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曲家管家拿出账簿，算了算说，范掌柜，乌龟是抵你原来欠下的烟钱，那笔账已经两清了。我这会儿是算你这一年又欠下的，一共是三千块银元。
范成奎想了想，说，管家，不对吧？我记得你说用乌龟抵以后所有的烟钱，还说我来了就随便抽。
曲家管家嘿嘿一笑，说，范掌柜，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我哪敢说这种话？就是东家也不会随便说的，你说是不是？
范成奎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脸色很不自然地说，你说过的话，咋能不算数呢？难道你只是顺嘴打哇哇？
曲家管家依然笑着说，范掌柜，胡吃胡喝，切莫胡说，我哪敢说话不算数？你说我说了，你拿出字据来呀？
范成奎急了，说，那你说我抽了那么多烟土，你有字据吗？
曲家管家哈哈一笑，说，有，当然有，白纸黑字，错不了的。说完拿出账本，上面每一笔都记得很清，后面都有范成奎按的手印。
范成奎想了一会儿，说，不对，当时你让我按手印的时候，说只是走个手续，不是欠账的字据；你还说那大烟都是有数的，客人抽了多少都要有个登记，这样才好向东家交代。
曲家管家却说，范掌柜，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你想想大烟那是多贵重的东西？要是不记清楚的话，东家怪罪下来，我给你垫烟钱呀？我一个小管家哪里赔得起哟。
范成奎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说：
才一年时间，绝对没有那么多。
曲家管家放下账本，笑道：
你以为烟土是萝卜白菜？那东西就是银子你晓得啵？
你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讲的，这不是坑人么。
范掌柜，这钱你打算啥时候还呀？
范成奎把头一别，说，没那么多，我不认账。
曲家管家沉下脸说，你想抵赖？
不是我抵赖，是你们说话不算数。
要是让我们东家晓得了，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别拿你们东家来吓唬人，他也得讲道理嘛。
钱三元出现了，慢慢走到范成奎面前，伸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范成奎一下子蒙了，气恼地问，你为啥打我？
钱三元说，打你又咋啦？说完从屁股后面抽出手枪指着他，说，烟钱到底还不还？
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的脑袋，范成奎情急之下竟然尿了裤子，浑身颤抖地说，还，还，我没说不还呀？
钱三元晃晃手里的枪，问，那你打算啥时候还？
范成奎浑身又颤抖一下，说，先把乌龟还给我再说。
钱三元又扇了他一耳光，说，你想得倒美，乌龟早就抵了烟钱，你别想耍赖！
范成奎低低地说，给我一年时间行吗？
钱三元厉声说，不行，现在就还！
范成奎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钱三元，说，可我手头实在没现钱呀。
钱三元冷笑一声，你家里不还有一座房子吗？还有田地，还有木匠铺，都拿来抵债吧。
范成奎这时候似乎真正明白了曲家的意图，一阵恐惧骤然袭来，他喘着粗气说，不行，房子跟田地都是我的命根子，不能给你们。
钱三元把手枪拍得啪啪响，大声说，这可由不得你了。
范成奎彻底清醒过来，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虽是七月，可他分明感到冬天般的寒意。
曲荣进吩咐管家取来笔墨写下字据，主要内容是范成奎愿以范家的房子、田地和木匠铺抵偿所欠曲家的三千块银元债务，双方从此两清，并不得反悔。
在钱三元手枪的指点下，范成奎流着眼泪按下手印，然后再到办契机构办理正式的房契和地契。范家的房子、田地还有木匠铺，至此化作一缕缕青烟，在亦真亦假的幻觉中变成了曲家的财产。
消息传到范家，钱瑞莲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这是她最害怕出现的结局。婆婆不顾体面，尖叫着冲进儿媳妇的房间，气喘吁吁地说，瑞莲，这可咋办呀？钱瑞莲擦了擦眼睛，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能有啥办法？范燕如和二哥看着大嫂，满眼无助的神色。范新家说，大嫂，你得想办法救救范家啊，这房子要是成了曲家的，那我们今后住哪里？范燕如也说，大嫂，你得想想办法呀。
钱瑞莲盯着天井里的槐树，一只鸟儿正在树枝间垒窝。
她叹口气，说，我去找钱三元看看吧。说完起身取出两斤茶叶，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银镯子，直奔钱三元家而去。然而，钱三元却坚决不收礼物，直说这事儿不好出面，钱瑞莲无奈只好拎着东西回来。
一家人用既满含失望又饱含期待的眼神看着钱瑞莲。过了很久，她咬了咬牙，说，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明天我再到黄龙荡去一趟，看看燕琳能不能想个办法。
婆婆问，燕琳能有啥办法？
燕琳的背后是吴三宝，他要是出面，曲家说不定能给个面子。
婆婆又问，那吴三宝肯出面吗？
我哪里晓得？不过我想看在燕琳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钱瑞莲再度上山，令吴三宝十分欣喜，急忙掩门闭窗，抱住她就是一番快活。之后，在议事厅里，钱瑞莲当着吴三宝和范燕琳的面，含泪讲述了范家遭遇的变故。话未说完，范燕琳早已泪眼婆娑，央求吴三宝一定下山去救娘家。
吴三宝沉吟一会儿，说，字据都立了，那是范家和曲家的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一个局外人咋好插手？再说了，我出面说啥呢？替你们说话肯定就要说人家曲荣进的不是，可你们也晓得曲家这些年一直对我很客气，我咋能说翻脸就翻脸？
钱瑞莲晓得吴三宝这是在推脱，就说，虽说立了字据，可那是曲家逼迫的，曲家不能乘人之危。你出面给曲老爷说说，钱我们一定还，还要写个字据定个准期。木匠铺里的东西可以拿去抵债，但房子、田地是万万不行的。曲家这样做还让不让人活呀？
吴三宝抚摸下巴，默不做声，心里却想，范家都这样了，你还敢跟曲家提条件？
钱瑞莲又说，吴爷，我晓得你有难处，可你也不能眼看着范家遭难呀，就是看在燕琳的分上，你也该出面说句话。我走的时候伯伯妈妈都表态，说只要你帮范家渡过这个难关，他们马上就认你这个女婿。到时候你跟燕琳把儿子带回去上门，我们热热闹闹地给你们补办一场婚礼。
吴三宝笑了一下，他晓得这是钱瑞莲的主意，对他来说不过是空头支票，没有任何意义。都既成事实了，还在乎啥名分？他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讲究这些虚伪的名分有啥用？还不如来些实在的，于是就说，我可以派些弟兄下去找曲荣进谈谈，可弟兄们也要吃喝拉撒呀。
钱瑞莲听出吴三宝这是在提条件，心里直骂这个土匪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儿，但又不敢埋怨，只好说，吴爷，弟兄们下去一趟也不容易，不能让大家白忙乎，你开个价吧。
吴三宝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拿一百块大洋，我下去找曲荣进说说。
钱瑞莲暗吃一惊，心想这狗子的土匪简直就是落井下石，跟趁火打劫没啥两样。尽管心里不舒服，可还得继续说好话，吴爷，范家的家底这几年都让我老公公败光了，要是有钱的话也不至于到如今这步田地。
吴三宝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睡意朦胧。
钱瑞莲咬咬牙，说，好吧，没问题，我这就回去凑钱。
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范燕琳追了过来，将一包东西交给钱瑞莲，说，大嫂，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首饰，你拿回去变卖了，兴许还能救个急。
两人走到房子后面，遇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那人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范燕琳，说，二夫人，听说你家里遇到大麻烦了，我这里有十块大洋，你先拿去用吧，千万不要嫌少。
范燕琳摆摆手，说，曲先生，我咋能要你的钱？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能收。那人却说，夫人不要客气，人都有落难的时候，我还要感谢夫人这些天对我的关照哩，就算是我回报你了。说完，把布包塞到范燕琳手里，转身走了。
钱瑞莲问，这人是谁呀？
范燕琳压低声音说，大嫂，给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这个人就是曲家二少爷曲德平，是个共产党。
钱瑞莲惊讶地说，啊，共产党，他咋到这里来了？
原来，国共合作破裂后，鄂北清乡司令李继才对红色根据地展开进攻，农民武装相继失败，根据地也被占领。当地农运骨干曲德平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追捕，悄悄藏到土匪窝来了。吴三宝对救命恩人不敢怠慢，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来之前，组织交给曲德平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劝吴三宝加入革命队伍，因为共产党目前急需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然而，一涉及到这个话题，吴三宝就避而不谈。
钱瑞莲问，最近到处都在抓共产党，吴三宝不怕落下一个窝藏共党的罪名？
范燕琳四下看了看，说，大嫂，你小声点儿，莫让外人听到了。然后把布包递给钱瑞莲，又说，你也晓得，吴三宝天不怕地不怕，不吃这一套。再说了，他跟镇上的头头脑脑关系都好，谁也不会去较真儿。不过他这几天也是有些不太放心，交代手下人绝对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你出去了可千万不能说呀。
钱瑞莲掂了掂手里的布包，说，燕琳，你替我谢谢曲家二少爷。另外你要好好跟吴三宝说说，争取叫他下山，吴三宝会听你的。
范燕琳点点头。
钱瑞莲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燕琳，你说如今曲家跟我们范家势不两立了，曲家二少爷咋还帮我们？
范燕琳说，曲家二少爷上山来这几天，我也仔细观察过，他这人挺好的。他说他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天下的穷人都有田地种，都有房子住。他们的一句口号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很多穷人都跟着他们干。
钱瑞莲立即反驳，既然他这样想，那他咋不回去打他伯伯这个大土豪？把他家的田地、房子都分给穷人？曲家为啥还要夺我家的家产？他咋不劝劝他伯伯放过范家？
范燕琳说，大嫂，这件事儿跟曲家二少爷没有关系。你可能还不晓得，曲荣进反对二儿子参加共产党，两人为这闹了好多次，去年曲荣进还跟二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钱瑞莲哦了一声，两人就此告别。
回到家里，钱瑞莲立即把范燕琳和自己的部分首饰一起变卖了，又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一百块大洋，压在箱子底下，准备第二天去找吴三宝。
然而，范成奎不晓得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乘人不备悄悄溜进钱瑞莲的房间，把一百块现大洋揣进怀里就出了门，找到红霖一番快活，然后又去大吃一顿，剩下的钱都买了大烟。
钱瑞莲是第二天早上发现钱被盗的，在她的大哭高叫之下，有伙计回忆说范成奎曾经进过她的房门，她便带着婆婆和两个小叔子顺着线索找到范成奎，只见他正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副陶醉的样子，旁边就是红霖姑娘。
钱瑞莲上前一步，问，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
范成奎眼也不睁地回答，嘿嘿，买烟土了，这下可要好好过过瘾了。
范成奎的老婆扑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烟枪，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挨千刀剐的，一家人都叫你给害惨了！
见心爱的烟枪被夺走了，范成奎气不打一处来，猛然跳下烟榻，使出浑身力气，一把将老婆推出老远。老婆跌倒在地，头重重地撞在石门槛上，顿时鲜血喷涌。钱瑞莲急忙让两个小叔子把婆婆抬回家，而那范成奎却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又悠然自得地回到烟榻上。
范成奎的老婆当天就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办完丧事不久，曲家管家就上门来催范家搬家。在钱瑞莲的苦苦哀求下，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曲荣进在背街的地方给范家搭盖了三间茅草房以作栖身之所，并承诺当年的庄稼都收完之后再收回田地。
三天后，范家一家人在痛哭中与房子挥泪而别；两个徒弟走了，两个伙计走了，木匠铺也关门大吉。
街上有人感慨地说，创业百年，败家一天呀！
一个月后，曲荣进卖掉原来的宅院，带着一家人正式迁入原本属于范家的院落，成为青石桥镇上最气派的房子的新主人，那座大宅院从此就改称曲家大院。
许多人恭维说，也只有曲掌柜的身份才配住这样的房子，曲荣进十分高兴，就把自家的三个店铺也迁过来放在门面房里。此后，曲家的生意越来越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然而，巨大的变故却并未触动范成奎，他仍是劣性不改，偷完家里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去换取鸦片，钱瑞莲和两个小叔子气得咬牙切齿，尤其是范家老二，因为伯伯的漠不关心，他至今连媳妇都没有娶上，于是就把心头的火气都发泄在伯伯身上。在一种近乎狂躁情绪的驱使下，他去问大嫂该咋办。钱瑞莲看着怒气冲冲的小叔子，轻轻地说，这种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范家老二心领神会，带着三弟一起去找族长。族人们对范成奎的所作所为早已深恶痛绝，忍耐到了极限，大家也觉得这种人与其让他活着害人，还不如让他去死，这样对他本人来说是解除了痛苦，一了百了，对家族来说也是清理了门户。大家的意见很快达成一致。
民国十七年冬天一个寒风萧萧的夜晚，范成奎被五花大绑在汉江边的一棵柳树上，嘴里塞着毛巾，两个儿子背后站立。家族中的一个长者简单交代几句，众人退后，范家二儿子双手端起兔子枪，对准绑在树上的人。
一阵剧烈的狗吠把枪声掩盖。
刘宝贵赶来为范成奎超度。做完法事后，十六岁的范家三儿子范新宝因家庭遭遇巨大的变故而看破红尘，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宝贵面前，要求拜他为师，出家修炼。刘宝贵经不住再三请求，只好答应下来。
离汉江不远处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新添了三间茅草房，孤零零地站立在青石桥街尽头，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这三间茅草房就是范家子女们现在的家，里面住着钱瑞莲母女和范新家兄妹。
生活的情形急转直下，在每个人的心头都刻下深深的烙印。
钱瑞莲回忆往事，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是第二次离开那座大宅院了。第一次是被爷爷带到襄阳，看似走向了更好的生活，却不成想一下子就跌入生活的底层；后来，那座大宅院对她来说曾经是失而复得，然而最终还是将她抛弃，于是便有了这次的“被离开”。
难道命中注定钱瑞莲与那座大宅院无缘？
也许是心事过重，钱瑞莲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范成奎捂住流血的胸口向她走来，她吓得从床上掉下来，身上直冒冷汗。连续几个晚上都是这样，她在茅草房里呆不下去了，只好回到娘家。可娘家住房原本就很窄，而且早已没有钱瑞莲的地方了，她突然回去，打乱了原有的居住秩序，也挤占了别人的生活空间，两个嫂子常常就拿白眼看她，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春天的一个上午，钱瑞莲去赶集，买完东西后信步在街上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座高墙大院前，抬头一看，这不正是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么？想起往事百感交集，一时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只好靠在梧桐树上休息一下。
这时，刘志强从那座高大的院落中走出来，猛然发现钱瑞莲脸色苍白。他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住她，问，瑞莲，你在这里干啥？
钱瑞莲睁开眼睛，见是刘志强，就轻轻地说，我来赶集，可能走得急了，有些头晕。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刘志强看了看眼前的曲家大院，似乎明白了，就对她说，要不我进去给你端碗水喝吧？
钱瑞莲问，你到哪里去端水？
刘志强用手指了指曲家大院。
钱瑞莲看了一眼那座高墙大院，心里又感到一阵难过，问：
你能随便进去？
刘志强回答：
是的，今年主要是我看管桃园，有啥事儿我都直接到曲家来。
钱瑞莲点点头，挣扎着离开梧桐树，说，志强哥，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钱瑞莲想起了刘志强曾经对她的种种好处，还有两人在一起的激情澎湃，这些回忆充满了温馨和甜蜜。可是，她又想起自己成为范家儿媳妇这几年间的变故，心里不觉充满了伤感；再想到娘家嫂子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还有一种孤立无援的凄凉。
她多想有一双肩膀，来靠上疲惫的头。
她想到了刘志强的那双肩膀。
说起这刘志强，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心里始终装着钱瑞莲，这些年过去了一直没有结婚。钱瑞莲心里一热，随即做出一个决定，她对刘志强说，志强哥，要是我想嫁给你，你还要不要？
刘志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重重地点点头。
那时候，女子失偶再嫁被称为“再走一家”，不举行仪式，女子独自上路，男方派人在中途等候，所以又叫“半路夫妻”。钱瑞莲很快就住到刘家去了。
可刘家也是土坯墙，茅草屋，一间堂屋，两间横屋。由于房少人多，刘志强跟钱瑞莲只好在灶户里搭了个铺。刚在蜜糖罐里呆了几年，一下子又掉到苦水沟里，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可没有办法，只好先忍着。
人背时时，盐罐也生蛆。
婚后不久钱瑞莲就怀孕了，可生孩子时却大出血，差一点儿要了她的命。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下来，却早已断了气。从此以后，钱瑞莲就丧失了生育能力，这让她在妯娌面前总是抬不起头。好在刘志强并不嫌弃，对女儿春梅也不错，钱瑞莲多少感到一些安慰。