦片伤天害理。那东西一沾就上瘾,一旦上瘾就戒不掉。可那东西又贵得要命,你想过瘾就得花钱,多少钱都填得进去,连个水花都不响。多少人败家都败在这上面,你说是不是伤天害理?
     
       钱瑞莲愣了一下,顿时明白曲德全话里的意思,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范成奎那骨瘦如柴的模样,曲家那间烟雾缭绕的大烟馆,还有曲荣进那阴冷的微笑,还有范家曾经的高墙大院,还有范家后来低矮的茅草房。她喃喃地说,是的,伤天害理,多少人抽鸦片都抽败了家……
     
       曲德全不再说啥了,转身走了出去,径直走进伯伯的书房,开门见山地说,伯伯,把大烟馆关掉吧!不能再让那东西害人了。
     
       曲荣进愕然了一下,说,德全,坐下慢慢说。
     
       曲德全坐下了,闷闷地说,伯伯,我刚才听钱瑞莲说她家刘志强去拉烟土,我就跟她说起烟土的事儿。我见她脸色很难看,好像是想起了范家过去的遭遇,这倒提醒了我。伯伯,我们应该从范成奎的败家中吸取教训,不能再让鸦片害人了!
     
       曲德全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其实是他内心深处藏了很久的一句话。说到底,他对伯伯开大烟馆并不赞成,对伯伯用鸦片做诱饵迫使范成奎拿家产抵债也有看法;当然,还有一层更深的想法,那是关于范燕如的,却无法说出口。但那时的他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也没有独立的人格,有意见也只能放在心里。如今的曲德全已渐渐独立,且经了风雨,长了见识,于是很想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恰好点在曲荣进的痛穴上,他这一生最不光彩的一件事就这样被儿子揭露出来。他静静地看着儿子,心里虽然不高兴,表面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儿子在思想上已经独立了,做父辈的既高兴又难过,甚至有一种日暮西山的苍老的感觉。没办法,人生就是这样,既然决定把家交给儿子管理,就要接受这个现实。
     
       但是,长辈的架势还是要做出来的,于是就对儿子说,德全,伯伯也晓得鸦片是伤天害理的东西,所以伯伯虽说开了大烟馆,自己可是连一口都不抽。
     
       曲德全却自顾自说下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自己都不吸,何必让别人吸呢?我在四川的时候,当地驻军号称“双枪将”,就是一手拿火枪,一手拿烟枪,结果一打仗就“拉稀”。外国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我看有一半是抽鸦片抽的。要是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哪里是日本人的对手?可惜这个道理很多人还是不懂!
     
       曲荣进轻轻叹了口气,说,德全,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也应该明白,大烟馆不是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的,伯伯的难处你不晓得呀。那大烟馆有钱三元的一半,我早就不想开了,可他不答应,我有啥办法?或许你看重的是义,可他看重的却是利。他这些年成气候了,伯伯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也得掂量掂量,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呀!
     
       看着伯伯渐生的白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伯伯操持这个家也不容易,曲德全开始体谅起伯伯来;又觉得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陡了,心里有了一丝歉意,于是换一种十分委婉的语气说,伯伯说得对,这事儿不能来得太猛,要慢慢来。伯伯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找个机会跟钱三元说说,探探他的路子。
     
       曲荣进无声地点点头。
     
       找个机会,曲德全见到了钱三元,绕了一个大弯子,终于说到正事儿了。不出所料,钱三元坚决不同意关掉大烟馆,他的理由是,放着白花花的银元不赚,简直是脑残。至于曲德全所说的东亚病夫等新词汇,钱三元没有听过,也不爱听。
     
       道不合则不相与谋,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曲德全以资金紧张为由,逐渐减少对大烟馆的投资,钱三元十分不快;再后来,曲德全说要加强看家护院,把派驻大烟馆的一个家丁撤了回来,钱三元更加不满,但他这时也不敢轻易撕开脸面,就那样别别扭扭地维持着关系,大烟馆照常营业。
     
       不久,出于安全的考虑,曲德全增加了两个家丁,武器装备也大为改善。这在钱三元看来,却认为是冲着他来的,心里又多了一份不满,他觉得应该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曲德全了。
     
       听说曲德全带了不少钱财回来,黄龙荡上的吴三宝心里又不安分了。多年来,吴三宝从曲家得到不少好处,与曲家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但是,自从曲德全那天给了吴三宝一棍子,他对曲德全就记下了仇。
     
       又听说曲德全去镇上头面人物家里拜访了,却不见他上黄龙荡来,这不是看不起我吴三宝么?心里很不平衡,于是就想给曲德全一点儿颜色看。他想带一队人马到曲家去抢一些钱财回来,但曲家有家丁防守,戒备森严,曲德全回来后又加强了看护力量,且曲家与各方关系都不错,吴三宝不敢轻举妄动。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手下建议去找钱三元,看看他有没有好办法。那钱三元虽说顶的是保安队长的差,可背地里没少干吃黑钱的勾当,比吴三宝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前两人就曾合作过,此次仍是一拍即合。还有,钱三元正想找机会教训一下曲德全,于是积极出谋划策,两人商定钱三元负责侦查曲德全的行踪并引开家丁,吴三宝负责抢劫。
     
       一天傍晚,钱三元派人来曲家请四个家丁到保安队去,说是上头有令,最近日军进攻猛烈,局势动荡不安,要把镇上的家丁都召集起来训话。曲德全派管家火速到其他大户人家打听,说是也接到了钱三元的通知,这才放心地让家丁们出去。
     
       晚饭后,曲荣进带着三太太去徐记酸酱面馆找徐掌柜聊天。那天钱春梅受了风寒,被妈妈和继父送到冯记中药铺去了,曲平川也一起跟了过去。天黑后,家丁们还没有回来,曲德全隐隐感到不安,就和管家一起在门楼下说话。
     
       此后不久,吴三宝的人马悄然将曲家大院包围,他带领几个手下躲在大门两侧,其中一个去敲门。里面问,谁呀?土匪回答,是我们,听完训话回来了。管家信以为真,就把门打开了,几个土匪一拥而进,用枪顶住了曲德全和管家的胸脯。
     
       曲德全大声呵斥,你们是谁?这样放肆!
     
       吴三宝抬脚进门,哈哈一笑,说,曲大少爷,把老朋友都给忘了?
     
       曲德全听出吴三宝的声音,骤然一惊,声音低了一些,哦,是吴大当家的,有何贵干?
     
       吴三宝说,听说你在四川发了大财,可莫忘了弟兄们。
     
       曲德全却说,我那不过是小本买卖,哪赶得上你,你那才叫无本万利。
     
       吴三宝听出话里的讽刺意味,却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曲大少爷,干我们这行也不容易呀,那叫提着脑袋闹革命。呵呵,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弄俩钱也不容易。你是大财主,不至于那么小气吧?
     
       曲德全语气生硬地说,吴三宝,平心而论,这些年曲家没有亏待你吧?
     
       吴三宝回答,曲老爷待我是不错,可是你呢?你那年不但坏了我的好事儿,还狠狠地给了我一棍子,你要为那一棍子付出代价!
     
       曲德全不屑地说,谁让你干那种事儿的,打你活该!
     
       吴三宝恼羞成怒,用手枪把猛然朝曲德全头上砸去,曲德全头偏了一下,枪把擦破了额头,鲜血流了出来。吴三宝用枪指着曲德全的头,说,你敢再骂一句,老子一枪崩了你!
     
       曲德全冷静下来,不再说话了,胸脯剧烈起伏着。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两个人被土匪推了进来,曲德全抬眼看去,原来是女儿平川和钱瑞莲先回来了。他心里猛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钱瑞莲一见吴三宝,就说,吴三宝,又是你,你想干啥?
     
       吴三宝不耐烦地说,没你的事儿,少跟老子废话!
     
       钱瑞莲却偏要说话,吴三宝,曲家待你不薄,你咋还这样?是不是还想让我到国军那里告发你包庇共产党?
     
       吴三宝一下子火了,对钱瑞莲咆哮道,莫拿这事儿来威胁老子,如今国共又合作了,老子不怕!
     
       钱瑞莲又说,吴三宝,我劝你莫把事儿做绝了,做人要讲良心!
     
       吴三宝啪地扇了她一耳光,说,闭上你的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再说老子就崩了你!
     
       曲德全看不下去了,接过话头说,吴三宝,做人要讲良心,千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吴三宝却反唇相讥:讲良心?你们曲家就讲良心了?当年你们请我来烧范家这座房子的时候咋不说讲良心?你们设圈套强夺范家财产的时候咋不说讲良心?你伯伯趁人之危霸占范燕如,这也叫讲良心?别以为你们住在这高墙大院里就人五人六的,狗屁!其实背地里你们比我还黑。我吴三宝从来都是公开抢,不喜欢在背地里使坏。
     
       钱瑞莲听得目瞪口呆,看看曲德全,又看看吴三宝,嘴角出血了也没察觉。曲平川急忙去给她擦,吴三宝这才注意看了一眼,在朦胧的灯光下,看见了一张清纯俊俏的脸,土匪的野性又发作起来,走到曲平川旁边问,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呀?
     
       钱瑞莲急忙用身体护住曲平川,到底还是被吴三宝拉了出来,色迷迷地说,好标致的人哟!
     
       曲德全急急地说,她是我女儿,你放尊重点儿!
     
       见到女人,吴三宝就来了精神,忽然想到那次就是曲德全坏了自己的好事儿,更加生气了,就说,来得正好,就只当她是七年前的范燕如,带走!两个土匪过来绑住曲平川,放到门外的马上。
     
       曲德全气得大骂,混蛋,你们放了她!
     
       吴三宝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感觉曲家家丁快要回来了,因为钱三元给他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就说,曲德全,人我带走,限你明天拿五千大洋去赎人,否则就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出门,带领土匪往黄龙荡飞奔而去。
     
       刚走到河边,侧面遇到一队人马,手里都拿着火把。曲平川看见了,急忙高喊,救命啊,快救命啊!一个年轻人看出这里的异常,喊了一声追,一队人马就追了上去。吴三宝发现这是国军的队伍,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往前冲,可他们哪里是训练有素的国军的对手,眨眼间就被追上了。国军高喊,快停下,不然就开枪了!
     
       吴三宝心急之下,回身就是一枪,一个国军士兵应声翻落下马。这下可激怒了国军,纷纷举枪射击,四个土匪惨叫着栽倒马下。借着火把的亮光,一个年轻军官贴了上去,一把将曲平川抱到自己马上。吴三宝一看这阵势,急忙钻进一片树林落荒而逃。天黑,情况不明,国军也就不再追赶。
     
       给受伤的士兵包扎后,年轻军官来到曲平川身旁,给她解开身上的绳索,把她扶下马,问,姑娘,刚才是咋回事儿?那些人是谁?为啥要把你绑起来?
     
       曲平川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年轻军官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吴三宝?这个人我听说过,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早晚我会收拾他的。姑娘,你叫啥名字?家住哪里?
     
       姑娘回答,我叫曲平川,住在青石桥街上的曲家大院。
     
       年轻军官用浑厚的男中音说,哦,曲家大院,我听说过,那可是镇上最气派的房子。我还听说曲老先生是个画家,他的儿子是个开明商人。
     
       眼前的军官个头高大,长相英俊,曲平川细细看了两眼,说,曲老先生就是我爷爷,我伯伯叫曲德全。然后忍不住问,你是谁呀?
     
       年轻人回答,我是驻守在附近的国民政府军第五十九军三十八师独立营骑兵连二排二班班长,叫宋明飞,刚才执行任务路过这里,不想就遇到你了。
     
       曲平川偷偷看了一眼宋明飞,脸微微红了,说,今天多亏你们救了我,我要好好谢谢你们。
     
       宋明飞却说,姑娘不必客气,需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曲平川轻轻地点点头。
     
       曲家正在组织家丁追赶吴三宝,忽见曲平川被一队国军士兵送了回来,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曲平川快步走上前,说,伯伯,这是国军班长宋明飞,是他们救了我,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曲德全躬身施礼,一边吩咐家人沏茶。
     
       宋明飞却说,曲先生不必客气,抗暴安民是军人的本分。
     
       曲荣进过来请年轻军人们进去喝茶,宋明飞说还有军务在身,执意不肯进去。这时,管家拿了红包出来分发给几个军人,大家推让一番,也就各自收下,然后打马而去。
     
       当年阴历七月,曲荣进因心脏病复发去世。
     
       安葬之前,曲德全想给伯伯找一处“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福地,既是出于孝心,想让伯伯在下边住得舒坦些,也希望伯伯的阴宅能长宜子孙,于是特意来到回龙观,可不巧的是刘宝贵那两天刚好感染风寒,只好吩咐徒弟范新宝去。
     
       曲德全回到家里,钱瑞莲在门口迎住,细声细语地打招呼,老爷回来了。
     
       钱瑞莲是曲家大院里第一个称曲德全为老爷的人。
     
       曲德全愣了一下,因为钱瑞莲此前一直叫他大少爷,忽然改称老爷,让他有些不适应。转而想到,伯伯已经去世,他如今就是曲家大院一家之主,下人称他老爷也是应该的,心里便很受用;再看她一身素衣,臂戴黑纱,于是就用老爷的语气对她说,志强家的,明天范师父要给家父看阴宅,你去准备几挂鞭炮。
     
       钱瑞莲低眉顺眼地连声说好,并立马去安排妥当。
     
       钱瑞莲回到房间,忽然记起曲德全说的话,想了又想,心里就有了一个主意。天黑透了,她匆匆吃完饭,就直奔回龙观而去。推开门,就见范新宝正在盘头发,他用毛巾擦干头发,弯腰、低头,脸面朝下,再用木梳子梳理,把脖子后面的头发向前拢;然后,把右手放在头发根部,左手拧住头发,把散发拧成发束;最后,用一根约十厘米长的竹簪子横在头发根部,左手把拧紧的发束盘在簪子上,盘几圈后就有了层次。
     
       范新宝转身发现了钱瑞莲,刚要说话,钱瑞莲却嘘了一下,向外招了招手。范新宝走出来问,大嫂,有事儿吗?
     
       钱瑞莲压低声音说,听说你明天要到曲家去看风水?
     
       范新宝点点头。
     
       钱瑞莲就说,老三,这是一个机会。
     
       范新宝却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愣了片刻,问,大嫂,啥机会呀?
     
       钱瑞莲逼视范新宝,说:老三,我问你,范家的仇还想不想报?
     
       范新宝纳闷了,这跟报仇有啥关系?
     
       钱瑞莲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说,老三,我问你,你晓得当年吴三宝把燕琳抢走,是谁叫他干的吗?就是那个曲荣进!他后来又设圈套夺走了我们的家产,霸占燕如的也是他!这些仇你想不想报?
     
       范新宝额头的青筋突了出来,问,大嫂,你说咋报?
     
       钱瑞莲继续迂回曲折,如今曲荣进已经去世了,曲家管事儿的就是曲德全,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产可就归燕如了,那座房子说不定又要改姓范了。你说是不是?
     
       范新宝显然被这番话说动心了,就问,大嫂,需要我做啥?
     
       钱瑞莲凑到他的耳朵旁边说,你明天要想办法给曲家找一处最坏的风水,要让曲家从此走下坡路,最好是让那个曲德全出现意外。
     
       范新宝听了,半天没有说话。
     
       第二天,范新宝带着曲德全和管家径直来到河沟边,转了三圈,然后指着满地的乱石,对曲德全说,就这个地方,此乃七星拱照,主大富大贵。曲德全虽然不懂风水,可看着眼前的乱石,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范新宝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道可道,非常道。这个地方表面上看毫不起眼,但这往往就是大风水所在。
     
       曲德全还是将信将疑。范新宝又说,风水学是以人力改夺天命、重作造化的一种玄学。有些人平时不积德,只想通过寻找风水宝地来求福,这就像不耕种而想求得丰收一样荒唐。自古以来,只有行善积德的忠孝之人,才能求得福地。先师常说“未葬山头地,先看屋下人;屋下人无福,山头地不灵;积善之家能获福,有心地才有阴地”。曲老掌柜为人和善,德礼兼备,忠孝双全,这块风水宝地就是专为曲家留下的。
     
       听了这番话,曲德全心里稍感安慰,再看范新宝一身道士打扮,一套工具也是货真价实,心里便感到踏实了。忽然想到过去的某一幕情景,与眼前的道士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心情猛然又沉重起来,不安地说,范师父,我伯伯原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只是有时候受别人挑拨,难免有糊涂的时候,这……
     
       未等曲德全说完,范新宝便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急忙接过话头说,曲掌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受人挑拨,一时糊涂,那不是他的错。再说了,很多时候是命运安排,个人无能为力。别人的命不好,是别人的福分不够,不关你伯伯的事。
     
       两人玩起了文字游戏,虽然不说破,但彼此都听得清楚明白。这一来一往,从表面上看,既点明了曲德全的顾虑所在,也表现了范新宝的超然心态。曲德全原本对风水就不懂,听范新宝这么一说,当下就释然了。
     
       范新宝又问,曲掌柜可满意?
     
       曲德全忙不迭地应道,满意,满意,多谢范师父。然后让管家点燃鞭炮。响声过后,一阵淡蓝色的烟雾飘来,掩住了范新宝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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