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悄悄向管家借了一些钱。之所以借，是因为那曲荣进很霸道，家里大小权力一人独揽，一分钱的开支也必须经他同意才行。曲德全自己没钱，又不敢问伯伯要，只好向管家借了。
来到三间茅草房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空地上倾倒药渣，一阵浓烈的中草药味儿迎面扑来。曲德全倚着椿树站立，默默地看着范燕如忙碌，脑子里居然有些乱。
范燕如起身时发现了曲德全，吃惊地问，曲大少爷，你咋来了？
曲德全走过去说，来看看你，不欢迎吗？
范燕如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说，看你说的，曲大少爷大驾光临，哪敢不欢迎？请都请不到哩。
话里有一份隐隐的讽刺，曲德全听出来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燕如，别叫我大少爷了，听着别扭。还像原来那样叫我曲大哥好不好？
范燕如却说，大少爷就是大少爷，我不能坏了规矩。到屋里坐吧。
曲德全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破败的茅草房，心里不是滋味儿，脚步就没有动。范燕如似乎明白过来，不自然地说，几间破房子，委屈你了，要不我就把凳子搬出来吧。
心事被猜中，曲德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说，没关系，就进去坐坐吧。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茅草房里传出：
别让他进来，他是我们范家的仇人！
曲德全愣了一下，就听范燕如说，二哥，曲大少爷不是坏人，上次就是他救了我。给你看病的医药费也是大少爷给的，你不能这样讲。范家老二却固执地说，可他伯伯设下圈套夺走了我家的财产，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我们不能要他的钱！那声音听起来丝毫没有底气。
曲德全脸色有些难看。范燕如进去跟二哥说了几句，里面安静下来。返身出来，她对曲德全说，二哥病重，心情不好。曲大少爷不要计较。
曲德全连忙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能理解。
范燕如提议，我们到江边去坐坐吧。
在一处石头垒成的台阶上坐下，范燕如望着岸边的柳树发呆。柳荫下一条小路蜿蜒向前，消失在一片葱郁的山林之中，小路的尽头就是莲心庵。上游落了几场雨，汉江水势大了许多，夹带着杂草和树枝，汹涌澎湃地奔长江而去。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曲德全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范燕如，说，燕如，这是三十块大洋，先拿去给你二哥治病吧。没有爬不上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你们要有信心呀。
范燕如并不接钱袋，眼睛看着汉江，问，大少爷，你为啥对我们这样好？是可怜我们还是感到一丝内疚？
曲德全不明白她问话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应该帮你一下。
范燕如低下头，说：
大少爷的心意我领了，可你想过我的难处没有？
曲德全摇了摇头。
范燕如望着远处的山林，心事沉沉地说，想当年，我们两家都是这镇上的大户人家。可如今呢，看看你家，再看看我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二哥说的没错，是你家设套夺走了我家的家产，你如今又来同情我可怜我，你这不是猫哭耗子么？
曲德全很不自然地说，燕如，你不要这样想，你家房子、田地还有铺面的事儿，真的跟我没有关系。你可能也听说过，我家里大小事儿都是我伯伯做主，管家去操办，我是插不上嘴的。这事儿我也听说过，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伯伯做得有些过分了，可我说了有啥用？
范燕如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也不是埋怨你，我只怪自己命不好，怪我们范家不争气，能买下一座房子却守不住一座房子，能置下一份家业却保不全一份家业。
曲德全忽然想到了“人生无常”这四个字，再看看姑娘那清秀的面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可他却不晓得自己究竟为谁伤感。沉默片刻，才说，燕如，事已至此，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了，给你二哥看病当紧，这些钱你就收下吧。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是我借你的，以后有了再还我。
范燕如忽然想起过去的某一幕，就说：
大少爷，你还记得那年过年时你对我说的话吗？
曲德全纳闷儿了，问，我说的啥话呀？
范燕如就说，你说“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磨豆腐”，你还说我以后要去磨豆腐。还真被你说中了，你看我如今可不就在磨豆腐吗？说完伸出双手让曲德全看，手上满是皱纹和老茧。
曲德全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低低地说，燕如，我那是开玩笑的，真的不是有意的，你千万别在意呀。
范燕如笑了笑，说，我也晓得你是开玩笑的，却不幸言中。看来，这都是命呀，也许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
曲德全觉得心直往下沉，就说，燕如，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说实在的我心里很难过。要是因为我说错话的缘故，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惩罚，我也愿意弥补你的损失。
范燕如轻轻地摇摇头，说，你没有错，不必自责。
曲德全却别过头去，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范燕如看见了他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范燕如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曲大哥，你是个好人！
范燕如忽然改口称呼曲大哥，这让曲德全感到意外，也有几分惊喜，于是就说，唉，你只要不怨恨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哪还敢充好人呀？其实我也没帮你啥忙，只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很不容易。说实在的，我晓得是曲家对不住你们，可我实在是阻止不了啊，我为此感到遗憾，在你面前更觉得惭愧！
眼泪顺着范燕如的脸颊流下来。
透过泪光看去，眼前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这个男人好像还在少女范燕如的梦里出现过，但没有今天这样真切。往事历历在目，房子，家人，书画，鞭炮，乌龟，玉兰，这些景象组成了许多欢乐的时光。可是，欢乐之后却是痛苦，那是一杯由泪水和血水混合而成的苦酒，她不得不喝下去。
家道如此，生活的重担无情地落在范燕如那双柔弱的肩膀上，教人如何承受得了？或许，她需要一双有力的大手来支撑一下，一副宽广的怀抱来靠一靠。于是，她在一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低下头问，曲大哥，你为啥对我这样好？
曲德全回答，我也不晓得。
虽然是一句“不晓得”，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在某些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却可以理解为不好意思说出来。也就是说，这句“不晓得”中包含着丰富的内涵，而绝不是啥都没有。
范燕如准确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也似乎意识到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某种企图，而这个企图说不定也是她能够接受的，于是就试探地问，曲大哥，你是不是有啥要求？你说出来吧，说不定我都能答应你。
曲德全摆摆手，说，没有，真的没有。
范燕如红着脸说，曲大哥，你说吧，有啥条件，就算我报答你了。
曲德全似乎也明白了范燕如的心思，心里既感到一阵酸楚，也感到一丝欣慰。这种不说破的心思反倒更具有诱惑力，于是就对范燕如说，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尽管范燕如听懂了这句话的潜台词，但她还是决定自己先说破，于是就轻声问，曲大哥，很多有钱人都讨了小老婆，你有没有娶呀？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总算被捅破了。
曲德全感到一阵轻松，回答道，没有。
范燕如紧追不舍，你咋不再娶一房？
曲德全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你不晓得我家里的情况，家里的事儿都是我伯做主，开销一文钱都得经过他同意。我不当家。他没这个意思，我哪敢开口？
范燕如鼓足勇气说，曲大哥，我觉得你这人挺实在的，又仗义，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娶了我吧，我也不在乎名分不名分的。
虽然是自己期待的回答，但曲德全仍然没想到范燕如这么快就说了出来，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想了一会儿才问，燕如，你咋突然说这样的话？
范燕如回答，一半是因为家庭，我如今已是走投无路啊；一半是我自己愿意，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我心里踏实。
曲德全问，你不觉得这样太委屈自己了吗？
范燕如叹口气，回答道，要是原来，我肯定不会这样想，更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现在范家是啥样？我还能拿自己当小姐看吗？上次要不是你救了我，我连清白都保不住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曲德全也就掏出了心窝子里的话：
燕如，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范燕如轻声说，我能感觉到。
曲德全却说，可喜欢归喜欢，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娶你。上次救你我也没有啥目的，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乘人之危。
范燕如掏出手帕擦擦汗，说，曲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始终都不认为你是乘人之危。女人么，嫁谁都是嫁，对我来说正房偏房已没有区别。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要不好意思。
曲德全急忙说，好吧，我试着跟伯伯说说。
微风拂过，柳条欢快地跳起舞来。
找个机会，曲德全给伯伯说了自己的想法。
伯伯正在作画，握住画笔想了一会儿，说，德全，按我们曲家的条件，你再娶一房二姨太也是可以的。不过别急，你先到四川去一趟，一来我怕吴三宝不会放过你，你出去避避风头；二来找曲家原来的老客户收些桐油，我打算再开一家桐油行。家里的生意就交给管家打理，你放心去两个月吧，这事儿等你回来再说。
曲德全觉得伯伯的态度不太明朗，心里便有些隐隐的不快。闷闷地走到天井里，管家正好带着教私塾的李先生进来。管家说，大少爷，李先生来了，我带他先去见见老爷，然后再到私塾安顿下来。李先生见到曲德全了，点头哈腰地说，大少爷好！
曲德全哦了一声算是作答，正要走开时，忽然看见李先生旁边的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又停下来问，哦，李先生，旁边这个是你的儿子吧？李先生急忙回答，是的，是的，大少爷真是好记性，这个正是犬子。说完，用手碰了碰儿子的胳膊，说，平安，快叫大少爷。那孩子却依然低头不说话。李先生脸上仍然是尴尬的神色，不安地说，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大少爷千万别在意。
曲德全摆了摆手，问，听说你想把孩子带来读私塾？李先生稍愣一下，立即满脸堆笑地说，哎，哎，大少爷，是这样的，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溜光蛋，放在家里他妈妈管不住，就让我带在身边。我想，孩子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我又在教私塾，所以就跟老爷说把他放在私塾里。嘿嘿，反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一个也不嫌多。
管家轻轻地摇摇头，曲德全也皱起了眉头，干咳了一声，说，李先生，老爷把这事儿交给我来办，你就不用去见老爷了。我想我们还是先把话说清楚。你来教书，我们就按镇上的惯例付你报酬，年底还有红包，总之只会比别人多，不会比别人少。这是我们曲家的规矩。李先生忙不迭地说，那就谢谢大少爷了。
曲德全却话锋一转，但是，按照曲家的规矩，我们私塾不接受外姓的子弟，这个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跟伯伯商量了一下，决定对你破个例，同意你家孩子来私塾读书。李先生急忙接过话头说，谢谢大少爷！
曲德全却打断他的话，你先别感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也晓得这私塾是曲姓家族办的，不是我们一家办的，所以也不是啥事儿都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同意你带孩子来读书，是有一个条件的，那就是你们得交学费，跟其他外姓子弟一样，这笔钱就从你的工钱里扣掉。你看这样行不行？李先生愣了一会儿，眼光闪闪烁烁的，没有说话。
曲德全看着管家，说，管家，你带李先生先去私塾安顿下来，然后按我刚才说的把账算清楚。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刚走两步，忽听后面李先生的声音，你这狗日的，平常在家话那么多，出来了咋就像个哑巴？见人也不晓得叫，看你把大少爷都得罪了。然后是孩子的声音，有啥了不起？大不了我不读书了。之后又是李先生的声音，你这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曲家管家忙把孩子拉开，说，李先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了，这是在曲家大院，不是在你家，这样也不好看，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带你们到私塾去。
那几天曲德全心情始终好不起来，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他心里史无前例地牵挂起范燕如来，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甚至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可就是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
临走前的一天傍晚，在范家那间四面漏风的茅草房里，曲德全把一枚金戒指戴在范燕如的手指上，说，这是我结婚的时候家里给打的，今天我就送给你。我把我们的意思都告诉伯伯了，他答应了，说等我从四川回来再办，你就再等我两个月吧。
范燕如点点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猛然扑到曲德全怀里。
两人深深地吻在一起。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相拥着滚到稻草上。当曲德全解开范燕如的纽扣时，她没有丝毫的反抗，内心里甚至充满了期待。然而，当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哭了，不晓得那是伤心的泪水还是幸福的泪水。
曲德全走后，范燕如每天掰着指头计算日子。
仅仅过去了十天，却好似半年时光。在难捱的等待中，二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家里早已捉襟见肘，无奈之下范燕如只好把曲德全给她的金戒指卖了，然而仍是杯水车薪。
范燕如一筹莫展，就来回龙观祈求神灵保佑。上了两炷香，她起身欲走，泥像后面却转出了范新宝。范燕如幽怨地说，三哥，二哥病得厉害，你也不回去看看。
范新宝神色平静地说，小妹，阎王断你三更死，不能留你到五更，二哥的病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范燕如愁眉苦脸地说：
如今家里一文钱都没有，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范新宝沉吟半晌，才说，事到如今，你只有去找一个人。
范燕如急问，谁？
范新宝说，曲荣进。
范燕如吃惊地问，去找他？他肯帮忙吗？
别忘了，他是你师父。
范燕如幽幽地说，可现在他是我们家的仇人。
范新宝想了一会儿，说，那是过去。如今我们家的家产都归了他，他达到了目的，我们失去了与他竞争的资本，他也就不会再把我们当做竞争对手了，只是我们把他当成了仇人。
范燕如继续问，他要是不帮我们咋办？
范新宝欲言又止，他会帮忙的，只是……
范燕如紧问，只是啥？
只是，恐怕要委屈小妹了。
范燕如不解地问，三哥这话是啥意思？
范新宝说，小妹你自己慢慢体会吧。说完转身走开。
虽然弄不明白三哥话里的意思，范燕如还是硬着头皮来到曲家。
管家通报后，她款款来到曲荣进面前。在范成奎原来居住的天井院里，两棵白玉兰树依然相伴而立，只是片片黄叶正在秋风中飘落；靠墙角的地方摆放着十几盆兰花，暗香浮动。曲荣进躺在范成奎亲手做的躺椅上，手里把玩着那只乌龟；旁边的茶几上，一杯产自谷城薤山的翠峰绿茶正冒着热气。
景象依旧，人事已非。范燕如轻轻叹了口气。
曲荣进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说：
这不是燕如吗？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范燕如说，我来看看师父不行么？
曲荣进站起身，笑着说，难得你还记得师父，我们到书房去吧。其实他心里明白，曲范两家积怨很深，范燕如已很久没跟他学画了。
走进曲荣进那间混合着墨香和兰香的书房，在一幅墨竹图前站定，范燕如有些神情恍惚。
曲荣进问，燕如，近来还在练画吗？
范燕如答，实话告诉师父，我已很久没摸画笔了。
曲荣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取过一张宣纸，在案桌上铺好，对范燕如说，来，让师父看看你是不是有长进了？
范燕如沉思片刻，抓起一管毛笔，饱蘸浓墨后在宣纸上挥扫几笔，一根枯瘦的竹枝跃然纸上，枝残叶败，毫无生机。然后，她猛地把画笔扔在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画幅上一会儿便水墨斑驳。
曲荣进愣了片刻，问，燕如，是不是有啥心事儿？
范燕如就把二哥病重的事情如实相告，说到动情处，这些年家庭的遭遇一起涌上心头，忍不住泪如雨下。在曲荣进看来，此时的范燕如正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玉容寂寞泪阑干”，有一种让人心疼的美。
曲荣进拉起范燕如的手，说，燕如，有啥要求就只管说吧，师父会帮助你的。姑娘身上淡淡的体香飘散过来，令他心神不宁。
范燕如抽出手，简单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完范燕如的请求，曲荣进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在范燕如背后站定，说，燕如，我可以答应你，你二哥治病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出，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范燕如也不转身，问，啥条件？
曲荣进说，我说一件事儿，你要是觉得是笑话就当笑话听，要是觉得是真话就当真话听。说是一个男人五十五岁了，十年前死了老婆，五年前死了二姨太，几年独居生活让他倍感寂寞。这个男人拥有万贯家产，自己又擅长书画，收藏很多。他很想再娶一房，可看来看去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如今，他喜欢上他的女弟子，想娶她做三太太，不知她是否愿意？这样可能有些委屈那个姑娘了，但以对方的条件，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范燕如强忍着没有摔门而去。
这不是她预料的结果。她的心理准备仅限于曲德全，即便那样也是无奈之下做出的选择。虽然她在心底对曲德全有好感，但好感归好感，与嫁人却是两码事儿。可如今，曲荣进也动了这个心思，无论如何都让她难以接受。
沉默了一会儿，范燕如忽然想起了三哥那番玄妙的话，再想想二哥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她强压下自己的火气，很有分寸地说：
师父，我也说一件事儿，你要是觉得是真话就当做真话听，要是觉得是笑话就当做笑话听。有一个姑娘曾经生活得很幸福，可是她家被人陷害，家产没了，父母也双亡，她的生活从此陷入困境之中。她虽然恨那个霸占她家财产的人，可在这个世道，又能咋样？她无能为力！如今她的二哥身患重病，为了救二哥，一个弱女子只好放下尊严来求别人。但有些事情她自己做不了主，得回去跟哥哥商量一下，明天再回话。
曲荣进虽然听得很不顺耳，还是点头同意了。
回到家里，范燕如把曲荣进提出的条件说给二哥和三哥听。
范新家听了直喘粗气，说，唉，那曲荣进设套夺走我家家产，现在又打你的主意，真是欺人太甚！你们不要管我了，我晓得这病治不好，该死脸朝上，不死翻过来，不能因为我让小妹吃亏。说完，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范燕如边给二哥擦眼泪边说，二哥，你别胡思乱想，你这病治得好，只要肯花钱。我们自己要有信心。
范新家痛苦地说，可也不能误了你的青春呀？宁给穷人补破衣，不给富人当妾妻，燕如，你不能走这条路啊。
范燕如叹了口气，说：
二哥，范家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敢考虑自己的青春？
这时，范新宝说话了，事已至此，我看还是答应下来吧。
范新家反问，这不是把小妹往火坑里推么？
范新宝背对着二哥和小妹，像是自言自语，二哥，不能这么看。你想过没有，范家的家产是被曲家夺走的，这个仇我们肯定要报。可就你我现在的情况来看，能再把家产要回来？显然是不可能的。能实现这个目标的，只有小妹。
范燕如静静地听着。
范新宝又说，从表面上看，嫁给曲荣进可能委屈了小妹，可如今我们也不是大户人家了，小妹也不再是大家闺秀，再想要从前的风光，这很不现实。我们不如放下脸面，管他名分不名分，只要能住进那座房子里，以后就有机会报仇。
范新家接过话头说，开始说的是曲德全，不管咋说还能接受，可现在是曲荣进这个老混蛋动了歪心思，实在是太委屈小妹了！
范燕如听了这话，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范新宝转过身说，曲荣进提出来未必就是坏事儿。你们想想，曲家现在谁说了算？当然是曲荣进，那曲德全虽说是长子，可啥事儿还得听他伯伯的，这老东西不到死的那天不会把家里的大权让给大儿子。要是燕如跟了曲德全，充其量能分得一份家产；可燕如要是跟了曲荣进，就是他目前唯一的老婆，在曲家的地位绝对不一样。
范新宝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范燕如和二哥都不再言语。
再看那范新宝，目光中充满了复仇的火焰。
第二天，范燕如再次来到曲家，开门见山地对曲荣进说，曲掌柜，我可以做你的三太太，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哥哥提出的四个条件。
曲荣进迫不及待地说，请讲。
范燕如就说，第一，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我二哥治病，花多少钱都要治；第二，你要拿出五百块银元来作为聘礼；第三，迎娶我那天不要太声张，只请几家主要亲戚来就行了；第四，我过门后，这房子得有我一份。
曲荣进双手一拍，说，没问题，都依你吧。
曲荣进请冯掌柜出面，经过一番必要的程式，十天后的一个上午，一顶花轿将范燕如接到曲家。那天的场面并不热闹，甚至简单得有些寒酸，只是请了几个曲氏家族的代表人物过来吃了顿饭。这是民国二十年的秋天，曲家大院天井里的那棵白玉兰树早已凋零了花瓣，黄绿色的叶片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范燕如的到来让曲荣进重新焕发青春，从此老夫忽发少年狂，整日守着娇嫩的三太太寸步不离。曲荣进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承担了范家老二治病的一切费用，然而奇迹最终没能出现，范家老二一个月后还是撒手归天。
两个月后，曲德全从四川回来了。
刚走进伯伯的房间，迎面就撞见范燕如。曲德全深感意外，刚想打招呼，范燕如却低头回避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双手不晓得该放在哪里才好。
曲荣进把一切看在眼里，拉住儿子说：
德全，这是燕如，是你新过门的三妈。
那一瞬间曲德全血液仿佛凝固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范燕如反应快，赶紧给曲德全递上一杯热茶，说，快坐下歇歇吧，老爷还要听你说说四川那边的情况哩。说完退后准备坐下，却没有坐稳，差一点儿摔倒。
曲德全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地说，三太太好。
简单地说了四川那边的情况，曲德全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插上门，扑在床上，嘴里咬住了枕巾。晚饭时，女儿平川敲开了门，见伯伯眼睛红红的，就问，伯伯，你是不是哭了？
曲德全强装笑脸，说，没有啊，伯伯可能是害红眼病了。
女儿说，爷爷叫我来喊你吃饭，爷爷还说今天晚上是三奶奶亲自炒的菜。
曲德全的心口又刺痛了一下，他摸摸女儿的脸颊，说，平川，你去跟爷爷说，红眼病会传染的，伯伯就不去吃了。
曲平川如实地告诉爷爷，曲荣进半晌无语。
范燕如转身取出一包草药递给曲平川，说，平川，你伯伯是上火了。这是一包莲子心，拿去让你伯伯泡水喝，多喝几次就好了。
手捧莲子心，曲德全心潮难平。但他并没有泡水喝，而是把莲子心放进随身携带的竹篾箱子里，和衣倒在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曲德全对伯伯说，想到四川去开个商号，那个地方桐油多，又便宜，想在那里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来。曲荣进当然明白大儿子离家外出的真正原因，也就不说破，点头同意了。
曲德全走的时候天色微明，几只刚睡醒的鸟儿在树枝间欢快地鸣叫。他走出大门，沿着青幽光滑的石板路向河边走去，两旁的房屋快速后移。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幢青灰色的高墙大院越来越远。
一阵孤独伤感悄然爬上心头。
一个身影闪出大门，目送曲德全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